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蘇寂低聲道:“他還不如死了。”

閻摩羅笑了,“女人真是麻煩。口上這麽說,心裏未必這麽想。”

蘇寂搖了搖頭,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好像被水沾濕了,順服得貼在瓷白的臉頰上,閻摩羅沒來由地心口一窒。

“五大門派進攻滄海宮,他好歹是一門之首,得拿出些真本事。他接近我修《既明譜》,不過為此。”她喃喃,不知喝到第幾杯,微微疼痛地按了按太陽穴。

閻摩羅驚訝地看着她,“你——你怎會這麽想?”

她微笑,“這麽想有什麽錯?”

閻摩羅道:“我與蕭遺素昧平生,尚知他不是這種為人;你與他……親密無間,怎麽竟還不如我了解他?”

蘇寂笑得更肆意了,“你了解他?那你倒來說說。”

“蕭遺此人,內斂外沉,十分話只說三分,但心地赤誠,一片光風霁月,從不作僞诳人。”閻摩羅輕輕嘆了口氣,“他如此待你,必有他的苦衷,你怎麽不諒解呢?”

“光風霁月……”蘇寂眸光微滞,凝在那清冽酒水上,仿佛搖曳出她自己孤凄的倒影,“是啊,光風霁月……他其實也沒做錯什麽,他只是說……他對我很失望……”

閻摩羅一直沒有喝酒,捧着酒碗的手漸覺冰涼。

“其實,他什麽都沒變。”蘇寂寥落一笑,“他依舊是我初見他時的樣子,哪怕頭發長了,身材瘦了……他依舊是那樣虔誠……他的眼裏,依舊只有他的衆生……而已。”

“他的眼裏自然有你。”閻摩羅下意識地反駁。

蘇寂一怔,“當然有我,我也是衆生之一嘛。”

閻摩羅不說話了。

蘇寂笑道:“他曾經想拯救我,他讓自己堕落下來拯救我,可是卻最終發現我無藥可救,所以……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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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捧起酒壇倒酒,手卻拿不穩,酒水潑出碗的邊沿,灑了一桌。閻摩羅看得皺眉,伸手去扶住酒壇,她卻突然将手一摔——

“哐啷”一聲,酒壇擲地,碎成千片,酒水淋漓,酒香彌漫。

“看,就是這樣。”她仍是朝他笑,“就是這樣的失望。”

“閻摩羅。”

“嗯。”

“你愛過人麽?”

“什麽?”

“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麽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滿桌滿地的酒污中,半醉的女子擡起了臉,緋紅的衣衫映着她眸底暗燃的火焰,“閻摩羅,你這樣的人,真好……”

閻摩羅的嘴角扯了扯,仿佛是苦笑了一下,然而女子已再度趴倒下去,呢喃:“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很難受。”

他沒有接話,只屏息凝注着她頹然的醉顏。

“喜歡一個人……自己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成了他的。偏偏他又不珍惜……”她将臉埋在臂彎裏,深深地、哀哀地笑,“我捧着一顆心去白送給他,他不僅不要,還摔了它,再踩上幾腳……喜歡一個人,不就給了那人傷害自己的權利麽?我連一句指責,都不能說他……”

“別說了。”他忍不住道,“你的傷……”

她卻搖了搖手,止住了他的勸誡,“閻摩羅,今晚我不想聽道理。”她吃力地擡起眼,那雙眼澄澈明亮一如她本人,從來不隐藏,從來不逃避,從來不忌諱,從來不畏縮。

他經常感到疑惑,她為什麽能有這樣的勇氣。

他經常感到難過,她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勇氣。

她看着他怔忡的表情,慢慢地展開一個溫柔的笑,“閻摩羅,佛說一切都是空的,可我不信。”

“他帶給我的一切明明都是真實的,不然的話,我怎麽會這麽痛呢?”

銀月高懸,小酒館中已只剩了這兩位客人。江風疏冷地拂過滿地狼藉,紅衣女子解了劍、散了發,撐着頭不斷醉呓,沒有殺氣,沒有殺機,就如是個最尋常的怨婦在向人抱怨自己的苦楚。

“閻摩羅,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為何我們在一起,就是錯了呢?”

她對面的男子很安靜,一雙桃花眼裏看不清深淺,只隐約有憐惜浮動,卻又被更深重的痛苦壓抑了下去。他輕聲說:“因為你們不同路。”

“胡說!”蘇寂驀然低叱,紅了眼圈,“他……他原本還是我的……我的未婚夫!”

閻摩羅愕然,“你說什麽?”

“她說,蕭遺原本是她的未婚夫。”

一個平靜的聲音輕輕響起。既不艱澀至難聽,亦不悠揚至悅耳,被夜風一吹,還略嫌沙啞。然而不知為何,這聲音一起,便令周遭的人都想去看看發話者的面貌,閻摩羅也是一樣。

顧懷幽一身黑衣執劍,淡漠地立在酒館門口。

蘇寂歪着頭望過去,似乎還沒能認出她是誰。

“我來取東西。”顧懷幽沒有看她,只淡淡對閻摩羅道,“你們行得太慢,公子等不及。”

閻摩羅拿出那幾本簿冊,卻又猶疑,“可是公子說了,務必親手交給他本人……”

“見我如見公子本人,不對麽?”顧懷幽依然很平靜。

若說蘇寂是火,那麽她就是水。從未高聲快語,從未奪勢逼人,然而卻能将人一分分纏緊纏牢,纏到窒息。

閻摩羅想想也對,便将那幾本簿冊遞給她,并道:“五大門派的密謀,大約都在上面了。然而還是要加緊籌措應對,我看他們已等不住了。”

“我知道。”顧懷幽淡淡地瞥了一眼醉倒的蘇寂,“何止是等不住,他們已經動身了。”

閻摩羅大驚,“什麽?!”

顧懷幽的聲音低渺,漂浮在夜月之下,清酒之上,“所以這幾本東西大約也不重要了,可是公子卻非要來取。”

“不重要?”蘇寂卻突然發話了,她坐得筆直,雙目詭異地亮,絲毫不像是喝醉酒的樣子,反而清醒得如冷酷,“我殺了三十六個人,養了大半月的傷,換來的東西,如今你跟我說,它不重要?”

顧懷幽卻沒有回答。

她好像根本不願意回答蘇寂的話。

閻摩羅低聲道:“顧姑娘……冒昧問一句,公子本意,可是要蘇姑娘……加緊趕回?”

顧懷幽的手指将那簿冊攥緊了,幾乎要将那薄薄的紙張撕爛。

可是她的聲音,卻平靜如冷月蒼穹。

“不,他只是要這幾張紙罷了。”

蘇寂冷笑,“你告訴他,就算有了這幾張紙,也不見得能保住滄海宮。”

顧懷幽突然穩步走上前,右手一揚,便“啪”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五指掌印漸漸在那蒼白無血色地面孔上浮凸出來。

閻摩羅立刻站了起來,然而蘇寂卻将他推開了。

顧懷幽的目光亦是冰冷,“這一掌,我是代公子打的。”

蘇寂仍是冷笑,“還真把自己當成公子了。”

“你敢這樣有恃無恐,還不是因為有公子護着?”顧懷幽擡起下颌,麗色奪人,将天外的月光都遮蔽了去,“公子若是倒了,第一個死的人就是你。枉你千方百計往外面逃,卻不知道這世上把你當寶貝一樣的,只有公子一人罷了!”

顧懷幽一向是素淨而寡言的,鮮少一氣說這麽多話。

蘇寂看了她許久,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這笑卻似哭,難看之極,仿佛是走到了窮途末路的一回首,風煙俱淨,而這寥寥人世上,竟只剩了她一個人。

“不錯,我确實被公子寵壞了。”她笑道,“可是寵壞了又如何?我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她擡眸,笑意竟溫潤如玉,沒有了那些刺人的棱角,而全不過是蒼涼,“顧姑娘,這份痛苦,我想你該與我一樣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阿眠這幾天都有考試><大家的評論阿眠都有看到,只是回複得可能慢一些~

請大家相信和尚><!!!

☆、薔薇幾度花

長秋苑中,夏意盎然。

小亭之畔,流水清歌,陽光數點投落下來,仿佛白日裏墜了漫天的星子,盈盈在水中浮動。一個粉雕玉琢的三歲小兒站在岸邊,猶疑地往水裏伸了伸足,又立刻縮了回去,濕了鞋不說,水面一陣攪動,是那些小魚兒游得更歡了。

“棄兒,過來。”

一個溫柔優雅的聲音自那小亭上傳來。

蕭棄撓了撓頭,便團着身子往小亭奔去,亭上的人忙道:“慢着些,不必跑。”

于是蕭棄很自然地在亭階上摔了個跟頭。

這一摔,他立刻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一邊還偷眼去看亭上眉目溫柔的男子。男子顯然被他鬧得無法,推動輪椅上前來,低下身子将他抱入懷中。

蕭棄得意地在他懷裏蹭了蹭,柳拂衣淺碧如雲的長衫立刻被蹭上了幾團髒黑的印子。

柳拂衣也不惱,只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是小蘇的孩子,這裝模作樣的性格,跟小蘇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而他就像過去不能招架小蘇一樣,此刻他也不能招架這孩子,明知他是故意做作的哭,心尖上還是會疼一下。

“疼不疼?”他微笑着揉了揉蕭棄磕在地上的小胳膊,蕭棄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

柳拂衣停了手,蕭棄又如個八爪魚一般纏上了他:“我要娘!”

柳拂衣一怔,想了想才道:“娘馬上就回來了。”

蕭棄撇了撇嘴,聲音放低了些,卻是執拗地重複:“我要娘。”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不喜歡跟我玩麽?”

蕭棄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你很好。”

柳拂衣挑了挑眉。

“娘比你軟。”蕭棄撅起嘴來。

柳拂衣呆了。

呆過之後,突然大笑起來,笑得雙頰都泛起了紅潮,笑到最後,乃至咳嗽了起來。

一個人影匆匆趕了過來,将一塊手巾遞給他:“公子不可如此大笑,當心牽動肺腑,引發肺氣。”

柳拂衣斜她一眼,一手攔開了她遞來的手巾,偏着頭又咳了許久,方慢慢開口,笑容亦斂去了,“原來我這病,連笑一笑都不許了?幽兒,你這個郎中未免管得太寬。”

顧懷幽低着頭将手巾收好,“公子開心,當然是好事。”

蕭棄不喜歡顧懷幽,抱着柳拂衣的脖子往他懷裏又縮了幾分。柳拂衣拍着孩子的背,啞聲道:“小蘇怎還不到?”

顧懷幽垂首,靜靜地道:“閻摩羅已發來消息,說情報案卷都已取妥,蘇姑娘受了些傷,趕路未免會慢些。”

柳拂衣靜默地望向亭邊那株已開到極致的薔薇花,“六月已過半了,若是薔薇花謝時還不回來,她便只能給我收屍了。”

顧懷幽袖底的手緊握成拳,指甲陷進掌心,痛得她又得了幾分清明,方能靜靜地回話:“蘇姑娘不是那般人,一定會如期趕回的。”

柳拂衣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地側過頭去。

她知道,公子并不喜歡她這樣的回答。

她知道,公子一直怨恨她,怨恨她與所有人一樣,不肯對他說真話。

她知道,公子所希求的是小蘇那樣的直率和坦誠。

可是她做不到。

她沒有辦法與他說,她愛他,她願意當他活着時為他做任何事、當他死去後為他收屍,就算蘇姑娘不在了,他還有她,她永遠不會離開他。

她無法啓齒,因為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也不會相信她。

她甚至想,哪怕對于蕭棄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公子所傾注的感情,也比在她身上的多。

如是想着,她的眸光灰暗地搖動了一下,便靜默地告退了。

柳拂衣并沒有看她。

“你娘要回來了,你高興嗎?”

“高興!”

“那你娘回來了,你還會跟我玩嗎?”

“會的會的!”

“要是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蕭棄歪着頭看他,“什麽是死?”

柳拂衣不說話了。

近日來,揚州城中帶刀佩劍的江湖人,顯然增多了。

沈夢覺前來禀報時,顧懷幽正在給薔薇剪枝。

沈夢覺一怔,“公子呢?”

顧懷幽直起身來,擡手掠了掠鬓發,帶笑的眼風飛向一側的廂房,“在哄孩子呢。”

沈夢覺頓了頓,道:“這些事情自有下人來做,姑娘不必代勞。”

顧懷幽微笑,“我是看公子喜歡帶着孩子在這邊玩,怕薔薇花多刺傷人,還是剪掉些好。”

“顧姑娘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沈夢覺面容冷峻,“姑娘固是好心,但越俎代庖,終歸不是好事。”

顧懷幽的面色一白。

沈夢覺向她一抱拳,便不再多說,徑去敲響了柳拂衣的房門。片刻後得了回應,推門而入。

一個嬌小的丫鬟碎步走過來,附着顧懷幽的耳輕輕說了一句話。

顧懷幽冷冷一笑,将剪子往花架上随意一扔,頓時驚落了一片香風紅雨。她轉身往塵寰閣而去,再不回頭多看一眼。

蘇寂與閻摩羅在塵寰閣中解劍相候,見來人不是公子而是顧懷幽,顯然愣了神。

顧懷幽姿态優雅地走上前,在那張高高的大椅上坐下。

閻摩羅忽然道:“顧姑娘,此是僭越……”

顧懷幽一揚手,突然響起雜沓腳步聲,這狹窄樓閣之上立時被三列銀衣武者團團圍住,腰間刀劍出鞘,直指堂中央的兩人!

閻摩羅驚道:“你做什麽!”

蘇寂卻悍不畏死地笑道:“可惜我沒劍,又受了傷,不然這些人,還真不夠我喂招的。”

顧懷幽亦報以毫不羞慚地一笑,“兵不厭詐,蘇姑娘明白就好。”手掌狠狠一拍高椅的扶手!

蘇寂揚起頭,姿态如一只傲慢的孔雀,卻一伸手把閻摩羅推了開去!

一只鐵籠自樓閣頂上轟然罩落,将她鎖在其中!

蘇寂不驚不懼,坦然亮眸,“顧姑娘好聰明,不敢真刀真槍與我一鬥,便連這抵死的一招都用上了。”

塵寰閣上這一道機關,本是滄海宮先祖所設,為防敵人追上閣來,拼個玉石俱焚也要将之困住。顧懷幽如何知道了這只有宮主才知的秘要,她懶得問,也不覺得有什麽稀奇。

她只是輕輕一笑,“可憐公子,他所以為的忠臣,竟是一個都靠不住的。”

聽到公子二字,顧懷幽滴水不漏的表情終于有了些微的松動。

“我是為公子除害。”她冷冷地道。

蘇寂瞥了一眼她手底的椅子扶手,“這機關鋪設費時,異日五大門派攻上塵寰閣時,恐怕就沒法用這招了。”

顧懷幽全身都顫抖起來:“帶她下去!”

幾名武者上前鎖住蘇寂的手足,才慢慢将鐵籠擡起。蘇寂拖着鐵鏈子踉跄走了幾步,閻摩羅急聲道:“你要帶她去哪裏?”

顧懷幽微笑,櫻唇輕啓,“自然是——厲鬼獄。”

閻摩羅心頭一急便要撲上,蘇寂卻道:“閻摩羅。”

他愕然回神,蘇寂已被押至樓梯邊沿,蒼白的臉容透出傷重未愈的無力,嘴唇微微翕動着,他辨認出來是——

“去、找、蕭、遺。”

找蕭遺?!

她瘋了?!

閻摩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押解遠去,他從沒有如此怨恨過自己的無能。他武功不濟事,根本不能與這些悍勇的死士硬拼。顧懷幽是從何時起竟把持了宮中內外事務,操縱了宮中這麽多人的?

恐怕,就是從三年前蘇寂刺殺柳拂衣的那個雨夜開始的吧?

因果相陳,緣劫相生,莫不如是……

“閻摩羅,你有何話說?”顧懷幽端詳地看着他。

他慘然地低下了頭,“閻摩羅但憑顧姑娘差遣。”

閻摩羅被顧懷幽軟禁了起來。其實要逃出去并不難,難的是逃出去之後,去哪裏。

去厲鬼獄?那邊守衛更嚴,就絕不是他能瞞天過海的了。

去城中找蕭遺?他只隐然風聞五大門派齊聚揚州,至于落腳處,那是秘密,他無從得知。

他沒有蘇寂那樣的七竅玲珑,困坐愁城整三日,才終于想出了一點辦法——

他明明還可以去找公子!

是夜,他放了一把迷香,門口的守衛暈死過去後,他便偷偷地出了門,徑往長秋苑而去。

月色之下,小亭流水,俱靜默得含了幾分溫柔。已近夏末時節了,荷花凋殘,薔薇蘸着清露在風中曼舞,仿佛已脆弱得不堪一絲風吹。

閻摩羅想了想,終是去門口,光明正大地敲門。

門裏卻是一片暗沉的寂靜。

他皺眉,想這都近子時了,公子難道還沒回來?然而公子已卧病三年,怎麽今日竟突然出門了?

他屏住呼吸,再仔細聞去,房中,傳出清淺的小兒呼吸聲。

他心頭一動——是蕭棄。

若公子果然不在房中,那麽此時此刻,便是他拿回蕭棄的最好時刻。

蕭棄是滄海宮用來要挾小蘇的籌碼,如果能抱走他……小蘇就自由了。

自、由。

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忽然燒得閻摩羅心底一陣激動,再也管不得許多,便輕輕地推開了門。

呆在當地。

房中,床頭,立了一個颀長清瘦的人影。

他披着雪白襕袍,月光透過窗紗,照得他衣上長發墨一樣地濃黑。聽見開門聲,他亦回過身來,手按在腰間的劍上。

閻摩羅首先是看到了他的白衣,而後,看到了他的劍。

緋紅色的劍。

閻摩羅的目光再緩緩上移,最終,鎖住了他的一雙深若淵海、靜若流河的瞳眸。

“蕭遺。”他機械地說道。

白衣人的側顏逆着月光,鼻梁高挺,薄唇如削,輪廓利落,有一種神只般的美感,幾乎令人不能擡頭對視。看到故人,他卻好似升起幾分緊張,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指着床上的小小人兒道:

“這個孩子……是誰的?”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讓包子出來了呼。。。

☆、思君令人老

閻摩羅看了他許久,才判斷出他不是在作僞。

他真的不知道這小孩是誰的。

閻摩羅差點笑出聲來。

蕭遺古怪地皺眉,然而那皺眉的樣子卻也十分好看,三年過去,他無複青澀,冷硬的線條間卻染着深沉的憂悒。

“是小蘇的。”閻摩羅終究沒有取笑他,徑去床上欲抱起孩子,蕭遺卻陡然擡手,緋紅劍鞘擋在了他的面前。

閻摩羅訝然,“你做什麽?公子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必須——”

蕭遺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這是柳拂衣的房間,柳拂衣的床,卻躺着蘇寂的孩子,要他如何作想?他一手執劍攔住閻摩羅,另一手已掀開被褥,單臂抄起熟睡中的孩子,一個閃身,便奪門而出。

這一下變生肘腋,閻摩羅大驚失色,想及蕭遺畢竟還是五大門派中人,難保不會利用一個無辜的孩子,足下縱躍如風,便要乘月色追去——

“閻摩羅。”

一個冰涼如鐵的聲音,卻以十分優雅道出,小亭之後轉出了一把輪椅,柳拂衣獨身一人,靜靜地看着他。

閻摩羅止住了步子,雙肩都在顫抖,權衡利弊之後一個轉身,便朝柳拂衣跪了下去——

“公子!請您去救救小蘇吧!”

明月如鏡。

蕭棄早就被鬧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團在一個溫涼的懷抱中。身側風聲獵獵,竟帶了似初秋的寒意,剛離開溫暖被窩的蕭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往白衣人懷裏又縮了縮。

男子一怔,低下頭看他,恰逢蕭棄一雙與他自己極相似的漆黑瞳眸也朝他望了過來。

白衣人的腳步不自主地放慢了。

蕭棄笑了,笑得雙眼都眯成了一條線,如一只乖巧的小狐貍,“你是誰?”

白衣人舒了口氣。

這才是蘇寂的樣子。

“我是你娘親的朋友。”他輕聲說。

蕭棄蹭了蹭他光潔的頸項,“你身上好香。”他滿意地評點,“只有娘更香。”

蕭棄深吸一口氣,“你叫什麽名字?”

蕭棄的小身板卻是一僵。他執拗道:“我娘說,不能告訴陌生人我的名字。”

“是麽。”蕭遺微微一笑,那笑意還沒到眼底就已凍結,“那你父親叫什麽名字?”

蕭棄咬着下嘴唇,聲音愈來愈小:“我娘也說,不能告訴陌生人我爹的名字……”

白衣人很冷靜:“但我們現在已經不是陌生人了,對不對?”

蕭棄沉默。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偏過頭去,“哇”地一下子大哭起來。

“娘!我要娘!我要回娘邊去!”

蕭遺簡直驚呆了。

這小娃娃這副演技,比當年的蘇寂都要強上不知多少倍。假以時日待他長大成人,豈不要成天下第一大騙子?

蕭棄自己當然也很得意。他這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本事,不知道把多少大人唬得團團轉,除了他娘,沒有一個不是遂了他心願連聲哄他的。于是他在哭的間隙裏還偷偷斜眼去看這白衣男子,彼卻是無喜無怒的樣子,他心裏有些着慌,便将沾了淚水的手往他雪白的衣襟上抹,蕭遺卻也毫不在意。

蕭棄不知道,他這一套本就是自他娘那處學來,而他娘這本事行遍天下,也就在一個和尚面前吃了癟。

她哭,她鬧,她撒嬌,她撒潑,那和尚就當空氣,從不當真搭理。

而那個和尚,自然就是現在這個長發飄飄的男人。

“我再問一遍,你父親是誰。”他仍舊很冷靜,深邃的目光很好地掩飾了方才片刻的驚惶。

蘇寂一向鐵石心腸,平素拿眼淚當武器,然而真該哭的時候她從來不哭。蕭棄也頗繼承了乃母之風,此刻見哭得不濟事,也不折騰了,便眨巴着一雙淚眼安靜地看着他。

不回答。

蕭棄這不回答,讓蕭遺心中的猜想又坐實了幾分。

于是那一顆心便往深淵裏沉了下去。

一番疾行,不多時,便來到一座殘毀的寺廟門前。

蕭棄掙紮着擡起頭,白慘慘的月光照在那劈了一半的牌匾上,匾上的字他自然不認識。男子抱着他跨過門檻,他立刻被院內的塵煙嗆得咳嗽起來。

蕭遺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只将孩子裹緊了些。

三年過去了,位處揚州繁華地段的朝露寺卻依舊無人修葺,昔年的飛埃揚土仍四處肆虐堆積,廢池荒沼,斷樓敗塔,裂肚佛與爛頁經……帷幔飄飛,仿佛便是那塵土的實體一般,在月光之下,所有的破敗與荒涼都無所遁形。

蕭遺一直走到後院,沒有多望一眼庭中那棵盛放的丁香樹,便往地窖攀援而下。月光漸漸地隐匿了,蕭棄怕黑,下意識地箍緊了蕭遺的脖子。

蕭遺心中一滞——他記得,蘇寂也是怕黑的。

到得地窖之中,走得幾步,推開一扇門,剎那又見燈火通明。這小小地窖裏竟然已或站或立地滿是人影人聲,此刻見他進來,都停了手頭動作,一雙雙亮得駭人的眼睛審視着他懷中的孩子。

孤竹君當先發問:“這是誰家孩子?”

蕭遺頓了頓,道:“蘇寂的。”

衆皆嘩然。

“孤冒昧,”孤竹君道,“敢問他父親是誰?”

蕭遺道:“柳拂衣。”

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

孤竹君皺眉,想起蘇寂對他說的話:“柳拂衣殺我夫君,拘我孩兒……”複擡頭,端詳一番那小孩與蕭遺的面目,沒有說話。

一個女子發話了,卻是宋知非身後那戴着面具的窈窕女郎:“既如此,這孩子便是極重要的人質,須好生看管起來。”

蕭遺眸光微凝,“我會看好他。”

然而那女子已走到他面前向孩子張開雙臂,金絲面具之下的一雙眼睛平靜如深水,“蕭公子太忙了,請将他給我吧。”

“請蕭公子放心。”宋知非朗聲道,“修姑娘絕不會虧待他的。五大門派也不至于下作到要折磨一個孩子。”

卻聽趙老太君陡然冷哼一聲:“柳拂衣和蘇寂,能生出什麽好東西來?孽畜!”

蕭遺的手突然攥緊了。腰間劍感受到主人的殺氣,在劍鞘中不甘地鳴響起來。

地窖裏空氣窒悶,燈火昏暗,眼前一張張不算熟悉的面孔,都是那麽地……那麽地令人憎惡。

他的目光自趙老太君,移到趙老太君身後的趙無謀。彼朝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忽然覺得滿身滿心都是疲憊。

他将蕭棄遞入了曲宜修懷中。

蕭棄睜大雙眼看着曲宜修的面具,一點也不害怕。曲宜修心頭一角驀地柔軟了,對他溫柔地道:“你叫什麽名字?”

蕭棄卻又別扭地轉過頭去。

江同伊噗嗤一笑,“他好可愛!”又搖着宋知非的手臂道:“少爺,我好喜歡他!”

曲宜修溫柔的笑容便滞在了面具之後。

長桌之上,攤開一張地圖。

“這是王大哥給我們繪制的滄海宮地形。”孤竹君贊許地拍了拍身側的聾啞文士,手指一分分劃過圖上的各處标注,“我們明晚進攻,自北門入。十殿冥府的殺手,由宋門、神仙谷、飛鏡仙宮的弟子負責;塵寰閣附近及顧懷幽、沈夢覺,由宋公子、蕭公子負責;長秋苑……便交給存信吧。”他擡頭望向始終未執一言的趙無謀,“存信,你可有把握,對付柳公子?”

趙無謀靜靜地道:“有。”

孤竹君複低下頭去,“桓宮主明晚便與趙太君、宋夫人、修姑娘坐鎮于此,其事繁瑣,辛苦諸位女俠了。至于孤……孤去找蘇寂。”

感受到衆人驚異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孤與蘇寂之間有些私仇,不足臺面上消遣。”

忽然響起一個稚而不弱的聲音:“十殿冥府的殺手不乏武功高超之輩,此刻滄海宮中少說也有三百號,你卻僅讓三派弟子去對陣?”

是桓九鈴,仰着頭看向比她高出許多的孤竹君,神态卻很坦然,“三派之長,卻都畏首畏尾,什麽私仇,什麽坐鎮,怎麽對得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子?”

孤竹君雙手交叉優雅地疊放在胸前,眉頭微微蹙起,“桓宮主何來此言?三派子弟,少說也有一百二十餘,名門武學,難道還比不過那三百名只懂殺人嗜血的禽獸?”

桓九鈴側首微笑,“哦?依君侯之見,人能打得過禽獸?君侯莫非忘了,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蘇寂?”

一語出而四方寂。

沒有人能忘記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蘇寂。

如地獄而出的修羅。

這許多面色鄭重的人裏,只有蕭棄一個完全沒有聽懂,睜着一雙微帶困意的圓溜溜的眼睛在曲宜修懷裏撲騰,一邊還朝蕭遺伸出手去:“娘!要娘!”

趙老太君率先失笑,“這娃娃,把蕭公子一個大男人當做他娘親了。”

蕭遺緊抿着唇。他知道蕭棄不是這個意思。這個聰明得有些過了頭的小鬼,是在提醒他,他要回家。

對這小鬼而言,他的家,大約就是滄海宮吧?

其實,對蘇采蕭而言,她的家,也早已不再是那杭州城裏破落殘敗的蘇門,而就是滄海宮吧?

她與她的孩子,如果知道自己正與這些面目可憎的名門正派一起商議着明晚進攻滄海宮,又會作何反應呢?

會拼死相搏的吧?會義無反顧的吧?

采蕭……一直是個那麽執着的人呢。

呵……命運的玩笑,有時真是太過殘酷了。

他想,他自己,可曾有一個家?十七歲前自然是有的,蕭門上下和睦,家和親慈,是無可挑剔的家。可是後來呢?朝露寺是家嗎?玉家村是家嗎?他想了很久,只覺得最像一個家的,竟是朝露寺的後園菜圃,當采蕭在的時候……

當采蕭在的時候。

他又想起自己方才進入這地窖前,庭院中那一棵孤寂地開着花的丁香樹。

他們的遭逢是那樣地短暫,飛雪時節的相擁,短暫得等不及花開。待到真的花開了,卻是天地頹廢,她已經離開他很久了。

怔怔然擡頭望着這一室奇怪模糊的面目。桓九鈴還在與孤竹君針鋒相對,宋知非和修容很适時地插/進一兩句話,趙無謀一例地安靜,趙老太君桀桀怪笑着。只有蕭棄注意到他,仍在朝他伸着手,清澈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就好像這個三歲的小娃娃,真的能懂他一樣。

他閉了閉眼。

采蕭……采蕭,一個人戰鬥,真的很累。

你當初,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你當初,又是為何……為何要放棄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天高不為聞

滄海宮,厲鬼獄。

她進過很多種地牢,受過很多種刑罰。每一次,她都會很嫌棄地想:這地方,還不如厲鬼獄呢。

那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如一臺殺人的機器,看到他人的死亡不覺得痛,看到自己的血肉淋漓也不覺得痛。

她本來早已經被鍛煉得麻木不仁。

所以,她才是滄海第一殺,才是公子手中最鋒利的刀,最名貴的劍。

因為她連自己都不憐惜。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的面容模糊在佛堂香煙中,聲音卻清潤如佛蓮上輕輕滴落的露水,他淡淡地對她說:“姑娘不必害怕,貧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孰不知……孰不知,遇見他,才是她苦難的開始。

她原本百毒不侵,遇見他後,卻處處都是弱點,處處都是命門……她原本是沒有感情的啊!

厲鬼獄裏沒有一絲風,也看不見外間的月亮,但她知道已經入夜了。這一間囚室沒有燈,隔着潮濕的石壁,隐約能聽見四周受刑者的慘叫聲。她也知道厲鬼獄中的刑罰有多恐怖,大部分是趙無謀留下來的。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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