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了一半!

“哐啷”一聲,是那一半劍刃跌落在地。蕭遺将血紅色的長劍冷冷地架上了她的頸項。

“薄妝。”他的話音一出,她猛然擡起頭來。

那一雙時常是含情半掩的眼睛,此刻冰冷如刀鋒。

蕭遺不驚、不懼、無怖、無怒,聲音依舊平緩,平緩如在講經。

“善哉,今時今日,我終于能與你作一了結。”

作者有話要說:

☆、往來無相知

十三年過去了,而她的容顏,并沒有很大的改變。

十三年前,杭州道上,她是受人欺淩的孤弱少女,抱着一把琵琶,雨打梨花般楚楚可憐。而他猶是鮮衣怒馬不知愁味的年紀,順手便搭救了她,帶她回府,供她吃住,然而第二天,滄海宮便攻了進來。

裏應外合,如此輕易。

于她,他只是她所執行的無數件任務中的一件,她完成了,領賞了,回頭便忘掉了;于他,她卻是毀了他一生的元兇罪魁,是他午夜夢回時矢志不忘的……仇人。

顧懷幽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哂。

這是滄海宮殺手面對尋仇之人時的慣常神态。

“滄海宮自初創至今,三百餘年。”她微笑道,“這樣一個肮髒龌龊的地方,你可知它為何始終不倒?”

蕭遺沒有說話,執劍的手很穩,如他一線緊抿的薄唇,不曾有絲毫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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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江湖需要它。”顧懷幽理了理鬓發,輕聲道,“黑道需要它,白道也需要它。這個肮髒龌龊的江湖,需要一個地方,來代替它完成所有罪孽、又代替它承擔所有懲罰。”

“你是正人君子,心中只有除魔衛道——你這種人,倒也是罕見的。”她複冷笑了一下,“然而佛是陽面,魔是陰面,陰之不存,陽将焉附?這個問題,你可曾想過?”

“我想過的。”

蕭遺安靜地回答。

顧懷幽一怔。

蕭遺擡起眼,眸光清如空野,她的面容投射在那雙深潭一樣的眼裏竟然便沒了蹤跡,像是被浩淼無窮的宇宙所吸納而去了。她沒來由地慌了神,但聽他又續道:“然而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戶,便有一戶的功德;江湖如海,衆生終須自渡,我本管不了許多,但盡心力而已矣。”

她呆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午後的陽光漸漸隐匿,悲風汩起,她的笑容便散落在初秋的輕風之中。

“原來佛家是這麽殘忍的。”她笑道,“滄海宮以刀劍殺人,蕭公子以佛理殺人,敢問有何差別?”

蕭遺的瞳孔驟然一縮,好像被她冷酷的話語所刺中,又漸漸地煥發出冷冷的光來。

“有差別。”他說,緋紅的劍刃又遞出半分,“至少,我問心無愧。”

顧懷幽滑步飛退,沉淵劍嗡鳴着直追而上,蕭遺的身形縱逝如風,只聞得袍袖帶風獵獵作響,而她已再入彀中!

顧懷幽臉色慘白——“《既明譜》!”

蕭遺未置可否,而斜刺裏倏忽掠出了另一柄長劍!

那是一柄帶血的劍!

人,如同附在劍上的魂。

顧懷幽口吐鮮血,再定睛望去時,那厮殺的兩人幾乎都消匿了行跡,只有那兩柄劍,猶在半空中糾纏交擊。

小庭林木嘩然作響,狂風忽起,似要落雨的天氣。那金鐵互擊的聲響顧懷幽早已聽慣,然而此刻卻不知為何令她惡心作嘔——

這是殺人的刀劍,這是殺人的聲音!

不管為自己找了多少借口,殺人者的罪孽,終究是不能饒恕的吧?

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戶,便有一戶的功德……

內傷激蕩肺腑,對着這陰沉欲雨的天色,她忽然慘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

庭中衣影翻飛,滿園殘花摧折。她想去辨別出蕭遺的身形,卻并不能夠。

十三年前的蕭遺,不過一個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一張易染的白紙,她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而十三年後的蕭遺,竟然已能用他的佛理,将她辯至啞口無言的境地。

為了這一星的圓覺,他……他到底,犧牲了多少?

她渾未覺察到自己已經咬破了嘴唇,鮮血鐵鏽般的腥味流入口腔,誘出她滿心的苦澀。

人世多苦,為何竟然能有這樣的人,這樣堅定地……去犧牲?

那一絲血味喚回了她些微的清醒,她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麽。

她應該立刻回去,回公子身邊去。

告訴他……有危險。

她以半截斷劍拄着地,強撐着站起來,悄沒聲息地往院外走去。

正與人激鬥的蕭遺眼角餘光瞥見她欲逃,足尖在地上一踢,方才削落的那另半截劍刃便唰地淩空飛起,直刺她小腿關節!

寒光閃耀,她感覺到了危險卻已無法躲避,只稍稍偏開身子,那劍刃竟直直紮入她左腿!

幾乎要将牙關都咬碎了,她卻死死地閉着嘴,連一聲痛呼也沒有發出,硬是拖着這流血的身軀往前走。

蕭遺知道她是要去找公子,看着那硬氣的背影,心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這一分神,對手的劍尖便在他肩頭刺出了一個血洞!

“蕭公子,承讓。”孤竹君的身形終于緩了下來,對他溫文爾雅地一笑。

蕭遺薄唇蒼白,話音清冽如冰,“君侯的《既明譜》,果然比我輩都高明許多。”

“蕭公子謬贊了。”孤竹君得體地一欠身,長劍卻倏然挽出一個耀眼劍花直刺他眼珠,一邊言語未止,“孤只是虛長幾歲,能比小輩多明幾分事理而已。”

蕭遺将劍一格,急掠後退,但聞“咝咝”聲疊響,沉淵劍與孤竹君的長劍呈十字形劃過,白日裏竟激出眩目的火花。蕭遺足尖點地鹘掠而起,沉淵劍再振聲勢,劍氣纏綿不絕,竟是九歌十三劍!

孤竹君心神一凜,袍袖一拂,長劍卻仍不管不顧地上刺,直要紮入蕭遺的胸膛!

蕭遺胸口曾經受過鐵釘重傷,鐵釘拔去之後舊痕難除,幾乎可算是他的命門了。可這一點,孤竹君又是如何得知?!

眼看孤竹君的長劍便要刺入蕭遺的胸口,千鈞一發之際,一把長刀突然伸了出來!

孤竹君收劍不及,劍刃撞在刀上,刀背厚重,頓時将劍刃撞得卷起!然而孤竹君以氣禦劍真氣激蕩是何等危險,蕭遺胸口已受重擊,驀然趔趄着後退數步,手捂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擋下孤竹君的人,自然是燕西樓。

他拼一瞬孤勇攔了孤竹君的劍,然而那劍氣自長刀猛烈襲來,震得他虎口都開裂流血!他大睜着眼睛不能置信:“這什麽功夫——”

“快走!”蕭遺突然狠命推了他一把,自己将身子又迎上了孤竹君的劍,沉淵劍長吟不止,宛如龍嘯九天!

“你瘋了?”燕西樓大聲道,又欲加入戰陣助他一臂,他卻突然回過頭來。

燕西樓怔住。

明明還是那樣清秀的面容,宛如天邊浮動的雲彩,然而那一雙眸子裏此刻卻帶了烈紅的血絲,他咬着牙,冷冷地道:“我叫你快走!去救采蕭!”

——采蕭!

仿佛電光過體,燕西樓這才反應過來事态之嚴重,拔足便要離去,但聽身後孤竹君冷笑一聲,便是兵刃入肉的鈍響!

燕西樓全身都僵住。

只聽蕭遺在他身後嘶喊:“去救采蕭!不論發生什麽,帶她走!”

燕西樓閉了閉眼,然則這一停頓,只是一剎。

一剎之後,他沒有再回頭,便徑自朝厲鬼獄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經逃避了太多次,辜負了太多人。

他固不如蕭遺勇敢,但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許自己退縮。

送走了燕西樓,柳拂衣愈加頻繁地咳嗽起來。

咳得厲害了,他便只能壓着床沿往銀盆中吐血。他喚了好幾次幽兒,幽兒卻沒有出現。

看來……果然是末日将臨,衆叛親離麽?

他閉上了那雙流光溢彩的瞳眸,蒼白的容顏上此刻泛着病态的潮紅,他想起大夫說的話——

“公子需好生調養,切不可飲酒縱欲,不可心情激動,不可策馬動武……”

“依你的意思,我最好躺在床上等死?”

“公子所中的這一劍當胸而過,老朽實在已盡了全力,才保住公子性命!”

“我可說過我要活?”他冷笑,“你讓我在床上等死,還不如殺了我!”

嘴角微揚,似是苦笑,又似譏嘲。

當初那話說得何其倨傲,真到了要死的時候,他再如何強不可摧,還不是只能如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芸芸衆生一般地潦倒躺在床上,等死而已!

眼前一片混沌,隐約如聽見雨打窗扉,陰慘慘的初秋的午後,空氣中堆聚的潮濕之意終于凝成了孤注一擲的雨。他于是頗有些懷念起三年前的那場大雨了——

雖然那場雨帶給了他今生都難以恢複的傷病,但也是在那場雨裏,他真真切切地、完完整整地,擁抱到了那個人。

不論她當時,是怎樣的眼神。

一個墨色的人影一步步走到他床榻邊,稍稍踢開那銀盆。

他仰躺在枕上,仍舊是閉眸輕笑,“你來了。”

黑衣人看着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加紅豔,襯着窗外雨聲,恍如妖鬼之臨。他的話音很淡,淡得如同這初落雨時草木間的腥氣,他淡淡地說:“我來了。”

柳拂衣道:“宮中還剩多少人?”

黑衣人道:“沒人了。”

柳拂衣靜了片刻,方再度開口道:“大夫說我這個病,不能飲酒縱欲,不能心情激動,不能策馬動武,你怎麽看?”

黑衣人淡薄的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我看很恰當。”

柳拂衣道:“不恰當。我柳拂衣只會死于刀兵,不會死于床榻。”

黑衣人眸光一沉,“你倒是很有自信。”

柳拂衣道:“我當然有自信。那麽多人恨我,我當然有自信,不至辜負了他們的恨。”

黑衣人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這世上人,并不是個個恨你的。”

柳拂衣揚了揚眉毛,“是麽?”

黑衣人道:“你有朋友,你卻不相信。”

柳拂衣道:“我有朋友?我怎麽不知道。”

黑衣人道:“閻摩羅,沈夢覺,乃至幽……顧懷幽,他們都對你很好了。你卻一定要倒行逆施,逼他們要麽為你死,要麽離開你。”

柳拂衣道:“這便是朋友?”

黑衣人道:“這便是朋友。”

柳拂衣突然坐起身來,睜開眼睛盯着他。這一刻他沒有咳嗽,虛浮已久的氣色竟好似染了幾分桃紅的光澤,眸光亮得令人不能與之對視。

“那你呢?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他問。

黑衣人沉默了。

沉默很久之後,他卻徑自問道:“懸頭簿呢?”

柳拂衣眼中的光芒終于一點點地黯滅下去。末了,輕輕地笑了一下,卻不是對黑衣人而發,而似是對自己而發。

笑自己的無情,笑自己的多情。

黑衣人頓了頓,複道:“我已知道當初我冤枉了你。然而現下箭在弦上,我無法與你解釋太多,将懸頭簿給我,君侯不會來為難你。”

柳拂衣笑道:“君侯當然不會為難我,君侯的目标不是我,是小蘇。”

黑衣人的臉色變了一變。但聽柳拂衣又道:“君侯要殺小蘇,可以。”他擡眸看着來人,“讓他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黑衣人的手握緊了劍柄,“拂衣……你一向是個聰明的人。你一向只講條件的。”

柳拂衣微微一笑,“無謀,你何時起殺人還要與人講條件了?”

黑衣人啞聲道:“拂衣,我是真的将你當……朋友,我想給你一條活路!”

柳拂衣還是笑:“無謀,我也是真的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變得與那些名門中人一樣,虛僞得——令我惡心。”

作者有話要說:

☆、雨落不上天

趙無謀握緊了劍柄,渾身都不能自抑地顫抖起來。

柳拂衣斜斜掠了他一眼,輕輕一笑,“無謀,你難道連殺人都忘記了?”話音愈來愈低,低如魅惑的回響,“還是說,你根本就——怕了我,不敢殺我?”

趙無謀突然冷笑。

他這一冷笑,便仿佛帶動了滿室的風聲雨聲,薄暮的光影飄忽,他眉心那顆朱砂痣輕輕顫動着,總好似下一瞬就要凋落下來。

“我不殺你。”趙無謀說。

柳拂衣反而震驚地擡起了頭。

“我知道你的時日已無多——”趙無謀眯起眼,冷冰冰地吐出不帶感情的話語,“我偏要讓你生受煎熬,死于床榻。”

柳拂衣的手指痙攣地抓緊了床沿,再度猛烈地咳嗽起來,臉色如浸過水的紙,一分分無可救藥地慘白了下去。趙無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痛苦,只覺心底最久遠的渣滓都被翻攪了出來,那般地暢快淋漓,如暴雨傾盆,如魚死網破,如一夢到死。

孤竹君看得沒錯,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糾纏了他一生的陰影。

他們一起在顏公子門下長大,然而柳拂衣無論做什麽,都永遠高過他一頭。柳拂衣的容貌比他美,武功比他強,心計比他深,人緣比他廣,性情比他好,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圍着柳公子轉——

而他呢?即算他與柳拂衣同時入門、同時學藝,即算他練功練得頭破血流,從師父到下人,卻都并不在意。

顏公子去世,将滄海宮主位傳給柳拂衣,而對于他的去向,未作任何安排。他再也不能忍受別人看着他的眼光,那就好像是看着一塊贅餘的腫瘤,不僅無益,還有害。他們一定都在想,這個趙無謀,為什麽還不走?滄海宮已經有了一位公子了,不需要第二個公子。

為了自保,他向柳拂衣請求,去厲鬼獄,掌刑訊之事。

厲鬼獄之長其實是一份要職,卻很少有人敢做。一是因為它不見天日,一年中至少三百天都須藏身地底,幾乎歷任獄長都熬出一身鬼魅般的白皮膚;二是因為它慘無人道,成日裏面對的是刑具與仇敵,自己還需一直琢磨如何能更加殘忍地逼供,如何能更加有效率地為地上的那些人提供有用信息;三是因為它……孤獨。

厲鬼獄之長與十殿冥府的主試官不同。後者是流職,并設十人;而厲鬼獄長卻只有一人,從踏入厲鬼獄的那一刻起,就已将自己全部奉獻給了那一片無法探知的黑暗。

他還記得當自己向柳拂衣提出去厲鬼獄時,柳拂衣那似驚駭、又似驚喜的表情。

他知道柳拂衣很擅長演戲。然而此刻的驚駭與驚喜卻不是裝出來的,柳拂衣抓着他的肩膀,平複了一下情緒,便溫柔地笑了,“無謀,有你在地底,我可高枕而卧矣。”

他後來反複琢磨許久,總覺柳拂衣這話是一種暗諷。這個容顏如月笑如春風的男子,其實是無時無刻不希望自己爛死在地底、散作一把再也煩擾不到他的流沙的吧?

他當時只是報以淺淺的一笑。他當時并沒有想到,當他從厲鬼獄走出時,他會對這個世界都感到絕望。

他走出來,是為了求一樁姻緣。

他求柳拂衣将幽兒嫁給他。

彼時幽兒剛剛殄滅蕭門,蕭遺被關入厲鬼獄,他思量一番,覺得此時公子心情不錯,提出要求正是時機,便提了。

結果是柳拂衣勃然大怒,命他滾回地底,沒有公子手令,不得再擅離崗位。

那時,顧懷幽便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着,面容如常,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他于是感覺到天塌地陷一般的疼痛。

他還來不及細想這其中的因果,只是本能地擡起傲慢的頭顱,對塵寰閣上首那人道:“你只管把我關回去,但是你可有問過幽兒自己的主張?”

柳拂衣靜了一靜,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似乎覺得他這話問得很好笑。

他從善如流地偏過頭去對顧懷幽道:“幽兒,你自己的主張是怎樣?”

顧懷幽躬身回答:“幽兒聽憑公子吩咐。”

趙無謀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幽兒……并不願嫁給他。

幽兒并不愛他。

可是,即使她不愛他,只要嫁給他,她就能擺脫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他想不明白,嫁給他對于顧懷幽來說,明明是最好、最合适不過的選擇。

可是幽兒竟不想擺脫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

那一刻,他看向顧懷幽的眼神是悲哀的。

他為她感到悲哀。

就如……這一刻。

顧懷幽遍身浴血,撐着半截斷刃踉踉跄跄地跌進了房門。

嘩啦一下,門外的風雨立時不受阻礙地灌了進來,雨水和着血水流過顧懷幽清麗的容顏,在看到趙無謀的一瞬她有些錯愕,然而立刻就搶了上去,護在柳拂衣身前。

趙無謀只能悲哀地看着她。

為什麽……為什麽要愛他呢?

這世上盡有好男子,她縱不愛自己,為何卻偏偏要愛他呢?

算盡天下人頭的滄海宮之主,有絕世無雙的姿容,有絕世無雙的武功,有絕世無雙的智謀——

可是,他沒有心啊!

“無謀,”柳拂衣的聲音在輕微地顫抖,顧懷幽連忙扶住他幾乎要墜落的身軀,“你可知當年,顏公子為何漠視于你?”

陡然提起當年事,趙無謀腦海中一個激靈,目光愈加亮了,表情卻晦暗,“你又有什麽話說?”

柳拂衣微笑,似乎還想保持他一貫的體面,然而長發披離衣襟散亂,只能襯得他這個微笑愈加倉皇,“他是在保護你。”

“胡扯。”趙無謀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他如要保護我,會将我丢在你的虎口之前?”

柳拂衣眼中的笑意愈加濃了,“無謀,時至今日,你還覺得塵寰閣上那個位子,是一種榮耀麽?”

趙無謀全身一震。

“無謀啊,”柳拂衣的話音漂浮在風雨中,仿佛時光裏的嘆息,“你是趙門唯一的後人,你縱沒有貳心,宮中人言可畏,一個個都是盯準了你的。顏公子滅了趙門,一時心軟卻将你留下,本來就是大錯;然則他既要保你,就必須保個徹底,滄海宮不能容許趙門遺孤做主人是一方面,他希望你平安無事……是另一方面。”

趙無謀死死地咬緊嘴唇,“那你呢?”他不甘地問,仿佛一定要将對方無懈可擊的表情問出一道裂隙來,“你是怎麽想的?”

“我?”柳拂衣無聲一笑,“我把你當朋友啊。”

我把你當朋友啊。

這樣輕松的一句話随意地說出,仿佛是日升月落一般地天經地義。

趙無謀卻忽然有淚盈眶。

“原本,你如一直待在厲鬼獄中,要保你一輩子平安無事,當真不是難事……”柳拂衣輕輕搖了搖頭,“可是你卻不甘心。我倒也明白……你無論如何,總是不甘心的。”

趙無謀沙啞開口:“我自然不甘心。作為趙無謀,我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但是作為趙存信,我卻能夠被依賴,被信任,被托付……拂衣,你一直身在黑暗之中,你不懂得光明有多美好。”

“我過去的确是不懂的。”柳拂衣輕聲道,“可是現在我懂了。”

雨聲忽然大作,噼裏啪啦拍打在門窗上,像慘死的鬼魂伸出了無數只蒼白的手,都争先恐後要往這房中爬來。顧懷幽默默地聽着他們二人的說話,小心地抱緊了柳拂衣失力的身軀。

柳拂衣低下頭,便見她烏發如雲,都濕透了,還将他的衣袍都染得一片濕潤。他笑道:“幽兒。”

顧懷幽在他懷裏悶悶地應了一聲,和着風雨聲,聽得不太清晰,仿佛只是夢境裏的一聲極低極淺的呻/吟。

“幽兒,你說過,你會陪我到最後。”柳拂衣的笑容溫潤而清雅,如漫天妙舞的飛花,“你是當真的,還是騙我的?”

她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麽深,深得令她不敢傾身一試。然而那笑容卻是洋溢出來的,仿佛只是一個春和日麗的天氣,他是陌上冶游的公子,對她脈脈含情地調笑:“你是當真的,還是騙我的?”

心頭驀然一恸,她沖口道:“幽兒一定會陪公子到最後的。”

“好。”柳拂衣好似十分滿意了,微笑着點了點頭,緩緩擡起了掌——

便朝她天靈蓋劈了下去!

“你瘋了?!”

趙無謀駭得目眦欲裂,一把将顧懷幽從他懷中拉了出來,然而已來不及——

那一掌只在空中一頓,便端端正正地劈中了顧懷幽的胸口!

顧懷幽重傷之軀,哪裏還受得了這樣的一擊,鮮血嘩啦啦如匹練般濺滿白牆,苗條的身子便如斷了線的紙鳶般跌了出去!

趙無謀只覺全身冰涼。

屋外的雨愈來愈急,依稀還能聽見雨水彙入河流的淙淙之聲。似乎是漸漸入夜了,空氣寒冷如冰,他的心中卻燃起了一團火,如是那燒盡衆生三昧的業火,他隐隐覺得莫名其妙地痛苦,然而柳拂衣的狂笑聲突然截斷了他混沌不堪的思緒。

他大笑,笑得沒有了分毫顧忌,“趙無謀,你到底敢不敢殺我?”

顧懷幽看着他狂笑的樣子,天地仿佛都靜寂了下去。

她本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與他說。

外間已被攻破,五大門派帶來的人,遠遠不止百七之數,甚至,遠遠不止五大門派。

十殿冥府的殺手傾巢而出,沈夢覺和閻摩羅已殉,塵寰閣上最後的機關已經落下……

她本來還想告訴他,公子,幽兒從來不曾背叛過您。

從來,不曾。

可是看到他這樣狂笑的姿态,她又覺得,就這樣看着他,就很好。

她本來,就應該是他背後,一個悄然相待的影子。

她本來,就不應走到他面前去,向他乞求那一分……感情。

就這樣看着他,看着他的聰明,看着他的驕傲,看着他的強大,看着他的毀滅,她覺得很好,她覺得很安然。

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麗,尤其是微笑的時候。

她想留給這個世界,自己最美麗的樣子。

于是她微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煙花不堪剪

“勸君容易休言別,勸君且惜今宵月。勸君把盞莫辭頻,算盡孤光盈與缺。勸君憐我長嗚咽,勸君念我芳菲折。勸君寒裏記添衣,一點初心冰下雪。……”

不知何處,傳來清脆的琵琶曲,歌者的聲音既不十分悅耳,也不十分難聽,甚或還有幾分沙啞,卻慵懶而惑人,一聲聲撩撥着聽者的心弦。

這是顧懷幽慣愛唱的曲子。

一點初心,冰下之雪。

終成荒寂。

趙無謀便站在房間中央,呆呆地看着她臨死前的笑容。

豔骨天成的笑容,仿佛她只要一擡手、一扶鬓,還能流轉出令人心旌搖動的光華來。

她死了,卻死得很坦然。

這世上的人,并不是個個都能死得坦然。

可是柳拂衣,卻讓她做到了。

柳拂衣突然赤足走下了床。

他的腳步有些颠簸,手不得不扶住牆,但卻真真實實地站穩了。他披起了外袍,系好了玉帶,拿過了架上的劍,卻獨獨沒有穿鞋。

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他總之是赤足來到了趙無謀的面前。

“無謀,”他擡首,柔聲道,“你看,我都要死了,你卻還是不如我。”

趙無謀聽見自己牙關咬落的鈍響,“不錯,我是不如你,那又如何?我是凡人,凡人便會貪生怕死,會趨利避害,會戀欲求愛,那又如何?拂衣,鐵石心腸的日子,很好過麽?”

柳拂衣靜了片刻,突然伸手将他推開,徑自擡足邁入了房外的風雨之中。

剛過門檻,便是一個踉跄。

趙無謀被他推得後退數步,竟然也沒有反抗,便就這樣任他離去了。他離去之後,趙無謀才緩緩挪動步子,走到顧懷幽身邊,慢慢地伸出手去,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一下她鬓邊晶瑩如雪的肌膚,又驟然收回了手。

柳拂衣一直走,沒有回頭。

一路上都是厮殺的人影,刀劍與屍體狼藉在初秋的草木流水之間,有一些人驚愕地停了手看着他,有一些人甚至脫口喚出了“公子”,有一些人滿含期待和崇敬,在臨死之前熾熱地望着他的身影……

而那些敵人,見到他孤身一人一瘸一拐坦然而行,竟沒有一個敢上前來殺他。

這世上怕他的人,實在已太多了。

多得令他感到厭倦。

他便這樣一直走,沒有理睬任何人。

一直走,走到了塵寰閣上。

塵寰閣上自然也有人。

宋知非,素來溫文爾雅的臉上,此刻也沾了洗不淨的血腥,于一片屍首中望了過來。

柳拂衣看着他,他身後的人立刻圍攏過來,竟如有二三十人,而滄海宮的守衛都靠攏在柳拂衣的身邊,卻只剩了四五個。

柳拂衣笑了。

“宋公子,別來無恙?”

宋知非看到他,全身都緊繃起來,“柳拂衣,交出懸頭簿!”

柳拂衣靜了一瞬,俄而又笑起來。

笑得很适意、很自在。

“交出來,好讓你銷毀,是不是?”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神态如一只懶懶的小狐貍,“宋公子,當初宋門與滄海宮做的那一筆——”

“夠了!”宋知非慌亂喝止,然而柳拂衣卻仍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了下去——

“青城派……”他幽然一笑,“青城派,可是死得很幹淨,一點後患也沒留給宋公子呢。”

宋知非身後的二三十人裏隐隐有了些騷動。

柳拂衣回過頭,看見身邊站了一名清瘦的少年。他一哂,如閑談般問道:“你怕不怕死?”

那少年一驚,忙低下頭去,隐忍着篩糠般的恐懼道:“屬下……屬下不怕死。”

“既是如此,”柳拂衣優雅地點了點頭,“你便随我去死吧。”

那少年驚恐萬分地擡起頭,還沒有完全理解柳拂衣的意思,便陡聞一聲巨響,滔天大火自塵寰閣最上首那張高背大椅上爆裂出來!

那,才是塵寰閣上,真正的,最後一道機關。

外面是瓢潑大雨,可是這密閉的高閣上卻并沒有沾惹絲毫的雨水。大火陡然自宋知非身後竄出,但聞一聲轟隆巨響,離高椅最近的宋知非并那二三十人,竟全被炸飛了出去!

血肉淋漓飛落,大火繼續綿延,火舌舔過地上的屍體與鮮血,飛速地掠上了柳拂衣的衣擺。他身邊的四五個人都被吓得面孔青白,當即便要奔逃,然而那火舌竟似有了靈性般直接将他們都卷入了火海……

柳拂衣仍在笑,手上的玉扳指受不了高溫自行裂開了,敲在他的劍鞘上,那聲音真如敲冰一般地清脆好聽。無數張驚惶的臨死的面孔在他面前被火舌吞噬,就如他自己一樣。

他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人,對于自己将如何死去,他也曾有過許多種想象。他終歸知道自己是不會死于床榻的,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會死于自戕。

在他過去的想象裏,無論他是如何死法,總有一個人,會在他身邊。

那個人,不是顧懷幽,不是趙無謀,而是……小蘇。

他曾經以為,不管小蘇逃出去多遠,自己終會将她找回來,然後牢牢圈在身邊,讓她陪自己一起去死。

小蘇小時候,不是很乖的麽?她每次逃出宮去,終究都要回來的。她不回來,他便去找她,她也就跟着回來了。

每次都是如此。

他與她的一生,就這樣在貓與鼠的逃與追的游戲中耗盡了。

火一樣美豔的小蘇,火一樣絢爛的小蘇。他有時候要擡起手擋着眼,才能與她直視。她是黑暗之中一朵不甘于黑暗的花,縱然陽光找不到她的花瓣,她也一定要散發出令人眩暈的香。

她從不善罷甘休。

火光如夢如幻,将柳拂衣全身都籠在一種致命的溫柔之中。

就如三年前的大雨夜,她的那一個擁抱。

火光伴着雨聲,梁柱不斷傾頹下來,就像有一只粗魯的大手在蠻橫地拆卸一切夢境裏的造物。衆人的慘嚎聲漸漸息止了,火在這數丈廢墟中燃燒,卻根本不能竄出閣外去。

這火如有靈性,一定也很絕望吧。

柳拂衣百無聊賴地想。

一片空曠的荒莽之中,他卻忽然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眉宇舒緩,身形清癯,便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溫和又淡漠的。

那個人永遠不驚、不懼、無怖、無怒,好像這世上永遠都無事可令他驚,無事可令他懼,無事可令他怖,無事可令他怒。

那個人就像一尊遙遠的佛,他低下頭,虔誠地與他說:“公子心懷慈悲,當渡往西天極樂,再不受凡塵愛欲所苦。”

蕭遺來找柳拂衣,其實只是這數月間的事情。

一開始,柳拂衣只當他傻,去赴會之前,早已布好了重重埋伏陷阱。然而蕭遺的說辭卻是那樣地奇特:“公子,蕭某懇請您來同做一樁功德。”

功德?

他簡直要大笑出聲。

他是個生意人,左手是人頭,右手是銀票,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膽與他說,來,我們來做一樁功德,這樁功德也許會要了你的命,但是,它是一樁功德。

他當時只是很自然地問了一句:“我有什麽好處?”

蕭遺默了默,緩緩道:“蕭某如果死了,對于公子而言,算不算好處?”

“算。”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蕭遺面無波瀾地點了點頭,“便是如此。”

柳拂衣也不曾料到,在這最後的一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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