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上)我配不上你

濃夜稠黑,朗月清晖。

紀真宜仿佛置身于某種夜晚催生的成分不明的迷霧,這團無名迷霧同樣将謝橋籠罩其中,豐神俊采的清癯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腔真情送到他面前。

紀真宜很難判斷出自己這一刻是為情所動還是為色所迷,或者說兩者兼有。他看着謝橋,破罐破摔地想,不管了,不管了。

他也不确定自己此時清不清醒,腦子裏權衡的天平還是否理智,他只是忽然鬼使神差地覺得,他和謝橋會有以後的,他或許可以走出來,謝橋給了他逃出生天的曙光。

“好。”

翌日清早,瘦猴顴骨一塊青,捂着眼圈東躲西藏地閃進了教室。

好死不死,讓晃着椅子眼神不斷往門口梭巡的馬盛淇撞個正着,瘦猴偏過頭不馴地“嘁”了聲,帶着滿身火氣擠開後座坐下。

小馬騰得起身,扣着肩膀硬把瘦猴擰過來,往日的沉靜全然不見蹤影。

“怎麽回事?誰弄的!”

瘦猴不領情,“關你屁事?滾蛋!”

“告訴我,誰弄的?”

兩人在那僵持不下,紀真宜正好背着包磨磨蹭蹭地踱進來。

小馬迅速将戰火引到他身上,直起身,面容沉肅,眼風冷厲,“他誰弄的?”

紀真宜眼珠亂轉,喉頭攢動,“我倆昨晚被堵了,孫文棟叫的人吧……”

小馬陰着臉擠開他一言不發地出去了,好久才通身戾氣地回來。

早自習下課,有人敲響了教室後門,孫文棟臉上有個明顯的鞋印,鼻子通紅還沾着血痂,跟着兩人,“馬盛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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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層浪。

後排體育生全數起立,課椅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烏泱泱的個個魁碩,“小馬,怎麽回事?”

馬盛淇倚着椅背,微微掀起眼簾,陰黑的一雙眸子,“他找我茬。”

男生齊刷刷起身,隊長拍他肩膀,“等着,哥哥給你做主。”

孫文棟帶了三個人來,三十幾個人把他們連打帶踹轟回去。

兩個藝體班從來相處和樂,但欺負到班門口了,不出來跟怕了似的,因此兩個人在那對峙。文科班男生人數不敵理科班,但這屆實在卧虎藏龍,田徑和校籃隊長都在文科。

他來找誰的茬知道嗎?我們小馬!

昨晚找人堵了誰知道嗎?我們猴兒!

弄清事情全尾的班長插進人馬中間,“還有我們纖纖和小宜。”

紀真宜:不必給我長輩分。

班長,“先說好,注意文明,我耳朵裏聽不得髒。”

“我知道雖然我們班明顯占理,但總有人要袒護自家亂撒尿的狗,知道大家都認識人,打電話叫人吧!要不我來聯系,反正那些個癟三我都認識,我倒要看看到時候哪個不識相的敢動一下。”

對面摸摸鼻子,沒人說話了。

他親自上去被孫文棟提拎出來,照他脖子上啪地抽了一棱子,“孫文棟你這個狗雜種,真的讓我很難做,老子第一回當班長,工作安排得是井井有條,班級管理得是蒸蒸日上,哪個不說我們班人傑地靈,人才輩出?!”

在場文科藝體班的各位紛紛放下椅腿棍子,清清嗓子,正正衣領,可謂人模狗樣。

反手又是一棱子,“他媽你呢,你這個雞掰爛龜頭的鼈孫,真是壞到根子上了!”

賈程附耳,“班長,別說髒話。”

他緩緩轉過身來,“我他媽說他媽髒他媽話了?”

全班頭搖得上下一心,沒有沒有。

事情解決得很快,散前班長拐了下孫文棟膝蓋,“找你們班主任請個長點的假。”

當天中午,小馬來找人示好,瘦猴恃寵而驕,“你先不理我的,憑什麽你說和好就和好啊,你算老幾?”

“我錯了。”

這一句話讓瘦猴當即破功,圓溜溜的眼漲得發紅,“你這個該死的馬盛淇,你竟敢不理我!你竟敢不理我!”

“真的錯了。”

馬盛淇少時有些輕微自閉,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只和瘦猴講話,兩人從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鋸都鋸不開,紀真宜雖說不清楚他們鬧別扭的緣由,但如今的大團圓也喜聞樂見。

瘦猴忿忿,“那好吧,今天午飯你請客吃大餐,捎上紀真宜。”

小馬驀地噤了聲,沉吟兩秒,“好。”

“好,好,我好你媽,你有個屁的錢!我早發現了,你昨天也沒吃飯,午飯晚飯都沒吃,你要成仙啊!沒錢了你說一聲啊!”又纨绔派頭十足地把自己錢包摔小馬懷裏,眼神兇狠,“拿着,不準還給我!”

小馬錯愕接住他的錢包,低着頭認命似的笑了笑。

事後紀真宜問小馬是不是家裏出事了?

馬盛淇家裏不算特別富裕,但也跟拮據扯不上關系,怎麽能吃飯的錢都沒了呢?

小馬緘口,紀真宜用聖誕那事脅迫,他才羞于啓齒地坦白,瘦猴視頻點擊太低,他怕他難過,花錢給他買播放量了。

“播放高了,他拍得越來越勤,就……”

紀真宜都不知如何反應,竟然因為這個沒錢吃飯。

多傻呀。

枝虬葉茂,花茵團團,今年的春天催着萬物發芽了。

說是清明節,事實上是清明後一天,沒辦法學校的假期總卡得那麽好。

謝橋說他叫了楊昊申一起,去城東的“霓虹”春日美食嘉年。

誰知紀真宜一聽楊昊申就說,“我知道這人。”

謝橋立馬看向他。

“上回模考數學他不滿分嗎?我聽廣播裏說他了。”

主要他和瘦猴兩人猥瑣貨淫者見淫,把楊昊申聽成了“養好腎”,百無聊賴的周會課靠這個自娛自樂了好一會兒。後續是不知收斂的瘦猴被巡檢老師當場抓獲,在周會廣播裏藝體班被點名罵了一通。

謝橋眉頭微斂,“我也是滿分。”

“哈?”

“上上次也是滿分。”又強調說,“只有我一個滿分。”

紀真宜明白過來,“不愧是小橋,一中有你,真了不起。”

這該死的勝負欲。

碰面的時候,謝橋介紹楊昊申,“我朋友。”

楊昊申差點迎風淚三尺,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狗叫,這倆字重得跟謝橋授予他的皇冠似的。但他看紀真宜懶洋洋的分外不順眼,不是說好了只來他一個做樣子嗎,新添這人怎麽回事?

也是謝橋的朋友嗎?

他對這個頭銜也授給紀真宜十分不滿,私下認定,這人就是死活賴着謝橋跟來的!

于是紀真宜說句,“小橋幫我提一下。”

他都要嗆,“你沒長手啊?”

紀真宜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通搶白,懊惱地問謝橋,“他是你粉絲嗎?”

謝橋有些頭疼,“朋友。”

楊昊申陪加感動的同時愈感肩上責任重大,謝橋人帥好說話,可他作為朋友不能向惡勢力低頭,他怕頭上的友誼皇冠會掉,一路上和紀真宜見招拆招,鬧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

到最後和紀真宜勾肩搭背,樂不思蜀已然忘了使命,等他落了單才嚼着丸子琢磨,怎麽那女孩兒還沒來呢?

長龍一般的彩車,徹夜通明的燈籠,小攤沿街熙攘,除了沒有煙火,根本是個濃縮的夏日祭。因為是第一天,客流絡繹比肩繼踵,謝橋買了根糖殼很硬的蘋果糖,不知從何下口。

紀真宜每個小攤都興致勃勃地探頭看一看,帶着謝橋在堵滞的人流裏游魚一樣自如穿梭,買了烤花枝串邊走邊吃,問謝橋,小橋去日本玩過嗎?

謝橋立在他身後,把他和擁擠的人流隔開,“去過,夏日祭。”

紀真宜好驚羨,笑意盈盈地問,那有穿浴衣嗎?

謝橋說有。

他想象一下眉目如畫的少年穿着蓼藍色浴衣站在異國街頭,火樹銀花在天空燃散,清冷貴氣自成一景,小姑娘們千萬別一眼瞥見他,要不然該是多慘的一場跨國苦戀。

他看着謝橋,謝橋一笑,他也忍不住要跟着笑,心田都是甜甸甸,多好的男孩子啊。

突然身後有個他避之不及的聲音怔滞地喊出他的名字,“紀真宜?”

紀真宜仿佛鏽住了,整個人頃刻間支離破碎。

丁晃。

他不知道該回頭還是該逃跑,地面把他的腳拽住了,身邊的情侶仍在打鬧,謝橋笑着問他禦好燒要不要,滿街的繁鬧歡樂都在繼續,他被按了暫停鍵。

直到那只手不怎麽确定地搭上他的後肩,“紀真宜。”

他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驚恐萬狀,掙脫那只手落荒而逃。

如遇鬼煞般慌不擇路,在人群中狠狠趔趄了一下,掌心蹭地,又踉跄着爬起來,惶怕而機械地回過頭,穿越人潮與燈火,看到自己狼狽的倒影映在丁晃銳利的瞳孔裏。

一瞬間骨骼都開始疼,所有刻意逃避的回憶紛至沓來,像鋒利的碎玻璃紮滿他自欺欺人的大腦。

謝橋艱難地擠開人流到他身邊,“怎麽了?”

紀真宜張開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逃出來以後才敢喘氣,外面的夜晚要空寂許多,沉沉的,燥意與寒意交織。

瘦猴騎着機車剛到門口,馬盛淇坐在後座,無所事事地在吃一根棒棒糖。

瘦猴剛摘下頭盔就看見他和謝橋了,心下狐疑,上前把紀真宜攔住,正要盤問他,突然兩眼發直,怛然失色,“丁哥……你怎麽回……”

紀真宜牙關劇烈磕動,瞠目欲裂,推開瘦猴聞風逃竄。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喉眼湧出淡淡腥甜。

他以為身後追着惡煞魍魉,追着洪水猛獸,追着要一腳将他踹進深淵的過去,追着唾罵他是畜生的丁晃和瘦猴。

其實身後只追着謝橋。

謝橋拽住他,像掬了一捧很淡的雲,“怎麽了?”

他錯了,他忘不掉,他不該抱着癡心妄想拖着謝橋。

他回身過來,瘋狂奔跑後仍是慘白的一張臉,黑眼珠倉皇無助地躲閃,“小橋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合适,真的,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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