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她不知道趙無謀為何能羅織出這麽多的恐怖。
白日裏的鞭傷在她身體上留下了無數疤痕,又浸了鹽,此刻如萬蟻齧心般發作起來,是一種要命的癢,癢到極致,比痛更痛,這一點,趙無謀最清楚。她不能動彈,只能認死一般閉上眼,這個地方沒有光,自然佛祖菩薩也是不會來的,一切皈依了蕭遺而厭棄了她的美好,都是不會出現的。
這樣也好……這樣,她終于能在一遍遍生不如死的疼痛中,漸漸回複到最初麻木不仁的樣子。
腳步聲,與辘轳聲。
一盞搖晃得厲害的油燈一點點靠近了,閻摩羅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大串鐵鑰匙,找出其中一把,擰開了笨重的大鎖。
油燈一照,四肢被鐵鏈子扣在木樁上的人,便慢慢地擡起了頭來。
看到閻摩羅,她的眸中掠過一絲驚喜,然而立刻又見到了閻摩羅身邊的人,那絲驚喜的光便如風中之燭,剎那暗滅下去。
長發披拂下來,遮掩了她大部分面容,一身紅衫盡成褴褛,隐約露出疤痕交錯的雪膚。閻摩羅将油燈放好,便要去解開綁縛她的鐵鏈,卻被柳拂衣喊住了——
“慢着。”
閻摩羅愕然地停了手。
柳拂衣推着輪椅到她面前,擡頭,看着她隐沒于黑暗的容顏,柔聲道:“小蘇,你告訴我,他們為何會有滄海宮的地圖?”
蘇寂根本懶得去想這個問題。思維都因傷痛而停頓了,她只能就着最簡單的線索作出最直接的反問:“公子是要審問我?”
“我已得到線報,五大門派明晚進攻滄海宮。”柳拂衣的聲音很文雅,好像絲毫不為這周遭晦暗的刑具與女子流血的身軀所動容,“他們手裏有最詳盡的滄海宮地圖。”
蘇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柳拂衣忍不住傾身去聽,她倔強的眼眉微揚,卻是幹幹淨淨、清清楚楚地道了四個字:“關,我,屁,事。”
柳拂衣呆了呆,旋即便笑了。
“小蘇,你去了神仙谷那麽久,竟然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沒拿到?”他的話音溫柔,“你把地圖給了他們,那我要的幾本冊子,你也該給我,才叫禮尚往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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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蘇寂皺眉,望向閻摩羅,“那幾本冊子,你沒拿到?”
閻摩羅道:“公子,顧姑娘早已将名冊案報取走了,公子不知道?”
柳拂衣突然将輪椅扶手抓緊了。緊得那修長的手指關節上都泛出了青白。
“幽兒不會背叛我。”他低聲。
閻摩羅看了看遍身狼藉的蘇寂,心頭一恸,朝柳拂衣跪下,“公子!顧姑娘有意藏匿情報誣陷小蘇,還将小蘇打入厲鬼獄折磨成這樣,縱無公害亦挾私怨,求公子明察!”
蘇寂驀地冷笑了一下。
“閻摩羅,”她的聲音很冷,許是因為受過傷,而顯得格外地幽然,“站起來。”
閻摩羅沒有動。
柳拂衣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凝視着她。
蘇寂道:“閻摩羅,你沒有錯,不用對他下跪。”
閻摩羅道:“下屬跪拜尊主,本是天經地義。”
蘇寂道:“明晚過後,他便不再是尊主了。”
閻摩羅道:“尊主便是尊主,縱然身死人滅,也是尊主。”
蘇寂道:“他不會死,也不會滅。他只是禽獸,不是尊主。”
閻摩羅忽然擡起頭來,他沒有表情,那目光卻似自帶了笑,“小蘇,原來你直到今日才知道,滄海宮中,全是修羅禽獸?”
柳拂衣微微嘆了口氣。
蘇寂的心跳驀地停了一拍。
她等待着他對她的宣判,然而他卻側頭對閻摩羅道:“煩請暫避片刻,我有些話要與她單獨說。”
閻摩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這樣的眼光很不禮貌,然而柳拂衣卻也沒有說話,只耐心地等待閻摩羅退下。
閻摩羅退下了,還細心地帶上了門。
那一盞昏昏的油燈,凝了半室的光華,幾乎照不到蘇寂的臉上。柳拂衣輕推着輪椅上前,手掌溫柔地拂開她的亂發,顯現出那一張清麗的面容。受了無數挫折與創傷,此刻的她依然很清醒,清醒而帶着決絕的恨,透亮的雙目如刀劍,直直地指向他。
他的表情忽而一軟。
那樣柔軟的表情,不同于他慣常的帶刺的溫柔,竟仿佛一丁點防備都沒有了,令她有些恐懼。
一只始終以背脊示人的刺猬,突然袒露出了它柔軟的小腹,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在求生,一是在求死。
她分不清楚,柳拂衣屬于哪一種。
他看到她微微恐懼的神色,了然地一笑。
這世上的人,大多是怕他的。
“你方才也聽見了,”他柔聲說,“明晚,你好生待在此處,不可越獄。”
這話有三分好笑,卻無人笑。他的眼波柔如春水,他的容顏麗如春華,他輕輕朝她探過身,對她溫和地說道:“小蘇,你是個幸福的人,你知道麽?”
她不知道。
她的表情裏很明确地傳達出她的疑惑,和疑惑背後的痛苦。
她就那樣疑惑而痛苦地凝視着他的眼睛。
“有些事情我必須現在告訴你。”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擊着輪椅的扶手,好似在排遣什麽莫名的情緒。“……我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你的猜想沒有錯,”他啞聲道,“是孤竹君安排了一切,操縱了一切。起初,我以為滄海宮是他借以殺人的刀;後來,我以為滄海宮是他視為臂助的盟友;現在,我才發現……滄海宮,根本就是他的目标。
“這是一場盛大的局,所有人,都押下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孤竹君要覆滅滄海宮,桓九鈴要報殺子之恨,趙無謀要殺我,四大世家要報滅門之仇……所以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有一個人,不在其中。
“那個人,就是……蕭遺。”
聽到蕭遺的名字,蘇寂枯涸的眸中似乎陡然有火光一粲。柳拂衣自然注意到了,但他很安靜地忽略了過去。
“小蘇,他很愛你。”柳拂衣閉了閉眼,沙啞的聲音過去聽來是從容優雅,此刻聽來卻全是落寞,“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不敢、不願、不能承受的。小蘇……你要相信他。”
三句話,一句比一句突兀,一句比一句斷裂。她沒有說話,沉默地咬緊了嘴唇,直将幹裂的唇咬出了血色。她本是垂首披發,表情莫辨,此刻卻铮然落下了一滴淚,在無邊暗夜裏劃出一道清晰的直線,如孤獨的雨點打落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慌亂了,上前捧起她的臉。她的臉髒亂不堪,額角還有破相的傷痕,然而燈火映照之下,那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卻亮得如鬼魅一般,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攫緊他的心髒。
“我曾經……曾經問他,”她低低地說,話音裏帶了哽咽,“我問他,吃齋念佛,是不是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他說,心誠則靈。”
柳拂衣捧着她的臉,她的氣息默默地濕潤了他的掌心,令他渾身都顫抖起來。
她哭泣着說:“我從那時候起,就相信了他……”
他突然吻上她的臉頰。
一滴滴淚水沾惹唇瓣,是鹹而發苦的味道。她有些驚急地偏過頭,他便不小心含進了她的發絲。他一點點又退縮了回去,終于,退縮回那一方輪椅,她賜他的痛苦與恥辱的證明,或許會随他到死的,那一方輪椅。
她沒有回過頭,沒有去看他剎那破碎的表情。
他于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不要哭。”他說,“我與蕭遺,用盡全力,只是為了保住你的笑容,你知道麽?”
說完,他也沒有再看她是不是又落了淚,便徑自拿過油燈,轉身離去。
光明随着車輪聲漸漸遠去,遠成了她無法追及的一點幽芒。她再度陷于無法自拔的眠夢之中。
這一次,她夢見,那光明又回到了她身邊。
那個熟悉的雪白人影提着油燈走來,走到她面前,輕輕地拍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擡起頭,只看見燈光襯映的他幹淨利落的側臉,像籠着佛光的寶相。
然而她問出的卻是一句不着邊際的話——
“棄兒呢?”
棄兒是誰?她不知道。但是她卻好像很急于求索這一個答案,緊張地盯着他微啓的雙唇——
“他很好。”他的聲音很平淡,平淡之中又含着淡淡的懸心,他好像在擔憂她,“倒是你,怎麽都不知道照顧自己,連個小孩都不如。”
她傻兮兮地笑了,“我以為你死了嘛。”
他卻正色:“我如死了,難道你便不要好好活了?”
她繼續賴皮:“你如死了,我還活個什麽勁?立刻跟着你去,說不定還能在黃泉路上追上你。”又有些犯難地想了想,“不過還是要等到棄兒成人再去,也許……也許投胎的時候才能追上吧。”
他聽得哭笑不得,身體裏好似有一股暖流橫沖直撞,竟鬧得他愀然地心痛了。他忽然伸手為她捋了捋淩亂的發,片刻之間,竟将她血污的長發都整理得幹幹淨淨,盤成了一個優雅的霧影髻。
“采蕭,”他啞着聲音說道,“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解有相思否
一主一從,沉默地回到了長秋苑中。柳拂衣進入房間,閻摩羅便要離去,彼卻又開口了:“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
閻摩羅慢慢回過身,“屬下愚鈍,自然不能理解公子良苦用心。”
柳拂衣微微一笑,笑容柔和如月,“明晚将有一場惡戰,而厲鬼獄是最安全的地方。”
閻摩羅全身一震,“惡戰?”
柳拂衣溫和地點頭,“不錯,關乎滄海宮生死存亡的惡戰。”
閻摩羅其實并不能想象。他如這宮中的大部分人一樣,視公子為神只;一個有神親臨的地方,怎麽會落敗呢?不管有多少兇惡的敵人、多少危險的埋伏,他都盲目地相信着公子的強大。
柳拂衣好像能看穿他的表情,又輕輕地笑了。他的笑聲很好聽,然而帶動肺氣,卻又是一陣咳嗽。閻摩羅聽得皺眉,連忙上前查看,柳拂衣卻頗無賴地朝他攤開手。
掌心裏是一攤鮮血。
柳拂衣朝他微笑,雙眼璀璨,恰和蘇寂的眼睛一模一樣。
“你看,人都是會死的。”他笑着對他說,“滄海宮,也總會有滅亡的一日。”
閻摩羅走回自己的院落。月明星稀,隐約已快入秋了。
卻有一個人,早已站在院落中相候。
閻摩羅看着那月白的背影,幾乎懷疑自己出現了錯覺。
“你——你怎麽又來了?”驀地反應過來,“你把蕭棄帶到哪裏去了?”
蕭遺轉過身來,仿佛月光也随他旋轉,他的眉目間帶了一絲疑惑:“蕭棄?”
閻摩羅實在有些厭煩于他的淡漠,“對,就是你兒子,你把他帶去哪裏了!”
蕭遺的身子晃了晃。
“你說什麽?”好像完全沒有聽懂對方的話,他執着地追問,“我兒子?誰是我兒子?”
閻摩羅哀嘆一聲,走上前去,将他拉進了房間,關好窗,開始絮絮叨叨地向他訴說當年的事情。
聽到閻摩羅守着蘇寂生下孩子便離開,蕭遺的表情卻仍舊是沒有表情,口中反反複複還是那一句:“你說——那是我兒子?”
閻摩羅兩眼一翻,“不是你兒子是誰兒子?還有誰敢碰小蘇那婆娘?”
蕭遺喃喃:“原來是這樣。她為何不告訴我……她受了那麽多苦……”
閻摩羅看着他的神情,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揪痛,他微微嘆息道:“她本以為你死了,驀然重逢,自然滿心歡喜,哪裏還想得起以前受的苦……可是你卻不相信她。”
蕭遺閉上眼,“我相信她的。”
閻摩羅皺眉,“你明明跟那些人一起控訴她……她這三年四方漂泊,怎會有那份閑工夫去滅了靈山派!”
蕭遺靜靜重複:“我相信她的。”
閻摩羅靜了,“你什麽意思?”
似乎今晚奔波得有些疲倦了,蕭遺撫了撫額角,窗外的月華照徹他蒼白得泛涼的臉,他低聲說:“她在哪裏?我想見見她。”
閻摩羅冷冷地道:“在厲鬼獄!”
他的眸光微微一震,旋即回複平靜,甚至還安然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閻摩羅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昏天黑地的蒙蔽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你到底要做什麽?你既然知道了一切,為什麽還要——”
“閻施主。”他忽然開口喚道。
閻摩羅一呆。
蕭遺只是出于習慣,一時将“施主”二字脫了口,竟也有些黯然。他自懷中拿出了一方信封,道:“我将一切原委,都寫在這裏面了,煩請你,”頓了頓,“代我轉交給她。”
閻摩羅接過信封,薄薄的紙張,卻如鉛石般沉重,他低聲道:“你是說,你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卻還是眼睜睜看着她被五大門派聯手殘殺?”
蕭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閻摩羅竟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初秋葉冷,月露幽涼,面前白衣男子的目光,竟仿佛如來寶相上的目光,寥廓而綿長,冷漠又慈悲。
他竟是帶着佛瞰衆生的悲憫在與他說話——
“一切衆生,皆從業生。凡求成就,必作護摩。護摩智火,必有痛楚。不歷痛楚,不得解脫。”
一字字,仿佛都曾在冰水裏浸泡過。閻摩羅聽不懂,卻已感受到時空遼遠的寒冷,自心底潛生出來,漸漸蔓延出無邊無際的悲哀。
“有時候,為了更大的目标,我們必須忍受眼前的痛苦。”蕭遺眼簾微合,“我相信她。”
閻摩羅苦笑,“你們倆是在打啞謎麽?我只知道她現在很慘,很慘……”
蕭遺靜了靜,拿出一只小巧的胭脂盒,道:“這個……你也代我交給她罷。”
閻摩羅接過那小盒,盒子樣式已舊,他倒認得,是蘇寂的舊物,盒中胭脂想必早已用盡了,然而入手卻還是有幾分沉。他稍稍打開,借着月光一看,盒中排了三顆丸藥,立時一驚:“這是——”
“這是見離散的解藥。”蕭遺的面容不見悲喜,“我花了三年時間研制出來的。我說過,我必會救她出苦海。”
蕭遺離去時,天邊已現出了魚肚白。
閻摩羅在椅子上發了很久的呆。
蕭遺,或雲止,對于許多人而言,都是一個謎。
就連公子的作為都有跡可循,但蕭遺,卻是永遠都摸不透的。
他求的是什麽?他明明已知道了孤竹君以他作餌,也明明聽清楚了當年滅他滿門的是神仙谷——他如此靜默地潛伏五大門派之中,不發一言,安然淡然,寧願身受千劫也絕不吐露分毫——
他的心裏,到底藏了些什麽?
難道是一尊佛?
我佛慈悲,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己代衆生,自投地獄……
閻摩羅腦中陡然閃過一絲光。
他懂了!
當他懂得蕭遺用心的一剎,白淨的面色突然灰敗成土。
他猛然一躍而起,奔出門去——
甫一出門,一柄青若晨空的長劍便自背後貫穿了他的身體。
閻摩羅其實本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麽草率。
他一直知道自己會死于刀兵殺伐,但他不知道死亡竟是這麽迅速的事。
他看見鮮血濕了自己的前襟,想起那封信還在衣袋裏,立時慌亂取出,想了想,将它一口吞下——
眼前立刻氤氲出一片死灰色。一個修長而模糊的人影搶至他的面前,似乎也很急躁,伸手扣他下颌,想逼他将那封信吐出來,然而那帶血的紙團已經滑入食道,他只發出幾串含混詭異的叫聲,而後,漸漸微弱下去。
那人很不甘地踹了他一腳,他驀地倒在地上。
死前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到小時候,他陪小蘇去逛街。
她喜歡紅裙子。
他說,你不嫌髒麽?像鮮血一樣。
她說,紅色沾血才不會髒。白色沾血就髒了。
是啊。他現在想。本來肮髒的東西,再沾點血,也不覺髒;但太美好的東西,就無人願意讓它沾血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為何會想到這麽無稽的事情。
意識已陷入混沌,如一攤被無情攪動的泥,漸漸地幹凝了。一片混沌之中他卻又聽見一聲怒喝:“你是誰!——孤竹君!”
是夢覺的聲音……夢覺!
夢覺剛才說什麽?孤竹君?!不對啊,不是說計劃是在晚上麽……
他無力地掙紮了一下,卻沒有半分力氣,或許只是意識裏的掙紮罷了。幹裂的嘴唇翕動着,他想說——
夢覺……快去通知公子……危險……小蘇……去救小蘇……
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對方到底有沒有聽見,只能感覺到生的氣息慢慢地流逝去了,眼前如浮雲般飄過無數張沒有表情的面孔,最後凝成一片桃紅色的血霧……
血霧之中,有一雙明亮的眼。
永遠是那麽明亮。
不論它見到過多少的黑暗痛苦,它都那樣無知無畏地亮着——他經常會猜疑,不知這雙眼睛的主人到底是太愚蠢,還是太勇敢?
她肆無忌憚,她美麗奪目。
她從來不隐藏自己的美麗,從來都是那樣坦然地将她的美麗展現在這片嘈雜髒亂的人世間,如一把溫暖的焚身的火,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他還是忍不住去靠近。
對不起……小蘇。
他慢慢地合上了雙眸,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淚,便也掩藏在了心底。
你以那樣的美麗,投身于這荒唐的世道上。而我卻……我卻沒能護你到最後。
失去了心跳的夢裏,有一片燦爛的紅影,如三月桃花,如九天彤雲,她悄聲問他:
“閻摩羅……你愛過人麽?”
天光已亮。
孤竹君看了看地上已氣絕的閻摩羅,又擡起頭,看向院中挺立的黑衣男子。
“他被……”孤竹君斟酌着措辭,“用過刑?”
沈夢覺站在流水之側,渾身都已繃緊,右手握劍,雙目如炬,凝在孤竹君的臉上,冷冷地道:“與君侯無關。”
孤竹君笑了。
他攤開雙手。
兩袖空空,他的劍還在閻摩羅身上,此刻的他身無兵刃,臉上還挂着溫和的笑容,唯有他衣角那一星血漬,暴露出些許乖戾的氣息。
他笑道:“何必如此客氣?孤早已認識你了,你叫沈夢覺,是柳公子手下排行第一的密探,也是全天下排行第一的密探。”頓了頓,又道,“只可惜,你的情報刺探功夫雖是一流,拳腳兵刃功夫卻十分差勁,不知孤說的确否?”
沈夢覺沒有回答。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後,五指微張,灑下了一把金粉。
孤竹君寧定地注視着他,“孤有一個問題,還請沈君慷慨解惑。柳公子以強悍冷漠之術馭下,為何他的下屬們卻還是如此忠心耿耿?”
沈夢覺的目光微微飄動了一下,但他依舊沒有說話。
“孤想,大約是因為,柳公子與你們一樣——”孤竹君将話音放得緩了,一字字地道,“可、悲。”
餘音未落,他反手拔劍!
閻摩羅的血飛濺上天,沈夢覺微微怔忡,待要躲避,青碧的劍鋒已迫至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護摩,焚燒之義。
☆、天涯常病意
蕭遺回到朝露寺時,已是滿身疲憊。
他不想進那地窖,便在後園菜圃裏停了步。月色已隐去,天邊一輪紅日躍躍欲出,朦胧的清光映照着庭中那一株亭亭玉立的丁香樹,花朵如飛雪堆滿枝頭,幽香襲來,幾乎令他趔趄。
再擡眸,那樹下仿佛出現了經久的幻影,生動活潑地笑鬧着,雙劍如游龍飛鳳,眼角眉梢都是不能自抑的歡喜。
——“你——你耍賴皮!”
——“貧僧何處耍賴,還請姑娘明示。”
——“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話,哪那麽容易贏我。”
——“那讓你贏回來好了。”
世界身心,一切圓淨。寂滅安隐,得無量樂。
誰說愛欲的歡喜,比不上覺悟的歡喜?誰說愛欲不是大歡喜?
他倚着一樹如雪,閉上雙眼。
哪怕,他們之間所有的只是這一段回憶……也足夠他豁出性命了。
更何況……
仿佛上天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睜開眼,便見到蕭棄擡起頭來,聲音軟糯糯的,仿佛沾了晨露的潤意:“我,我要我娘。”
昨晚鬧了一夜,今晨他卻不再鬧了,臉色是很嚴肅又緊張,牙齒咬着下唇,幾乎要掉下淚來,又拼命忍住了。
這神态,跟采蕭真是……太像了。
蕭遺微微嘆息,低下身子将他抱起來,“她會來的。”
蕭棄睜大眼睛,“真的嗎?娘會來找我嗎?”
蕭遺點了點頭,孩童的身軀很溫暖,溫暖得令他留戀,他揉了揉蕭棄的發,又忍不住刮了刮他那與自己肖似的高挺鼻梁,“你會算時辰嗎?”
蕭棄皺眉,“子醜寅……卯……辰……”往後便憋紅了臉,再也湊不出了。
蕭遺不禁失笑。蘇寂當真是個不懂事的,連這點常識都不教教孩子;他卻不想蘇寂生就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孩子縱是蠢,那也不是繼承蘇寂,而是……
他握住蕭棄肉團團的小手,一根根與他掰着手指,“你看,現在快到卯時了。而後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大約亥時,你娘就會回來了。”
蕭棄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這叔叔的手指冰涼,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了袖子裏。蕭遺一怔,心頭竟有些酸楚,再望向蕭棄,然而那副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稚嫩眉眼裏,全是不加掩飾的陌生與疏離……
這是他的兒子。
他縱不負天下人,也終究辜負了他,他的兒子。
蕭遺眼睫微顫,眼簾輕合,半晌,方慢慢地道:“你叫蕭棄,對不對?”
蕭棄睜大眼睛,“你怎麽知道——”又連忙捂住了嘴。
蕭遺微微一笑,“你這個名字很難聽,你知不知道?”
蕭棄立刻來氣了,“你才難聽,你全家都難聽!”
蕭遺卻不以為忤,又伸手揉了揉他的發,溫言道:“你如果見到你娘,記得告訴她,你不是被抛棄的孩子,她……也不是。”
蕭棄顯然沒有聽明白。他眨巴着一雙清亮的眼,沒頭沒腦地問道:“那你呢?你會跟我去見娘親嗎?”
蕭遺一怔,片刻後,又笑了。
這一笑極是好看,帶得胸腔震動,天邊的日光仿佛都被他雙眸統攝了進去,而泛出燦爛的光華來。
“我會永遠陪着你們。”他輕輕呢喃,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再也不離開。”
“蕭遺!”趙無謀不知從何處忽然出現,手中提了一柄長劍,聲音冷而尖銳,“你可見到君侯?”
“君侯?”蕭遺蹙眉,“不曾。”
趙無謀突然搶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滿目急切,“蕭遺,來不及了!”
他将孩子放下,才壓抑着聲音道:“什麽來不及了?”
趙無謀低聲,“孤竹君并不曾相信我們任何人——他已自己去了滄海宮!”
蕭遺震驚擡頭——他沒有想到,孤竹君竟也孤注一擲到了這樣的地步!
趙無謀眉心的那顆朱砂痣便愈加地紅,紅得如血一般,“我要立刻過去,蕭遺,你千萬小心從事。”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蕭遺沒有攔他,也沒有與他告別。
他只是在一庭空幽的丁香花霧中靜立了短暫的一刻,便擡足欲行。
“喂。”幼稚童聲突然在他身後頗不禮貌地喊了出來,“你要去很久嗎?”
蕭遺頓住步伐,沒有回頭看他,“你好好在這裏等着你娘,知道嗎?”
蕭棄張望四周,怯怯地點了點頭,“噢。——你要去很久嗎?”
這孩子的執着有時顯得愚笨。蕭遺心頭浮起幾分不耐,他卻并不知道這不耐是因為他對孩子的問題根本無可奈何。
“不會很久的。”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
這一日的早晨,空氣有些悶熱,顧懷幽來到長秋苑時,陡然聞見一連串無休無止的咳嗽。她連忙奔進房中,柳拂衣只着一件裏衣,半倚着床,以手抵唇不斷咳嗽,一旁侍女手捧銀盆毛巾,盆中清水裏裂開一道道血絲,如大理石的紋路,滲透飄搖。
顧懷幽自侍女手中接過銀盆,便讓她退下了。她拿過毛巾,靜靜為他擦拭額上的汗水,末了執起他的手,打開他掌心,又去擦拭他掌心交融的血汗。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長發未經梳理,散亂地披落在絲綢裏衣上,泛出如珍珠般精致而脆弱的美感。他的眼睛,便藏在那墨發之後,沉默地端詳着她的表情。
很多人都奉承他,說他這雙眼睛能看穿世事萬物。其實他知道,不能的。這世上至少有兩個人他看不透,一個是蕭遺,一個是她。
“幽兒,”他說,“五大門派的名冊呢?”
她的手頓了頓,慢慢收了回去,将毛巾在水裏浸了浸,又擰幹,方擡起頭道:“幽兒以為公子不需要看,所以替公子收起來了。”
“我确實不需要看。”柳拂衣令她意外地點了點頭,神态是從容的,“他們有一百七十五人,以神仙谷和宋門為主力,今天傍晚酉時進攻。”
顧懷幽的臉色依舊沒有變,只是嘴唇白了。
他輕輕嘆息,仿佛是響在她的心上,“幽兒,你為何要這樣聰明?”
她努力擠出一個驚怆的笑,“難道公子喜歡與愚笨的人為伍?”
柳拂衣搖了搖頭,目光望向了別處,“下屬固然還是聰明的好。可是滄海宮中,聰明的人已太多了……無謀,夢覺,小蘇,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所以當我回到房間裏時……我會希望,能有一個……不那麽聰明的人,安安靜靜地,聽我說話……”
她看着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嘲諷了。
他仍在疲倦地繼續,拭淨的嘴唇淡得沒有了血色,“江湖刀光血影,可是我總不願意在卧室裏還需披挂着所有的防備……然而你,”他的話音頓了頓,“你,幽兒,卻是我卧榻邊最危險的一個角落。”
她輕聲地道:“公子如不相信幽兒,盡可派人去查幽兒的底細——”
“你以為我沒有查過?”他低低地笑了,“幽兒,我知道你不是什麽眼線或死間,我知道你的背景很單純。我說你危險,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他微微側過頭,“你的感情。”
她不說話了。
“幽兒,你愛我。”他嘆息着道。
她渾身一顫。
“幽兒,你如果不是那麽聰明……也許一切,就會簡單許多了。”他望向她,那目光卻好似穿透了她的身體,直直地望向了更遠的地方,她不能到達的地方,“我要麽娶了你,要麽殺了你,都很簡單。可是你卻……”
卻如何呢?他畢竟沒有娶她,也畢竟沒有殺她,這是他的慈悲,還是他的殘忍?
她很想知道,可是他終究沒有再說出口。他只是安靜地望着她,安靜地道:“幽兒,你可否再為我做最後一件事?”
她心弦一顫,卻仍要維持着一副一觸即碎的靜默面容,“公子請說。”
柳拂衣道:“我要見一個人。”
她默了默,道:“蘇姑娘麽?”
他看着她,許久,笑了。
似乎笑得有些開心,令他雙眼都微微眯了起來,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狐貍,“幽兒,你真的愛我。”
她咬着嘴唇,垂頭,沒有回應他的笑容。
“不是小蘇。”他笑着搖搖頭,“是燕西樓。”
燕西樓來了。
柳拂衣将他請入房中密談,顧懷幽被屏在門外。她深吸一口氣,面對萬物将凋的初秋,攏了攏鬓發,感覺到一絲輕微的寒意。
閑花池閣,依舊是她所熟悉的模樣。近午的陽光有些刺眼,令她不由得擡袖遮眼,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的小橋流水之上。
那流水泛着粲然的金色光芒,仿佛有夕陽墜了進去一般。她奪步上前細看,水上片片金粉,混雜着……混雜着幾不可察的鮮血,因為草木繁盛而屢受阻礙,所以流動十分緩慢。
認出這是滄海宮同門求援的密法,顧懷幽大吃一驚,下意識回頭望了望那扇緊閉的房門,握緊劍柄,竟也不向公子禀報,便徑自沿着這流水尋去。
滄海宮院落重重疊疊,那一脈流水四處分岔游走,顧懷幽不能辨別,只憑着本能往緊要的幾處院落去找。而最緊要的院落,就是蘇寂舊居的那一座。
無人。
蘇寂三年未歸,這院落仍舊灑掃如新。顧懷幽知道這都是公子的安排,咬了咬牙,沿着流水又去鄰院,那是閻摩羅的住處。
閻摩羅的屍體,就那樣橫陳在庭階上。
顧懷幽卻毫無驚訝,冷靜地走上前,長劍一挑将他翻了個身,便見到他背後幹淨利落的創口。
一劍致命。
那人與她說過,《既明譜》如若修至頂峰,便能練就世上最漂亮的劍法。
不需要招式,不需要戰略,僅憑內息禦劍,便能一擊致命。
幽麗的眸子裏漸漸泛起冷诮之色,突然反手一劍,刺向身後來人!
來人卻也毫不慌亂,拔劍相迎,丁丁當當一陣脆響,顧懷幽甚至來不及辨別對方的身法,自己手中的長劍已被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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