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他腦海中所浮現出的面容,竟然并不是蘇寂。
而是那個溫和又淡漠的男人。
火焰愈來愈熾熱,迫得他跌坐在牆角,卻仍揚起他不羁的眉目,輕笑道:“我站起來了。”
那個溫和又淡漠的影子直視着他的眼睛,只簡單地道了一個字:“是。”
他又笑,好像一定要證明什麽一般,“我說過,我如有一日能站起來,我便放下屠刀。”
對方靜靜地道:“是。公子心懷慈悲,當渡往西天極樂,再不受凡塵愛欲所苦。”
得到了這一句肯定,柳拂衣全身的力氣便仿佛瞬間都洩盡了,笑容也不再撐持得住,逐漸化作一片清淺的虛無。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說道:“蕭遺……我終究是不如你的。”
蕭遺……請你原諒我,辜負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如果我們中間,必要有一個人活,有一個人死。
死的那個,一了百了,當然是非常痛快的。
所以,我選擇了死的痛快,而将生的折磨,留給了你。
這樣痛快的美事,我怎麽能讓給你呢,蕭遺——我一輩子的仇敵?
蕭遺,你……你會照顧好她的,對不對?
那雙虛空裏的眸子只是沉靜地凝望着他,并沒有再說話。
他沒有譴責自己抛下他獨自去死,沒有怨怪自己不曾完成兩人間的約定,沒有催促,沒有失望,沒有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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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眸子是那麽沉靜,沉靜地幾乎帶了幾分憂傷,柳拂衣覺得自己所有的魂魄都好似被融化在了那憂傷之中,他只能苦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蕭遺。
我終究……終究不如你。
過不多時,熊熊火焰已充斥塵寰閣之巅,偶爾有探出窗外的火光映亮了天邊時而劃過的閃電,轉瞬又被大雨澆滅。
站在地上的人,都感受到沉沉的燥意,雖然大雨澆身,都不能化解那一份仿佛燒了起來的疼痛。
有人擡頭往塵寰閣的方向望去,只見那裏亮如白晝,仿佛閣中點起了千萬盞燈,将那半邊的夜空都映成了慘亮的死白色。
有人似乎看見了公子。他颀長如玉樹的身形在閣上小窗邊一閃而過,轉瞬便消融在了那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
他生于黑暗,卻死于光明。
作者有話要說:
☆、羞見舊時月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上次跟大家提到的那首歌詞,已經由青青子佩唱出來啦!鏈接在這裏快戳快戳!!!
我真的超感動,超心水,超愛小天使們!感謝墜梧風淺來将和尚與小蘇的愛情真正地化為美好的旋律~!
謝謝大家的地雷,謝謝大家的評論,阿眠這幾天在外面沒法一一回複,但是都認真看了,我一定會繼續努力!我正在認真寫新文《江山別夜》,《人間世》快要完結了,大家記得趕緊留下自己的腳印哦~!
當上界一片混亂時,厲鬼獄中,自然也是一片混亂。
蘇寂雖然被關押在厲鬼獄的最裏層,也隐然聽見了外面的嘈雜之聲,有人奔跑來去,對那些看守的獄卒大喊,道的是“速速上去!帶上兵器!”
蘇寂不禁皺眉,無謀走後,厲鬼獄便歸沈夢覺統屬,但聽這喊話的聲音又不似夢覺。獄卒們一片混亂,囚犯們自然也都一片混亂,離她最近的囚室裏關着一個衰弱得只剩下骨骼的老人,他得意地瞅了她一眼,大聲道:“聽見了嗎?滄海宮要完了!”
蘇寂将眼刀冷冷地剜了過去,“你也快要完了,我聽見了。”
那老人卻渾如未聞,笑得愈加放肆:“我能聽見天火的聲音!天火雷殛,滄海宮造孽太多,老天要出手了!哈哈哈——”
笑聲古怪地戛止,鋒銳的刀尖自他後背透入,又自他前胸透出,老人睜圓了眼睛,如不甘就死的涸轍之魚,往前跌了一步,還沒來得及轉身,那柄刀已被狠狠地拔出!
鮮血飛濺,老人立時氣絕。
燕西樓朝蘇寂走來,飛快地解開了綁縛她的鎖鏈,蘇寂一個失力,倒入他的懷中,燕西樓連忙扶住了,定定地看着她道:“還能走嗎?”
蘇寂咬牙,點了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燕西樓一路拼殺,教蘇寂看得眼花缭亂,簡直分不清眼前四面八方湧來的人到底是仇人還是同門。她開口發問,才發現自己中氣不足,話音微弱地閃滅在了刀光劍影之中。
厲鬼獄幽暗的一叢叢壁火,宛如一只只瀕死的鬼眼,都在盯着這兩個唯一的活物,好像要将他二人的身體都釘穿。蘇寂沒來由地一個寒噤,心中突然潛生出巨大的恐懼——
就好像,她馬上要失去什麽了一樣。
她一把拽住了燕西樓。
燕西樓回過頭來,本就散亂的長發此時沾了泥土與血腥,滿眼血絲,滿臉胡茬,卻抿着唇,不說話。
“我在問你話!”蘇寂脾氣上來,聲音抛得震天般響,“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燕西樓垂下眼睑,頓了頓,方道:“蕭遺讓我來救你。”
蘇寂心神一凜,好像天塌地陷了,她如抓緊懸崖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般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衣襟——“你說什麽?蕭遺?!”
“快随我走吧。”燕西樓說道,話音竟也沒有什麽不耐,而平白帶着悲怆,“随我走!”
蘇寂的眼神奇異地冷卻下去。
“等一等。”她說。
燕西樓擡起頭,她不知跑去了什麽地方,回來的時候,懷中抱着一把劍。
她将臉頰輕貼着劍身,劍柄上的紅璎珞映亮她清澈的眼眸,她開口,聲音如墜金玉,往而不返——
“走。”
走出厲鬼獄時,才發現天已全黑,大雨如注,斜斜地掃盡一天一地。塵寰閣上的火勢已熄,滄海宮的園囿池林之間無人掌燈,全落入黑黢黢的一片,間或有人影刀光,直如幽冥鬼府,飄縱可怖。
蘇寂定住心神,回頭問燕西樓道:“蕭遺在哪裏?”
燕西樓卻輕輕嘆了口氣。
蘇寂沒來由地煩躁,“一個大男人,嘆什麽氣,說正事!”
燕西樓将她帶去了閻摩羅的院落。院中有一具冰涼已久的屍體,夜雨凄迷,隔遠了只能看見那屍首隐約的輪廓。
空風游蕩,幾乎将蘇寂的雙腿都拂得癱軟下去。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面目蒼白,鎮定得異乎尋常,腳步邁得極其穩當,走到那屍體跟前時,卻突然一趔趄——
燕西樓扶住了她。
她怔怔地轉過頭來,對燕西樓道:“不是他。”
燕西樓幾乎不能忍受她這樣的表情。
這樣一種類似狂喜、又類似失望,類似恐慌、又類似舒坦的表情。
這是一種很自私、很卑賤的表情。
燕西樓顫聲道:“你再看看他是誰。”
蘇寂再轉回頭去。突然一聲驚叫,捂住了口,淚水不能禁止地瞬間湧了出來。
“閻摩羅!”她死擰着眉,伸腿便要踢那屍首,又被燕西樓拼命拉住,“閻摩羅,你給我起來!”
“他死了!”燕西樓大聲道,“很多人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雨水毫無顧忌地自蘇寂頭頂澆落下來,将她濃墨一般的長發都貼在了雪白的臉頰上。然而那一雙眼睛,不知是否因為被淚水洗過的緣故,反而愈加地澈亮,好似反射着雨光的星子,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好似星子燃燒盡後剩下的灰。
“蕭遺在哪裏?”她說。
“他之前在這裏。”燕西樓皺眉道,只覺千頭萬緒,都不知如何與她說起,“公子對我說,如果找不到蕭遺,就去朝露寺……”
“公子?!”蘇寂厲聲截斷他的話,反手抓住他手腕,手指如白骨般勒進了他的肌膚,“公子還說了什麽?”
燕西樓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那雙眼睛能給他以無窮盡的力量一般,“沒有了。公子只說,你一定要找到蕭遺,聽他的話,相信他。”
那雙眼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
隔着滔天的雨幕,燕西樓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卻覺此時的她似乎太過危險,危險得讓他都想逃離開去。——可是,她是他的妹妹啊。
他的妹妹,五歲便失去了一切,經歷了那麽多的劫難苦痛,可是她依舊很勇敢、很執着,依舊用自己那雙渎神的眼睛毫不遮掩地盯着這個肮髒的人世。這樣的女子,難道還不能得到一個美滿的結局嗎?
突然之間——
燕西樓身後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他回過頭去,便見那最高最冷的塵寰閣,轟然垮塌!燒破的帷幔如無數張大網飛落下來,塵灰被雨水一澆,立時冒出青煙,掙紮着往夜空盤旋飛去,就如……就如萬千掙紮的魂靈!
蘇寂往前奔出幾步,又停下了。
便那樣擡着頭,呆呆地看着灰飛煙滅的塵寰閣。
滄海宮,亡了。
蘇寂突然往外面跑去。
燕西樓連忙追上。
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熟悉得閉目能道,她挑着近道飛快奔走,不斷躲避着暗器與飛矢往宮外去。
宮外自然有人把守。有刀劍襲來,她看也不看便一劍撂倒,青川劍不斷刺入喉管,刺入胸膛,刺入小腹,再拔出,紅璎珞下鮮豔的流蘇如火焰般不斷旋舞,聲音清脆如被驚動的風鈴,鮮血噴濺在大雨之中,她感到無限的殘忍的暢快都自胸臆間淋漓潑将出來,洶湧而至于滅頂,幾乎要讓她瘋狂。
一個女子忽然飄了出來,攔在了她身前。
她想也不想,一劍劈上——
“等等!”那一瞬燕西樓心膽俱裂,他甚至來不及分辨自己為何如此恐慌,便出刀擋住了青川劍,刀劍在夜空中兩相交擊,打出了一道刺目的光。
那女子沒有後退,刀劍的光映亮了她金絲面具底下的眼,她平靜得異常。
她一揮手,身邊便圍上了許多人。各持兵刃,寒光凜然。
“懸頭簿呢?”她冷冷地問,卻是面對着蘇寂。
“你是——”蘇寂霍然認出了她是誰,“你讓開!”
“懸頭簿呢?”曲宜修再度發問,聲音愈發地冷,冷如這雨珠凝成的冰,“我只要看一眼。”
“有什麽好看的!”蘇寂不耐煩地道,“禦琴門為神仙谷當牛做馬,滿門被滅都是活該,你給我讓開!”
燕西樓高大的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修姑娘……是禦琴門的人?”燕西樓啞聲道。
“什麽修姑娘,她是曲宜修啊!”蘇寂心中的郁結愠怒集聚到了噴發的極點,看到燕西樓這副情狀,根本懶得去想這一切原委,便脫口對曲宜修道,“殺你全家的是顧懷幽,你去找她啊!”
燕西樓忽然站上前來,将蘇寂擋在了身後,淡淡地道:“曲門主,三年前,是在下出了黃金五百兩,買了貴門上下三十二個人頭。”
曲宜修黛眉微蹙,似乎沒有聽清他說的話,“什麽?”
燕西樓于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五百兩黃金,三十二個人。
曲宜修沉默了。
她一沉默,她周圍的人便也都不動,連帶着好像連這風雨也靜止了,以一種詭異的姿态停在了半空。
她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我不信。”話音幹澀,“你将懸頭簿拿給我看。”
燕西樓坦然道:“禦琴門害死血燕子夫婦,你大約是知道的吧?我便是血燕子的長子蘇羽,三年前的那個秋日,你全家屠滅,而我出現在長安城,你難道不覺得太過巧合?”
曲宜修靜了靜,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話,慢慢地、低着聲音道:“我知道你是蘇羽。”
燕西樓一怔。
曲宜修眼睫低掩,似乎終于感到不能忍受,話音如急雨,“可是……你為何要救我?你殺了我全家,為何要救我一個?”
燕西樓低低地道:“我并不曾救你。”
曲宜修擡起頭凝注着他,那一雙秋水般的瞳子裏仿佛盛了雨,盈盈欲墜,“你為我治傷,為我殺人,然而我卻是你的仇人,你……你這樣做,不覺得……很無恥?!”
燕西樓呆了呆。半晌,才慢慢道:“我那個時候并不知道你是誰……”
——“啪!”
一聲耳光,帶着雨漬炸響燕西樓的耳膜,他捂着半邊臉頰,卻沒有任何反應,整個人都仿佛凝在了雨幕背後,變成了一塊沒有感情的頑石。
“唰”地一聲,青川劍再度彈出,蘇寂欲沖上前去,燕西樓卻開口道:“你放她走,我任你處置。”
曲宜修慘笑,“任我處置?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有臉跟我談條件?”
“我有懸頭簿。”
燕西樓安靜地、寧定地道。
蘇寂詫異地轉過頭。
這一刻的燕西樓,竟然有些像和尚。
面目寧定安詳,在失去了一切之後,反而再也不逃避了,坦然地看着曲宜修,就好像看着一段曾經真切存在、如今卻散落成灰的夢影。
“現在,我們還能不能談談條件?”
☆、此地曾輕別
自滄海宮的包圍圈出來以後,燕西樓便再也沒有說過話。
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靜,就好像永遠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曲宜修輕聲對他說:
“燕西樓,我寧願顧懷幽當初一劍殺了我,這樣,我就不會遇見你。”
與君初相逢,即是斷腸時。
不如從來不曾遇見過。
曲宜修說完這句話,便向後退了一步,讓出了一條道路。她身邊的人便也都讓開了。
蘇寂看着這黑壓壓的人群,忽然明白過來,“是你!”
曲宜修輕輕一笑,“是我。”
蘇寂握緊了青川劍,“你才是宋門實際上的首領,對不對?執意要滅滄海宮的不是孤竹君,而是你,對不對?”
“你說對了一半。”曲宜修安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執意要滅滄海宮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蕭遺。”
燕西樓走了。蘇寂跟在他身後。
曲宜修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雙腿都發酸了,眼前也仿佛出現了無數的幻影。
那些幻影裏有她的父母:“不錯,我們是算計了血燕子,可他們的兒子滅了禦琴門滿門!”有宋知非:“宜修,你……真的要這樣做?也罷……不論如何,我總是與你一道的。”有江同伊:“我是來嫁人的,你又是誰?”有蘇寂:“你可明白你這條性命是我從顧懷幽手底下求來的?”
……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君子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給她的笑容,他給她的保護,都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親切的陌生人而已。她怎麽竟忘了呢?他是一個那樣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啊。
他本來就沒有是非觀。他喜歡誰,就對誰好;他厭惡誰,就對誰差;性情一發,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可偏偏也是這個人,最擅長逃避,每當遇見迫得他不得不當面相認的當口,他就立刻遠走。
——如果他不是這樣逃避,他與她之間的誤會,是不是早早就能解開了呢?
——如果他不是這樣逃避,他與她二人,總有一個此刻是已經死掉了吧?
曲宜修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好像覺得這金絲面具太過沉重了,她竟然慢慢擡起手将它揭了下來。
四周的人都“咝”地倒吸一口涼氣。
她未作反應,挪動遲鈍的步子往外走去。
終于,有個人耐不住了上前來道:“修姑娘,此刻如何是好,還請修姑娘示下。”
曲宜修回過頭來。
那人陡然一震,曲宜修看見他的瞳孔驚恐地放大了,眼底全是她醜陋可怖的面容。
她愈加詭異地笑了笑。
“去給你們少爺收屍吧。”她說。
知非……知非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想起知非的眉目,寬廣沉靜,那是飽讀詩書才能沉澱出來的氣韻。然而他的心卻是窄的,窄得只能放下一個女子,不論這個女子想要什麽,他都設法為她辦到。
包括,為她去死。
知非……是不是愛她的呢?
她不知道。她隐約有些感覺,卻也沒有力氣再去思考與探詢。她想,就這樣吧,似她這樣的女子,總是要害死幾個人的,不是麽?
一直怨恨殺人鬻首的滄海宮,其實啊,自己手上的罪孽,又何嘗比滄海宮的少呢?
那人沒聽明白,還欲再問,修姑娘卻已經消失在了風簾雨幕之中。
那個窈窕的背影,脊梁挺得筆直,卻是倏忽就不見了,好像一把薄薄的香灰被一陣輕風吹走,再也沒了蹤跡。
夜雨如謎。
“哥哥。”蘇寂終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似乎是這個稱呼太過陌生,令燕西樓身形一僵,而後,他回過頭來,“怎麽了?”
此時他們正奔在往朝露寺去的路上。雨聲漸弱,漸成一片模糊氤氲的水汽,籠得一天一地都看不分明。
“你真的有懸頭簿嗎?”蘇寂不能相信,懸頭簿是柳拂衣的性命,是整個滄海宮的性命——
也是,這一場戰役最關鍵的所在。
“沒有。”燕西樓坦然回答,深深望她一眼,“懸頭簿很早就已不在滄海宮了。”
蘇寂全身一震,“我不懂!”
燕西樓嘆了口氣,“很久以前,柳公子便将懸頭簿交給蕭遺了……”
蘇寂的面色頓時煞白,思路竟一時不能轉圜,“這——公子是在害他!”她清聲大叫,臉上雨跡縱橫,一點儀态都不顧了,“他拿了懸頭簿去與孤竹君争鬥,他難道還有活路?!又是柳拂衣幹的好事,是柳拂衣要害死他!”
“這不是柳公子的計策。”燕西樓的聲音沉緩而悲哀,“是蕭遺的計策。”
蘇寂呆住了。
大雨傾盆,她的容顏蒼白如雪,一雙眸子湛亮如妖鬼,直直地瞪視着她的親哥哥。她的腦海裏忽然閃現過無數張面孔,無數個聲音,隆隆轟鳴,令她頭皮發麻。她的表情漸變得呆滞,口中機械地問道:“曲宜修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說,還有一個,是蕭遺——是什麽意思?”
燕西樓靜了靜,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辭,緩慢地開了口:“采蕭,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
“佛行道上,見有人溺亡海中,你說,此時佛如何做?”
“自然是救他。”
“蕭遺卻不是這樣想的。”
“那當然,他又不是佛。”
燕西樓搖了搖頭,“蕭遺想的,是填平了這苦海,從此以後,便再也無人會溺亡其中。”
蘇寂停住了腳步。
燕西樓轉過身來看着她。
她的聲音是顫抖的,好像剎那的頓悟,好像跋涉千裏,一心竟終成死灰——“那麽死在海中的那個人,是誰?是佛——是他的肉身,對不對?他将自己也做了填海的材料,對不對?!”
——“采蕭!”
燕西樓在身後大喊着,蘇寂卻不管不顧地飛奔了起來。
雨水如割面的刀子,一下下撕裂她的肌膚,她的身體是徹骨的寒冷,然而胸腔裏的那顆心卻火熱得好像燒了起來。她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恐懼,恐懼自己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然而她也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歡喜,歡喜對方竟也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如此珍貴。
“姑娘不必害怕,貧僧必會救你出苦海。”
他的承諾那麽重,重得她好幾次都以為他放棄她了,可是他沒有。
她的手中握緊了自閻摩羅懷中找出的胭脂小盒,她用力地呼吸着,呼吸着這秋雨之中漸漸稀薄的空氣,好像她将要踏入的地方是再也不見天日的地府一樣。
他愛她的。她想。
可是他對她的愛,卻并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愛她,卻不是為了占有她,而是為了拯救她。
雨水迎面潑來,仿佛不絕的淚,想通這一層時,她的心突然就揪痛了起來,好像有一只鼓槌,輕輕地、卻連續不斷地敲擊着,繼而愈敲愈快、愈敲愈急,直到她的心跳都變成了飛速的虛無——
被佛心所愛,實在是一件太盛大的歡喜,又是一件太深重的恐懼啊。
朝露寺,後園菜圃。
那一株丁香樹上的花朵,一夜之間,全被風雨摧折盡了。樹下的小人等了許久,從天亮等到天黑,直到小小的身子被大雨淋得眩暈,還兀自不肯離去。
忽然有一雙臂膀伸來,将他攏進了自己溫軟的懷抱,又趕忙跑到了屋檐下面去躲雨。蕭棄幾乎以為是娘親來了,驚喜地一回頭,卻見是那個不太熟悉的阿姨,心裏立刻就洩了氣,不高興地嘟起了嘴。
他環顧一周,發現這屋檐下不知何時已站滿了人。明明昨晚在那地窖裏還沒有這麽多人呀……這些人,難道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
“你淋雨啦,小傻瓜!”蕭棄濕漉漉的衣衫将江同伊全身也濺得濕漉漉的,她卻渾然不知,只悄悄地笑話着他。
蕭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于覺得她似乎是個會數時辰的人,小心地問道:“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嗎?”
江同伊想了想,道:“好像已經過夜半了吧。”
夜半是什麽?蕭棄懶得再問了,好像害怕問清楚之後就會失望一般。他難得地安靜着,垂着眼,低着眉,等着他的娘親來接他。
陡然間寺後一陣響動,院牆外那條浩渺的江水邊倏忽掠來兩道身影,一白一青,一前一後,在夜雨煙波上如鹄隼飛來!
與此同時,他們手中的長劍當、當、當、當,竟接連在空中交擊了十三下!
在這昏黑雨夜之中,那本應十分幹脆的金鐵交響便染得模糊起來,仿佛隔岸的鐘聲,震在當場所有奔出朝露寺的人耳邊。
孤竹君突然停了手,搖搖晃晃地在江邊站穩了腳跟。
對面的白衣人得了這個空隙,卻也不急于反攻,只調息着平複心跳,擡起頭來,朝他輕輕一笑。
夜空如洗,大雨打在江水上,宛如無數珍珠砸落,又因了霧氣蒸騰,反顯出抵死的纏綿。一道閃電劈落遠方,剎那間映亮了男子清秀蒼白的面容。雨珠彙成無數涓流自他額前滑落,他的眼睛幽黑而沉默,像是能吸納一切渣滓的漩渦,吐蘊出來的卻是匪夷所思的光華。
那輕輕一笑,竟讓孤竹君亂了心神。
四個時辰。
眼前這人,竟然已與他纏鬥了四個時辰,自滄海宮一路殺到了朝露寺,都沒有分出勝負。
眼前這人,明明全身傷痕累累、好像随時都會倒下,卻竟然還能這樣無畏地笑出來。
孤竹君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是太勇敢,還是太愚蠢?
“《既明譜》!”
一個尖利的聲音當先叫了出來。
孤竹君轉過頭去,首先卻是被岸邊圍觀的人群驚訝住了,而後才看到趙無謀矮小的身形,伸手指着他的劍,滿面震驚:
“你修了《既明譜》!”
孤竹君的心跳驀然一滞。
——認識他這麽久,竟不知道他也這麽會演戲!
孤竹君突感驚駭——自己方才一路殺至忘形,竟然忘了藏招;再看去時,只覺這院中諸人,一一全是惡鬼兇仇!
眼前的蕭遺卻在一步步後退,直退到趙無謀身前,一手探進了懷中衣袋。
孤竹君緊緊盯着他的手,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刀劍,蕭遺的手早已被齊根砍斷。
蕭遺的面色卻很安定,好像終于已經完成了什麽事業,他拿出一本冊子,靜靜地交給了趙無謀。
趙無謀看也沒看一眼,便要開口發話,然而孤竹君心中一狠,飛劍禦氣直直劈向蕭遺,身子搶上前來,便要奪那冊子!
只要蕭遺死了——只要蕭遺死了!
只要蕭遺死了,一切,都還可以任他來解釋,不是麽?
一個矮小的身影突然自雨幕中飛了過來,一雙短劍唰地齊出,拼盡全力格住了孤竹君這一劍!
桓九鈴的武功再如何高強,也不可能比鬥得過修煉了真正《既明譜》的孤竹君。
她小臉慘白,雙手将雙劍交叉死死地格住孤竹君的長劍,雙足卻一分分地陷進了泥土裏去。內力不斷流入雙劍,又不斷被孤竹君充沛磅礴的內力反擊回來,震得她雙手都流血了,但她卻始終沒有撤劍。
蕭遺以劍拄地,靜了半晌,突然伸手将桓九鈴往側旁一推!
桓九鈴真氣陡洩,整個人飛了出去摔落在粗粝的河岸上,脊骨劇痛,然而竟是撿回了一條性命。她幾乎不能再思考,便又大喊着撲了上去:“蕭遺!”
作者有話要說:
☆、人世幾歡哀
沒有用了。
蕭遺已經向孤竹君的劍尖迎上身去,沉淵劍擦過孤竹君的肩胛,而後铮然落地。
他的氣力已用盡。
孤竹君的長劍,正正插在他的心口,膻中大穴。
孤竹君首先是疑惑:殺一個身懷《既明譜》與九歌十三劍的男人,怎能如此輕易?那一方清瘦的胸口,怎麽沒有流血?他于是一咬牙,反腕一擰——
終于見到了鮮血。
卻不是噴濺上天的,而是緩緩地、如小溪一般流出來的。
不知何處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讓孤竹君更加心煩意亂,他還想拔劍再刺,便陡然感覺到肩頭銳痛——
微側首,一寸的劍尖自他肩頭冒了出來,嫣紅的劍尖,與他的血同色。
他卻聽見蕭遺開口了:“不要……殺他……留活口……”
而後,蕭遺便倒了下去。
他支撐了四個半時辰,終于支撐不住了。
他沒有等來采蕭,正如蕭棄沒有等來母親。
他聽見蕭棄的哭聲了。他極艱難地轉過頭,雨水卻模糊了他的視野,他想告訴蕭棄,不要害怕……你的……父親,會永遠保護你和你娘……
可是他再也看不清楚蕭棄的樣子了。
他不願閉上眼,仍舊是睜着眼睛凝望着落雨的夜空,雨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覺冷,反而好似看見了天邊最亮的星辰,就像采蕭的眼睛,她曾經那樣明亮地注視着他,對他說:“蕭遺哥哥,我喜歡你呢。”
他記得自己曾經撫摸她的胸膛,感受她的心髒在他掌下搏動,一下、一下,堅強而有力。她的身軀是溫軟的,她的長發是清香的,她幽麗的容顏在慧黠中藏了幾分深情,那一刻他想,這是真實的。
參禪五年,求佛五年,修得四大皆空。
到頭來卻發現,有那麽一個人,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是空的,而是真的,都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就為了留住這份真實,他寧願去死。
蘇寂站在院牆邊,看了一眼江上的景象,又走了回去,走到燕西樓身邊,問他:“我剛才看見了什麽?”
燕西樓将她拉到圍牆邊藏好,深吸一口氣,才看正她的眼睛道:“采蕭,你振作一點,我們現在先躲一躲。”
“哐啷”一聲。
青川劍掉在了地上,那一串紅璎珞也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水窪立時将那鮮紅的流蘇淹沒了。
似乎是手腕脫力,蘇寂絲毫沒有發現青川劍已掉落,天邊雷聲隐隐,雨勢又急了起來,她卻仍然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燕西樓。
她說:“我剛才看見和尚死了。”
燕西樓道:“不可能的,他不會死。”
她說:“你們都拿我當傻子,一個個自以為在保護我,其實是害我。”
燕西樓道:“我們怎麽可能害你?不要說我,就說蕭遺,蕭遺他哪怕害死他自己也不會害你!”
她說:“你們不讓我死,就是害我!”
最後四個字她是咬牙切齒地吼出來的。那聲音太亮了,好像往夜空抛了一把爆竹,卻全部悶死在了淅瀝瀝的雨裏。
圍牆裏面的那些人嘈雜起來,不知他們有沒有聽見這一邊的這一聲絕望的嘶喊。燕西樓隐隐覺得不對,一把拽過她的手便要往外跑。
蘇寂扯了死力去掙,卻掙不脫,在厲鬼獄中關押了太久,渾身都似散了架一般地疼痛。這樣也好,她想,就像把這一副業身軀都給拆散了,骨骼血肉都給打碎了,才能抽出那一縷魂魄,那一縷與和尚分離太久而微弱瀕死的魂魄,再也不受任何阻隔,飛到和尚的身邊去。
飛到和尚的身邊去,告訴他,她愛他。告訴他,他所有為她而作的犧牲她都懂了,她再也不要離開他。
她低身撿起青川劍,便往燕西樓緊攥着的自己的左手腕上砍去。
燕西樓一巴掌甩開了她。
蘇寂整個身子都跌進了雨水裏,她右手握着自己發紅發痛的左手,挺身站起,便往回跑。
“你給我回來!”燕西樓自背後狠狠地抱住了她,結實的雙臂鉗制住她的雙手,雙眼通紅,“你要讓蕭遺功虧一篑麽!你一過去,孤竹君會怎樣對你,那些人會怎樣對你,你想過沒有?!”
蘇寂大口呼吸了幾下,慘聲道:“蕭遺不是都擺平了麽!孤竹君此刻已是喪家之犬,現在是趙無謀的天下了——”
“可你還是滄海宮的蘇寂!”燕西樓厲聲截斷她的話,“你是掉在苦海裏的人,蕭遺好不容易救你出來,你還要再跳進去麽!”
蘇寂安靜了。
對啊,她是蘇寂,她是滄海宮的蘇寂——她怎麽沒有想到,蕭遺滅了滄海宮來救她,讓她擺脫了那個黑暗的牢籠,可是她這一輩子,都再也洗不去滄海宮的印記了。
那些已被蕭遺統屬過來的名門正派,縱然是真正的高風亮節,也不會容許她再去攪局。
她是聰明的,聰明得可怕。這可怕就體現在,越是如此刻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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