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眩暈感加上惡心,遲楠蜷縮得像塊蝸殼,背朝他們。
那人吐口唾沫,五指抓住遲楠的頭發,提起左轉右轉。
“曾舜是你殺的?渾身沒他媽幾兩肉,我不信。”
他身後的人附和:“我們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你這半大娃娃,可殺不動爺爺!”一陣刻薄的嬉笑飛散,遲楠轉動眼珠,視線回到面前的人臉上。
“我先用匕首捅爛了他的腸子,真的捅爛了,劃開全是半截半截的。
換斧頭砍斷了四肢。
那時他還有一口氣,我又補了幾槍。
具體幾槍說不準,彈匣打空,剩下一灘爛泥。
肉泥喂了營地的狗,狗賞臉,也算他死得其所。”
目睹對面的臉漲紅轉紫,遲楠笑了。
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甜,都無暇。
方肆懿下了臺,桃花扇拿在手上,跟扮侯方域的小生說說笑笑往後臺走。
走廊頭上幾人你追我趕,方肆懿見怪不怪,平常逃票硬闖的有些先例。
跑在近前,認出那是胡先騁。
胡隊長見到他,見了救星似的撲上前。
“方老板,您朋友跟進城的大兵起了沖突,打起來了!”擡手讓阻攔的小厮留步,方肆懿收了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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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哪個朋友?”胡先騁好容易得歇,上氣不接下氣:“就......遲三少!”方肆懿登時變了臉色,撂下那小生,提裙子往外跑。
“大哥,大哥!出出氣行了,別打了,他爹是遲大帥。”
遲楠側躺在地上,睜不開眼。
血漫進耳朵,模糊了幾人的對話。
“這小畜生,我見一次打一次!走。”
漫長的耳鳴削尖了,痛卻不成一線。
遲楠混沌地想,這麽死有點窩囊。
失去意識前,想最後碰碰太陽,舉到半空的雄心随胳膊跌落。
方肆懿隔條馬路望見血泊中的遲楠,喉間一口腥甜破出,擡手去抹,咳到了扇面上。
血濺桃花扇,早了,而他來得太晚。
嘶吼着喊人叫車,腦中空白,什麽風度架勢全丢了。
要濺的是他李香君的血,侯方域就算遁入空門,也得長命百歲。
遲杄接到醫院的電話,手腳一瞬間冰涼。
身體僵硬地上車,下車,走上手術室的樓層,摸在門口給家屬的長凳。
五感封凍了,腦子也轉不靈。
是真的嗎,方肆懿沒騙自己嗎。
怎麽一眨眼沒看到,弟弟便出了事。
他不該讓遲楠一個人走,當時都沖動。
應該再體貼些,大度些,把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荒唐夢,早早束之高閣。
這樣三弟多少念他的好。
手術室門口,方肆懿挂着水洗不去的殘妝,戲服下擺成了污髒的魚尾,冷冷瞥來一眼。
袖子掉到手肘,抽完兩支煙,摔了煙頭。
“他好端端在家待着,為什麽出門。”
遲杄望向手術室緊閉的門,低下頭。
“我的錯,一開始就錯了。”
十指絞在一處,後怕地顫抖。
他放棄了。
遲楠好好的,想留在北平就留下,想回英國他努力跟遲大帥争取。
人好好的,情感上的虧損,刺痛如蚊蟲叮咬。
見他這副樣子,方肆懿興師問罪的氣焰滅了,坐到遲杄旁邊。
古今貞潔烈女如何下場?虞姬得個美人自刎烏江岸,王寶钏苦守寒窯一場空。
守婦道?翠鸾千裏尋夫遭崔通污蔑,不得不與之破鏡重圓。
幸福彈指幻光,這樣的故事太多了。
有的人想聽,他也曾迷戀夾了書卷蟲蛀味道的圓滿,只是從今以後,不想唱了。
“我不該逼他走。
在你那裏,好歹有司機和保安跟着。”
三貞九烈,都是虛情假意。
蓬萊宮中日月長。
兩人心照不宣達成一種共識,奇妙地和平共處了。
遲楠昏睡中做了個夢。
夢裏孩子沒了,方肆懿跟他大吵一架,恩斷義絕。
遲杄疲憊地讓他好生養病,回到上海,送滋補品只見下人。
養好身體,他求遲大帥放自己回英國,遲大帥答應了。
接下來幾年,在原來的學校混出文憑,談了位法蘭西女友,個子比他高半個頭。
畢業後分手,被召回天津,按家裏安排娶妻生子。
妻子是位江浙富商家的閨秀,相敬如賓半生,育有一兒一女,死時兒孫滿堂,哀聲震天。
夢裏二哥娶了位女記者,後來雙雙出國。
方肆懿收了幾個徒弟,有傳承之後,到江南買處好宅子頤養天年。
棺材完全合上前一刻,升起大哭一場的強烈沖動。
事情應該如此,又不該如此。
美滿的果實大而空心,正常,順遂,何其乏味。
遲楠發覺,拼命奔向的恰恰是他希求擺脫的平庸。
轉身向反方向,拔足狂奔。
風聲呼嘯,他化在風裏變輕變小。
很想下一次撫過腹部,比鳥兒小的心髒仍在風眼中跳動。
噩夢的盡頭,白晝撲閃游移,遲杄的身影漸漸明晰。
他提食盒站在床尾,見遲楠醒來,局促地放下。
“方肆懿回戲班子交代些事,沒人看着這邊我才......”後面的話不小心吞進了肚子。
遲楠摟緊他的脖子,嚎啕大哭:“你沒娶那個女記者吧!”遲杄雖然聽不懂,猛地被暖烘烘抱住,高興得暈頭轉向,過會兒回抱上去。
“不娶,哥不娶。
只你一個。”
擁抱到四肢發痛,遲楠想起來自己是個傷員。
手腕扭了筋,遲杄一口口給他喂飯。
他幾次故意咬住勺子,為看二哥無奈的笑容。
活得太明白容易傷心,被愛着就足夠好。
追求原因動機,分析真理要義,比獨占欲更接近貪得。
和二哥交代了動手幾人的體征,這筆賬得清算,不然真當他遲三少是吃軟飯的了。
方肆懿來時,跟遲杄一起,手中拎半袋糖炒栗子。
他坐下剝栗子,朝張開的嘴裏送時,收回手問:“孕婦能不能吃栗子來着。”
遲杄拔開熱水瓶塞子,倒水進臉盆回答:“少吃,會脹氣。”
遲楠搶過那枚剝好的栗子,放進手心,遲遲反應過來。
“孩子沒掉?”毛巾泡過熱水擰幹,遲杄示意他伸出胳膊。
“沒掉。
你的傷主要在頭部,輕微腦震蕩。”
方肆懿見遲楠愣住,把第二個剝好的喂進他嘴裏。
熱乎的毛巾擦拭手臂,遲楠嚼着嚼着回過味兒,吧嗒吧嗒掉眼淚了。
“這樣都沒掉!真讨厭!嗚嗚嗚......”打繃帶的手小心地撫摸着病號服下的腹部。
方肆懿抹去喜憂參半的眼淚,刮了下他鼻尖。
“得了吧。
你送到醫院的時候像個蝦米,手還護着肚子呢。”
在收尾了,還有兩三章完結,能看出是個不虐的結局哈。
翠鸾是《潇湘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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