28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她咬牙,臉卻紅了,“你知道我會來這裏,是不是?”

可是他的臉色……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她狠狠皺起眉頭,他卻兩步走來,将她攬入懷中,仿若眷戀地伏在她的脊背上,他胸膛裏的心跳震徹薄薄衣料間的薄薄肌膚,令她整個人都僵直了。

他的手環着她的腰,袍袖落下,露出手中握着的幾本簿冊,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看,是不是這個?”

她那直沖腦際的血液,剎時間全都變得冰涼。

“你——”千頭萬緒,令她口拙,“你為何要——這是怎麽回事——”

“采蕭。”他瘦削的下颌壓在她肩上,幾乎将她壓得銳痛起來,他的呼吸卻是粗濁的,似是極憔悴處偏還惹了幾分不死不休的愛欲,“采蕭,我無暇與你解釋,你帶上這些,趕緊走——”

“不可能!”蘇寂驀地劈手奪下那些簿冊,一擰身便回轉來直直注視着他,“你到底還瞞了我什麽事情?若只是這樣簡單幾本冊子,你又何必幫我來取?!”

他笑了,笑容如雨落青空,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他無暇解釋,亦根本無法解釋。

要如何與她解釋,這三年來自困地底苦練武功,只是為了能再見她一面?要如何與她解釋,三年前他不能保護她、不能保護朝露寺,如今他立志發願,一定要強大起來,一定要救她出苦海?要如何與她解釋,這願望的痛苦與懇切,他即令身死人滅,也在所不惜?

他望着她,她的容顏嬌俏一如往昔,可是卻注定不能是他的了。他怎能愛上被自己解救的人呢?環環因果相陳,她終究是要離他而去的……微微抿出一個清淡的笑,他的眸光是安靜的,“采蕭,我三年來花盡所有心血,只是為了讓你……”話未說完,竟已向她身上倒去。

蘇寂駭然變色,連忙接住他的身軀,只覺他輕得好似只剩了這一把衣袍,他的呼吸愈來愈微弱,她并指探他腕脈,脈息虛浮跳躍,真氣卻是十分充沛,四處流走不定。她一時竟全沒了主意,只是大聲道:“我不走!你這個傻和尚,你——”她慌得幾乎要掉下淚來,“你為什麽總是要趕我走!”

蕭遺靜靜地聽着,閉了閉眼,好像終于妥協了,而露出無止盡的疲憊來。“好,好,不走……”他的聲音沙啞,“去那邊,立刻。”

他擡手所指處,卻是那個泉眼。

那裏能站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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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逗引出的盡是燥熱和不安。蘇寂索性放棄思考,徑自扶着蕭遺跳下那深不逾丈的冷泉,往那泉眼鈍重地挪着步子。泉眼之旁藤蔓纏繞,二人躲身藤下,半身都浸在水中,蘇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将蕭遺抱得愈緊了。

忽覺掌心黏黏的,擡起手來對着黯淡的雨光一看,竟是一片烏黑的血漬。

她立刻再去探他背部,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笑得很溫柔,溫柔得幾近于虛渺,“采蕭,我又見到你了。”他的手幾乎将她的骨骼都勒痛了,“你不會是假的吧?”

她重重地皺起了眉頭,喃喃:“傻和尚。”

他輕伸出一根手指,悄然點在她的唇間,“我早已不再是出家人了。”

她凝視着他。

此刻,他們距離如此之近。

可是她卻無端感到惶恐,好像立即要失去他了一般。

“你……告訴我,如何給你治傷?”她緊抿着唇線,話音清冽如泉流。

他虛弱地笑了笑,不說話,只是安然地看着她。

這樣的表情,蘇寂很熟悉。

這是認命的表情。

原來和尚也有這樣無賴的時候,這樣無賴地看着她,向她微笑,露出這副表情:你愛如何便如何吧,總之我活不下去,你也莫要操心了。

蘇寂紅了眼,“你不要放棄,還有我在呢!”

他仍是微笑不言。

山風簌簌,她摸索着他背上的傷口,竟是一道深紮入肉的飛镖,鮮血濡濕了三層夾袍。她這才明白過來蕭遺讓她躲藏此處的用意——外間那黑暗山林之中,竟還有埋伏。

一汪寒泉,數把古藤,此刻托庇了他們兩條傷痕累累的性命。雨聲和着泉聲,雲影浮着花影,她将他背上的外傷做了簡單處理,然而他的內傷卻愈來愈嚴重,熒火攻心,滾燙的溫度自他的手掌遞入她的指尖,與身畔的冰涼泉水相交煎,視野裏竟變作了一片恍惚——

內傷與外傷一同發作,冷雨,冰泉,潮濕的山林,破損的衣襟。她心底裏相信這樣的傷不會致命,但卻六神無主,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有《既明譜》。”

山雨浚急,林風高邈。她慢慢擡手,将他的衣衫一件件褪去,驚覺他衣下的身軀瘦得簡直只剩了一副架子。她輕輕撫着他的胸膛,那一顆心好似立刻就要跳出那脆弱的骨殖,躍入她的手中一般。

蕭遺乏力地笑了笑,“失望了?”雙手一撐便要離開,她一把拉住,削了他一眼,“亂說什麽呢。”手指在他胸前嗔怪地一戳,他卻一聲沉重悶哼,她擡起頭,似乎還有許多話要問他,他卻不想再回答了。

他徑自于水下攬過她的腰,低頭吻住了那兩片柔潤的唇。

右手微探,便扯開了她的衣帶。

“——拜托!”

蘇寂也不想做這種煞風景的事情,可是她猛然想起自己的原意是給他治傷,一下子火燒到了耳根上,混不吝地便推開了他。

他的眼中又蕩漾起了好死不死的笑意。

他不要她耗費功力,他不要她救死扶傷。她是那樣一往無前的人,她不應該被傷痕累累的他所牽絆。可是他終究無法阻止她了,她拉過他的手,按在自己氣海穴位上,開始默念《既明譜》心訣。

觸手溫潤的肌膚仿佛地獄的火焰,将他一點點吞噬掉了。他感到疼痛的迷惘,計劃已經開啓,命盤已經轉動,一切都嚴絲合縫地走向他所要的結局,可是他卻絲毫不能感到高興。

佛救衆生時,是否也會哭泣?

整整三個時辰。

天邊的夜色在漸漸收斂,而霪雨猶未停息。

寒泉漣漪千疊,被雨水沖蕩如漩渦。泉眼邊藤影如簾,簾底一雙相依相偎的男女,肌膚已盡成雪白,猶在閉目調息。

陡然間,蘇寂張開了眼,吐出一口鮮血!

鮮血溶進了泉水,剎那便被沖向下游。蕭遺連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又拿過濕透的衣裳披在她肩頭,急聲探問:“如何?”

蘇寂反手抓緊他的手腕,認真地摸了摸他的脈息,方才放任自己虛弱地垂下手去。

“和尚,”她微微一笑,“我無論如何,不會再讓你死。”

話音未落,她已暈厥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阿眠這幾天眼睛腫了,估計是用眼過度,可是期末了又要考試又有論文,嘤嘤嘤……于是只能爬到這裏來找小天使們安慰了><……

☆、斷不孤鴛被

她已經很久不曾這樣放心地暈厥。就好像換功時那剜肉取心一般的都不是痛苦,而全是歡喜。

全是他給她的歡喜。

她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破開了趙無謀下的內力禁制,他在洞穴中時也不肯說。但他此刻的內力漂浮不定,時刻有走火入魔之虞。她用《既明譜》的法子将二人的真氣對輸,可他的真氣實在已是強弩之末,到得後來,她只能将畢生功力全部灌輸給他,才能護住他的心脈。

這一層意思,她不曾與他說,也不能與他說。

襄陽城中醫館的大門被人撞開,一個白衣公子渾身濕透,抱着一個同樣渾身濕透的紅衣女子闖将進來,急急囑人治療女子的高熱之症。

她又在發熱了。

每當她痛苦的時候、焦慮的時候、恐懼的時候,她都會發熱。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她重傷垂危的時候。

蕭遺雙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大夫的臉,聽着老大夫緩慢開口:“這位姑娘身體并無十分大礙……但是氣浮體虛,又着了水,中了寒,需要好生調養,否則恐怕落下病根。”

他接過了藥方,抱起了她,走出了醫館,找到了客棧,要了客房,放下了她,燒好了熱水,熬好了藥湯……

他做了這麽多,才終于敢回到床榻邊去,她已經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又淺淺地笑了,想及自己已經完成柳拂衣交代的事情,一切美麗的圖景都近在眼前了,她的眼角愉悅地上揚,輕輕喚了聲:“和尚!”

“嗯?”他等着她說話。

她輕輕向他衣領子裏呼了一口熱氣。

她還在發熱,全身都如烙鐵般滾燙,那一口熱氣便好似将他也炙烤了起來,他身子一僵,索性脫鞋掀被坐上床來,讓她的頭枕着自己的腿,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藥。

她微微蹙眉,卻很乖順地将藥汁都咽了下去。雙眼眨了眨,仍是迷茫地凝視着他。

喝完了藥,困意襲來,她的眼神愈發朦胧,他想扶着她睡下,她卻若有不甘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和尚。”

“我在。”他的聲音澀澀的。他的面容有些僵硬,像一尊英俊的雕像。

“和尚,我又夢見你了。”蘇寂順他的扶持在床上平躺下來,卻又伸出手,将他也拉得躺下來。兩人側身面對面地躺着,她方繼續開口:“我夢見你還活着,你來救我了。”

蕭遺心頭一滞。他知道,她這仍是昏迷着呢。于是耐心地誘勸她:“救你?你在哪裏,你受苦了嗎?”

她點了點頭,“嗯。”卻沒有再多說她到底在哪裏,到底受了多少苦。

蕭遺不再問了。他只覺一把鈍刀子在磨着自己的心髒,他只能伸臂去将她抱在懷裏,讓她的頭倚靠着自己的胸膛,問她:“你聽到我的心跳了嗎?”

她沒有說話。

“采蕭,”他說,“我是真的,我就在這裏。”

她沒有說話。

“采蕭……”他望着一片虛空,啞聲,“我會救你,你相信我麽?不管将來發生了什麽,你都要相信我,你知不知道?”

趙無謀找到這家客棧的這間客房時,蕭遺正在熬藥,蘇寂虛弱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面上仿佛噙了一絲淺淺的笑容。

趙無謀呆了呆,蘇寂的眼風已掠至門邊,那絲笑容即刻便隐去了,“你來做什麽?”

蕭遺站了起來,拉上蘇寂床榻的簾子,将趙無謀引去外間說話。

蘇寂欲要發作,蕭遺卻忽然在她額上落了一個吻。

她那剛剛積蓄起來的力氣剎那便消失淨盡了。

她聽不清楚蕭遺和無謀在那邊說些什麽,仿佛提到了孤竹君,又提到了滄海宮,然而她大病初愈,根本無法作什麽情智判斷,想想又覺得自己無聊:天塌下來還有和尚頂着,她在這兒瞎操什麽心呢?

她并沒想到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如守望丈夫的妻子。

半個時辰之後,趙無謀走了。蕭遺回來将床簾拉開,蘇寂立刻便冷了臉:“你剛才做什麽?”

蕭遺微微一笑,“你這副樣子,總不好讓他見到。”

蘇寂愈加惱怒,毫無根由地道:“你嫌棄我?”

蕭遺愕然。

他沒有想到女人的邏輯竟是這樣轉的。

蘇寂眯起眼睛看着他,忽然很迷戀他這樣的表情。就像當初那個傻和尚。她将他使喚來使喚去,她伶牙俐齒辯得他啞口無言,他總是這個表情,帶着些驚愕,眼睛裏漾着水潤的溫和之意,能将她的心都給看化了。

半晌,蕭遺方摸了摸頭,他卻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光頭,“不是,是……我不想讓別的男人見到你。”

她靜了靜,突然笑出了聲。

“哈哈哈……難不成你能關住我一輩子?”她眨眨眼,笑得更歡暢了,“還是我得把臉蒙起來……”

她突然說不出話了。

一張嘴被他堵上,他一邊輕碾慢挑地吻着她,一邊上了床來,伸出溫涼的手指,溫柔地拉下了她的衣襟。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放開了她的唇,扶住她顫抖的肩,看着她,溫聲道:“說得也是,我以後便将你關起來罷。”

她傻愣愣地,竟然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聲清越好聽,在他胸腔裏微微震動,“那樣也好……”他輕輕推着她躺了下來,有些迷戀地捧着她的臉,“那樣便無人能再讓你受苦了。”

她喉頭一哽,心想,我所有的苦,難道不是你給的麽?

卻沒有說出口。

他給她的苦,與別人給她的苦,并不太一樣。他給她的苦,她總是欣然受着的,于是竟然帶了甜,竟然讓她受寵若驚。佛經上是怎麽說的?“自作不善業,自受苦痛報”,所以啊,都是她自作自受的……

她蝶翅般的眼睫顫了顫,他輕笑着看她:“你在害怕?你怕我麽?”

她的眼中倏然便蓄起了淚水,“我自然是怕的,我的性命,都交付在你手裏了……”

他再也不讓她說話了。灼熱的吻帶着極度的溫柔一個個落在了她的身體上,她的雙手将床單都抓皺了,指甲都疼了,突然卻福至心靈,環住了他赤/裸清瘦的肩膀,扣在了他形狀優美的蝴蝶骨上。

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鼓勵,他擡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對望之下,她的淚水就不可遏制地滾落下來。

她想,得到了他這個眼神,從此便是讓她去死,她也不會再有怨言了。

“采蕭。”

“嗯?”

“我們要個孩子吧。”

“……好。”

蘇寂想了片刻,便簡單地回答了一個字。

總之她現在已經拿到了柳拂衣要的名冊……

蕭遺看着她的眼睛,那雙眼睛亮如星辰,有時候很會撒謊,有時候卻完全藏不住心事。他不能自已地低下頭去吻住了她的眼。

“有個孩子陪着你,你就不會太難過了……”他的聲音極輕、極淡,她沒有聽清楚,在他的唇底眨了眨睫毛:“你說什麽?”

他将額頭抵着她額頭,凝注着她,輕聲道:“我說,你真好看。”

她又笑了。

“傻和尚。”

大半夜地,蘇寂又鬧着要吃夜宵。

蕭遺便自被窩中披衣起床,一邊系衣帶一邊淡淡問她:“想吃什麽?”

“城西頭的炸面。”蘇寂毫不猶豫地道。

蕭遺的動作頓了頓,“……好。”

蕭遺走後,蘇寂才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想糟了——竟然下雨了。

她到底是怎麽過日子的,大半夜地将男人從被窩裏趕出去買夜宵,竟然——還是這樣一個下雨天。

城西頭,一來一回小半個時辰,蕭遺好容易提着炸面回來時,全身已被夜雨澆得濕透,捂在懷裏的炸面倒還有幾分熱氣。店堂中原本還有個人在喝悶酒,此刻卻提着酒壺出門去了。蕭遺看着那人的背影,只覺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

小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搭下門板,蕭遺轉頭問他:“剛才在這裏喝酒的人是誰?”

小二道:“叫什麽我不知道,總之是個聾子加啞巴,跟他做買賣可費勁。”

“哐”地一聲,炸面都潑在了地上。小二還未發作,那摔了炸面碗的白衣男子已奪步搶上樓去。

“采蕭,開門!”蕭遺急切地敲門。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他好像總是在這敲門的過程中,失去很多東西。心底仿佛有一個大洞,緩慢地張開口來欲要吞噬掉什麽,就在他決定要撞門的時候,門竟然自裏打開了。

開門的人卻不是采蕭。

“原來如此。”

孤竹君看着他,話音清冷如冰。

陡然間,一道凜冽劍光自他身後襲來,孤竹君聲色不動,只擡手并指一夾,便夾住了那鋒銳的劍刃!

蘇寂恨極咬牙,奮力欲拔劍,劍柄上的紅璎珞丁當作響,煩擾更甚。蕭遺箭步上前帶她拔下長劍,孤竹君看着他,冷聲道:“你要幫她?”

蕭遺沉靜開口,一手已拿過架子上的沉淵劍:“君侯深夜不請而入,恐怕有失為客之道,還望解釋清楚。”

孤竹君冷笑一聲,“好,那我就與你解釋清楚!”話音未落,右掌已淩空劈落!

孤竹君那掌風劈向蕭遺,蕭遺側身一避,那掌風猛一轉向,五指成抓,竟陡然抓向蘇寂。蘇寂提劍欲格,卻來不及了,蕭遺将她往自己身後一拉,未料到孤竹君的另一只手掌又出,卻是直直地拍斷了窗棂!

窗外夜風夾雜着細密的雨腳剎時灌了進來,蘇寂身體未痊,又打了個寒戰。孤竹君将蕭遺一掌擊出,便搶抓住蘇寂的衣領,徑自提着她飛出了窗外!

蕭遺一口咽下逼至喉間的鮮血,縱身追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中道失歸路

孤竹君帶着蘇寂一直奔到了襄陽城外的野林子。

蕭遺在他們半步遠處站定。

“請将她還給我。”他很耐心。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他還能有這樣的耐心。

雨幕相隔,他看見蘇寂在孤竹君的鉗制下,明明不是個羸弱的女子,但他卻生恐她被孤竹君的指爪都抓碎了。也許對她安危的擔憂,就是他此刻耐心的源泉。

孤竹君冷哼一聲,竟然便将蘇寂抛給了他。

他訝然,連忙扶住蘇寂,還沒來得及思考孤竹君為何輕易放人,卻聽孤竹君又冷笑道:“三年前我便覺得不對,原來,你當真與這妖女混在了一起。”

蘇寂強忍着口中腥甜,一皺眉便要邁步上前,卻又被蕭遺伸袖攔住。

蕭遺回頭看了蘇寂一眼,蘇寂便将所有的詈罵都噎回了喉嚨裏去。蕭遺又慢慢地望向孤竹君,“采蕭早已改邪歸正,不知君侯緣何如此污損她聲名?”

“改邪歸正?”孤竹君袍袖一揮,仿佛那雨腳也随之一斜,“你可知道,靈山派就是她滅的!”

蕭遺全身一震。

“你血口噴人!”蘇寂終于開口,不管不顧地大聲,“我根本沒有——”

孤竹君忽然拍了拍掌。

剎時間,無數火把與雨傘自山徑中綿延而來,腳步窸窣,衣擺窸窣,小雨窸窣,窸窸窣窣嘈雜如細碎的浪潮。蘇寂睜大眼睛,看着那些名門正派的人沿着泉岸站成兩列,有她認識的,有她不認識的,還有……

“……桓姨。”她的聲音在顫抖。

桓九鈴站在隊列一側,靠近一條山溪,矮小的身形仿佛随時都要被風吹進流水中去。夜色掩蓋了她衣裙的顏色,也掩蓋了她雙眸的顏色。蘇寂只感覺到桓九鈴确實是仰着頭向她張望着的,至于那目光之中到底是鄙夷、是痛恨、是惋惜、是怨怼,她都沒有能力、也沒有氣力去分辨了。

蕭遺仍然固執地站在她身前。

但他卻還是回頭看她。

那靜默的眼神,令她的心一下子疼痛到極致,乃至于蜷縮成了一團——

“不要那樣看着我!靈山派的事和我無關!”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她的聲音落在風裏落在雨裏,卻只剩了一點點模糊的回響,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剛才根本不曾喊叫過、根本不曾咬牙過、根本不曾看着蕭遺的眼睛痛苦得死去過。

“就是她!”一個尖銳的聲音驀然劃破了雨夜的靜寂,比她剛才的吶喊要有力得多、清晰得多。

她張皇着雙眼看過去,彼端是個鵝黃春衫的少女,與她相仿佛的年紀,雙目裏卻全是冒雨的混沌的火,直直如刀槍般向她投擲而來。但聽那少女又哭喊道:“我聽見我爹爹說了,是個穿紅衣裳的姑娘,劍上有一串紅璎珞,你們去看,去看她的劍!”

孤竹君的聲音很鎮靜,恰為這少女急切的喊叫作了合适的注解:“蘇寂,你出走三年,銷聲匿跡,其實仍舊在為滄海宮做事,為禍武林,只不過比過往隐秘得多,若不是江姑娘将你識破,孤還不能發現。”

蘇寂握着青川劍,夏夜的雨襲擊她的身軀,全身都被冰涼澆透。她緩緩擡起手,未出鞘的長劍斜斜地指向孤竹君,就如她冷至極點的目光。

然而她未來得及開口,蕭遺已将手覆在了她執劍的臂上。

經過一夜的修煉,她早已提不起多少力氣,嘴唇卻倔強地緊咬着。蕭遺低垂眸,仿佛過往記憶裏他曾千百次合十時候的表情,他輕聲問她:“采蕭,是真的麽?”

蘇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定定地凝注着他的眼睛:“蕭遺,你要相信我。我這三年來四處游蕩,唯是攜着你給我的《心經》,我還有了你的——”

一聲冷哼,清晰幹脆地截斷了她的絮絮哭訴。

竟是桓九鈴。

蘇寂愕然看去,桓九鈴小小的身軀卻佩了一把成人用的長劍,她的話音清冽如夜底冰泉:“蘇寂作惡多端,便不為靈山派,她也足夠死上許多回了。江姑娘就算說了胡話,也不算賴她。”

“桓……”蘇寂嘴唇顫抖,卻沒有叫出那個慣常的字眼,手将蕭遺的手腕抓得愈緊,然而他的手腕太細,仿佛都要透出嶙峋白骨,将她的手刺痛了。

他輕輕地甩脫了她的手。

她睜着那一雙明亮得能照徹整個黑夜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蕭遺,你要相信我!”她喃喃,“那不是我,那是柳拂衣有意害我的,青川劍我早就丢了——”

“蘇姑娘此話未免前後矛盾。”孤竹君溫文爾雅地道,“姑娘本就是柳公子的人,姑娘殺的人等同于柳公子殺的人,又如何是他加害姑娘?至于這柄劍,在場有目之人都能看見……”

她不再聽孤竹君說話了。

她只是固執地凝視着蕭遺。

“采蕭,”他垂下眼簾,“我對你很失望。”

她仍是那樣看着他,好像全然不認識他了。

他的面容很平靜,很肅穆,就像很久以前,他趺坐佛前時那樣聖潔。她曾經眷戀于他的聖潔,也曾經絕望于他的聖潔,她曾經以為他和她不一樣,她曾經以為即使他和她不一樣……他們,還是可以相互依偎。

然而她聽見他雙唇微啓,如念經一般,如念咒一般,對她說:“謝姑娘用性命換來的東西,我和趙公子用性命換來的東西……采蕭,你竟要這樣對我。”

末句說得有些凄惶了,她隐然覺得不對勁,擡眸望他,他面如深海不可探知。

他攏了攏衣襟,擡足,走向彼端那皇皇人海,轉眼便淹沒成一滴淚漬,在雨夜裏消失了。

雨水披落下來,像一道簾幕,隔開了她和所有人。

蘇寂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一下子又洩掉了所有的耐心,自暴自棄地想,那就這樣罷。

她甚至連那些“用性命換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麽,都不願去思考了。

她只知道,她又一次被放棄了。

她給兒子取名為棄,其實,被放棄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向是個黑暗裏的殺人者,從來不曾在乎過這些光明正大的名門的眼光。所謂作惡多端,所謂殺人如麻,她早就聽得雙耳生繭,早就聽得心無波瀾了。

可是今夜,卻不知為何,這一雙雙目光,都讓她感到極深的恐懼。

風雨如晦,她明明披了衣衫,卻好似骨肉皮都能被這皇皇人海一眼看穿。而她所想探詢的卻并不是這皇皇人海,而只是他——

只是她面前的他,而已。

他卻垂了眼睑,漆黑的長長的睫毛如夜色的翼,他将自己全副掩蓋了起來,拒絕她的探詢。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裸裎相對,彼此毫無赧然。

她突然笑了。

風雨凄厲,她的笑聲如鬼似魅,在山林間随那勁急的風聲四處飄蕩。雨水撲打在她冰玉般幽豔的臉容上,長發淩亂地披拂到水上,松散的衣袍裹着一把清瘦的骨頭,蕭遺站在孤竹君身側,忽然發現她此刻美得驚心動魄。

蘇寂的美,是那種鬼魅妖物一樣的美。她容色如雪般蒼白,眸光如夜般漆黑,嘴唇如血般鮮豔——

這,才應該是滄海第一殺蘇寂,最本真的模樣吧?

一個嗜血的、好殺的、坦然的、慘然的女子。

一個薔薇一樣帶刺、又海棠一樣無香的女子。

那一枝飛燕金釵在她發間簌簌搖動,仿佛即刻便要振翅飛去一般,他恍惚地看着,他知道他留她不住。

她大笑着說道:“蕭公子真是演得一手好戲,如今《既明譜》神功到手,又何必再難為我一個半廢之人?”

她其實是期待他給出一個解釋的。

他莫名其妙地在三年後出現,莫名其妙地救了她,莫名其妙地給她看白骨血河邊的琴譜,莫名其妙地塞給她她需要的簿冊。

她從來不是聖人,她只能想到這樣一個卑鄙龌龊的解釋,那就是,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得到《既明譜》,利用她威脅滄海宮,利用她給天下正義之師正名。

可是,她還是在期待他給出一個解釋。

哪怕只說一句他有苦衷也好,哪怕充滿了漏洞和謬誤也好,她會相信他。

她緊緊盯着他的臉,那一雙清幽絕塵的眸子裏幾乎都要滲出虛妄的血來。

可是他卻根本沒有在看她。

他微微側過頭去,目光不知落在了雨中的何處,浸染着一層朦胧的悲憫的霧。

他又在可憐她了。

他又在可憐她了!

她狂笑着搖頭,一步步後退,側頭吐出一口鮮血,斑斑點點濺在樹幹上,轉瞬就被夜雨掩去了。

三年前,三年後,他對她的這份悲憫,從來不曾變過。

她是何其幼稚,竟以為只要足夠堅持、足夠相信、足夠誠實,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顧?

無辜者的堅持、相信、誠實是堅持、相信、誠實,但殺人者的堅持、相信、誠實,卻不過是愚蠢而已。

桓九鈴似乎想說話,卻忍住了。她望向蕭遺,如這茫茫雨幕中的許多人一樣,他們都看見蕭遺臉色白得不似常人,神态卻平靜得一如入定。

五年禪功,不過修成了這番模樣。

蘇寂趔趄了一下,又站直了。

“铮”地一聲,青川出鞘,寒光凜凜,如百轉千回的冷雨,如百轉千回的迷夢,一朝碎盡了,便再沒了顧惜和留戀。

景平九年五月廿八日晨,滄海宮蘇寂殺五大門派手下三十六人,重傷五十八人,力竭而遁。

她拄着劍,遍身浴血,嘴角猶揚起不死不休的嘲諷的笑。

桓九鈴目光蒼冷,蕭遺面色沉喑。孤竹君與宋知非後退了一步。趙無謀始終沒有出現。

“論武功,我或許不及你們。”她笑,“但論殺人,你們誰也比不過我。”

她微一揚頭,染血的緋衣愈紅,便如三途河邊等候了生生世世的曼陀羅花,只是輕輕一折,便墜進了無間地獄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何況到如今

搖搖晃晃的視野裏,是一方搖搖晃晃的床帳。隐約是慘白,隐約又是血紅,她眨了眨眼,再望去時,又成了一片虛無。

“你醒了?”一個尖細的男聲,卻小心翼翼,幾近于溫柔,在她嗡鳴的雙耳中聽來又好似不過是氤氲的氣團,“不要亂動,我來扶你。”

盡管如此,她還是艱難地歪了歪腦袋。

她不喜歡被蒙蔽的感覺。

雙瞳漸漸聚焦在了那個端着藥碗的男子臉上,又漸漸渙散開去。

“閻摩羅。”她的嗓音沙啞,“我暈了幾天?”

閻摩羅嘆口氣,“也就兩天,比你以前出的幾次任務輕得多了。”

她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笑,卻笑得很難看。身上軟綿綿提不起絲毫的內力,只想就此昏沉下去,再不管他白天黑夜、愁多恨少的。想了想,她伸手去掏懷中衣袋,被閻摩羅按住了。

“東西我收好了。”他說,“你先安心養傷,養好了我們一起回去。”

回去?

她初時還有些愕然,漸漸地便明了了。

回去,回滄海宮去。

她從哪裏來,便該回哪裏去。至于中途遇見了什麽、失去了什麽,都不足道,不是麽?

蘇寂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重但調理起來也頗麻煩,身上又多了許多疤痕。閻摩羅帶着她,腳程便極慢,花了大半月,才剛到九江。

入夜的梆子敲過,蘇寂死活賴着閻摩羅出門來喝酒。

三伏剛過,空氣裏猶是濕熱的。一輪冷月垂江,江水浩浩蕩蕩一往無前地奔流去,碼頭邊一家破落的小酒館,店幡被江風扯得招展不定,蘇寂走進來,解劍,伸手指揩了揩油污的桌面,揚眉道:“店家,有什麽好酒?”

店小二連忙迎上前,點頭哈腰地道:“小店有九江特産的封缸米酒,客官要不要嘗嘗?”

“米酒?”蘇寂皺着眉頭,與閻摩羅對視一眼,閻摩羅忙道:“很好,就要這個,來一壇。”

小二忙不疊地應了,不多時便擺上一只酒壇,兩只酒碗,笑道:“這酒偏甜,後勁厲害,客官可別醉了。”

蘇寂冷冷掃了他一眼,小二只覺脊背生涼,立刻告退,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閻摩羅苦笑,斟上兩碗,蘇寂便即搶過一碗,仰首飲盡。

閻摩羅愣住:“不先幹杯麽?”

蘇寂笑得眸光璀璨,“幹杯作甚?有什麽可慶祝的?”

閻摩羅凝視着她,“你可以見到你兒子了,不高興麽?”

蘇寂沉默了。

“而況無論如何……”閻摩羅攤開自己的掌心,紋路粗糙,他卻怔怔地看了許久,“無論如何,蕭遺沒有死,你不高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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