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三人成虎

時間的流逝速度變得很奇怪。別墅裏的大部分人一整天都無所事事,感覺時間流淌得無比緩慢,度日如年。而當時針緩緩指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們又緊緊盯着時鐘,希望秒針跳動的速度再慢一點,恨不得時間就此停下。

衆人再次聚集到頂樓玻璃房裏。玻璃房外仍舊是一望無際的黑暗,那種仿佛置身孤島的絕望感再次籠罩了衆人。只是這次,大家的心情比昨晚更為沉重。

在這裏講出的鬼故事會變成真的。現在第一個故事中的夢中鬼怪已經讓大家恐懼到無法入睡,如果今晚又多出一個怪物,那大家的處境就将更加艱難。

可是紙上又明确要求他們每晚必須講述一個故事。如果不講的話,恐怕全員都将遭到懲罰。這是鬼怪世界的慣例:雖然老老實實做任務不一定能活,但要是不去做,一定會死。

到底該怎麽辦?

衆人圍坐在玻璃房中央。原本的十五張椅子,此時只坐了十四個人。玻璃房外的夜色,正如同他們此時的處境,黯淡無光。

連喬看了眼時鐘,說:“還剩一分鐘。再不講就來不及了。”

徐忍冬點點頭。衆人都保持着沉默,誰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凝滞不前的氣氛讓衆人都感到極其壓抑。狂風呼嘯而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嚎叫着拍打着窗戶。電影社三人組瑟瑟發抖地靠在一起,搖滾和尚手持念珠,一顆顆地轉動着,雙目緊閉,嘴唇翕動,不知在念什麽經。

徐忍冬心裏倒是沒什麽感覺。他想看看要是不講故事的話會發生什麽。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全滅,只要死得痛快,倒也不算壞事。這次輪回開局就被社長的鬼故事給毀了,夢中殺人的鬼怪太難搞,他已經連續三十幾個小時沒有睡覺,身體根本撐不住。

最慘的是鐘秀,本身就是重病人。進入電梯世界雖然讓她恢複了一些體力,但畢竟還是強弩之末。此時她臉色臉色極差,白得吓人,再加上瘦骨嶙峋的身形,看上去如同一具骷髅,倒比外面那呼嘯的妖風更為吓人。

“很快就會結束了。”徐忍冬淡淡地說了句,也不知是在安慰誰。

話音剛落,卻聽“啪嗒”一聲。整個玻璃房裏的燈光都熄滅了。

沒有人動過開關。衆人在燈光熄滅的一瞬間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随即便感到冷風直灌進脖子。那種置身曠野的無助感又回來了。黑暗中的衆人都驚恐地抓向身邊人。有人試着打開手機手電筒,卻發現手機無法啓動。

原來會強制關燈啊。徐忍冬淡定地想着,忽然手背一熱。連喬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怎麽總能在黑暗裏準确定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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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忍冬莫名想笑。

黑暗中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衆人牙齒打顫聲,急促的呼吸聲,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狂風拍打窗戶的噪聲……衆人心中的煩躁在這亂糟糟的聲音裏層層堆疊,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了恐懼的高峰。

就在此時,地板突然劇烈搖晃起來!

徐忍冬立刻起身,聽到身後椅子倒在地上的聲音:“地震?”

衆人也都紛紛站起來。黑暗中誰都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情況,急促的呼吸亂作一團。

左側傳來連喬冷靜的聲線:“房子在晃。”

頭頂的玻璃框架發出鋼筋扭曲的怪響,腳下的地磚也開始龜裂凸起。衆人只覺天旋地轉,紛紛站立不穩,趴伏到了地上。

“還愣着幹什麽,快跑啊!”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衆人回過神來,趕緊又從地上爬起來。

沒過多久,四周接連響起“砰砰”響聲,好幾個人撞到了玻璃幕牆上,嘴裏哎喲哎喲叫個不停。

徐忍冬和連喬都沒有要動的意思,他們心裏都清楚知道,如果房子真的要塌,那麽往哪裏逃都是沒用的。周圍的呼喊聲和腳步聲亂作一團,連喬卻湊到徐忍冬耳邊,低低說了句:

“空氣牆。”

徐忍冬“嗯”了一聲。他也察覺到了,玻璃房明明很寬敞,大家也是朝着不同的方向逃命,但卻紛紛撞到玻璃牆上被彈回來,而且發出碰撞的位置距離他們很近。恐怕他們撞上的并不是真的玻璃幕牆,而是看不見的空氣牆。

果然,違背任務要求所接受的懲罰,不是那麽簡單就能躲得過的。

就在徐忍冬這麽想着的時候,頭頂忽然一聲巨響。連喬驚呼一聲:“忍冬!”

還沒反應過來,徐忍冬就被連喬撲倒,壓在身下。身前傳來巨大玻璃砸落地面的聲音,甚至還有許多玻璃碎片彈到了徐忍冬身上。幸好隔着衣服,玻璃碎片沒有劃傷他。他趕緊伸手确認連喬的安危。

“連喬?你沒事吧?”

“沒事,你呢?”連喬扶他坐起來,慢慢把他拉進懷裏,不放心地上下亂摸着,“砸到沒有?”

“我也沒事。”徐忍冬說完,忽然感覺褲子濕濕的,有什麽熱乎乎的液體順着地磚流了過來。他伸手一摸,溫熱濕滑的質感,空氣中彌漫起了濃重的血腥味。

徐忍冬心裏一緊:“鐘秀!”

他竟然把鐘秀給忘了!

燈光熄滅之後,徐忍冬一直在等待異變出現。鐘秀自始至終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又不像連喬那樣緊緊抱着他的手臂,存在感爆棚,以至于徐忍冬一不小心就遺忘了她的存在。

徐忍冬內心瞬間被愧疚填滿。幸好不遠處傳來鐘秀的回應。

“我還好……唔!”

聽到那一聲悶哼,徐忍冬心裏也跟着一緊。他下意識地從連喬懷中掙脫,跑向聲音來源。連喬只覺懷裏一空,伸手欲抓,卻什麽都抓不到了。

“……”連喬的手指慢慢收緊,眼睛危險地眯起。可惜黑暗中,誰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微妙的變化。

“你在哪裏!”徐忍冬一邊摸索一邊前進,很快就摸到一個瘦小的身軀。

“你怎麽……”鐘秀驚訝低呼,還沒等她說完,兩人頭頂忽然響起破空聲。

徐忍冬想也不想地擡手一擋,只覺手臂傳來劇痛。他咬牙把痛哼壓在喉嚨裏,拽着鐘秀躲進牆角。周圍的混亂還未停止,男男女女哭號聲亂作一團,中間還夾雜着玻璃被踩碎的聲音。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他把鐘秀護在身後。頭上的玻璃和鋼筋沒有再砸到他們頭上,倒是四處亂跑的人踢了他好幾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徐忍冬大喝一聲:“別跑了!”

他下一句話還沒出口,另一個聲若洪鐘的吼聲蓋過了他:

“都他媽給老子站住!不許動!”

所有人都被這暴喝吓了一跳,紛紛呆立在原地。地面的搖晃還在繼續,地上的裂縫越來越大,房子好像馬上就要從中間裂開。頭上的玻璃也不斷地往下掉,嘩啦啦地砸在地上,聽得人心驚膽戰。

徐忍冬這才反應過來,那一聲是搖滾和尚吼出來的。他的聲音渾厚磁性,極有辨識度,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停頓不過一秒,和尚緩緩開口:“我今天要講的故事,是一個童話。”

他要講鬼故事了?在這種時候?!

所有人都同時産生了期待和恐懼兩種心情。期待的是,這場地震或許會因為他的故事而停下來。恐懼的是他所說的一切都将成真。

然而此時此刻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停在了原地,一聲不吭,等待和尚接下來的故事。

和尚所講述的,是一個名為《杜松子樹》的童話。童話的主角是一個幼年喪母的小男孩。和所有不幸的童話故事一樣,男孩的父親娶了一個惡毒的女人成為他的繼母。繼母還帶來了一個叫做瑪蓮的小妹妹。惡毒繼母對待男孩非常刻薄,父親對此也是不聞不問,倒是可愛的小瑪蓮還保持着純真之心,把男孩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哥哥。

一天,繼母買來幾個蘋果。男孩看到了,十分嘴饞。繼母說:蘋果就在箱子裏,你自己去拿吧。就在男孩伸頭朝箱子裏探去的時候,壞繼母突然惡向膽邊生,用力蓋上箱子,将男孩的脖子活生生夾斷了。小瑪蓮看到哥哥身首分離,感到非常害怕,但繼母警告她不許告訴父親。到了晚上,父親回來之後,狠心的繼母竟然将男孩的屍體煮成了肉湯。對此毫不知情的父親覺得肉湯格外美味,将肉湯喝得一點都不剩,并将骨頭吐出來,扔到了桌子底下。

小瑪蓮心疼哥哥,便跪在桌子下面,用綢手巾将男孩的骨頭一一收好,埋在了家門口的杜松子樹下面。這樹上忽然就出現了一只金色的鳥兒,鳥兒揮動翅膀,離開了杜松子樹。

它飛到城市裏,一邊飛還一邊唱:

我的母親她宰了我,

我的父親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瑪蓮啊,

她撿起我所有的骨頭,

包在一條綢手巾裏頭,

埋在那棵杜松子書下。

克威,克威,我變成只、

多麽美麗的小鳥啦!

鳥兒的歌聲是如此悅耳,以至于城裏的珠寶匠探出了腦袋。他請求鳥兒為他再唱一次,鳥兒說:除非你給我一條金項鏈。珠寶匠将金項鏈送給他,他便又唱了一遍,帶着金項鏈飛走了。

它飛呀飛呀,又來到了鞋匠的窗前。鞋匠被它的歌聲吸引,以一雙紅舞鞋作為交換,請求它為自己歌唱。鳥兒得到了紅舞鞋,又飛到了一座磨坊前。

這一回,當磨坊主人求它再唱一次時,鳥兒提出的要求是——一塊磨盤。

最後,鳥兒又回到了那棵杜松子樹前。“我的母親她宰了我,我的父親他吃了我……”它不斷地唱啊唱啊,終于引起了父親的注意。

父親來到樹下,仰頭望着鳥兒,發出贊美。鳥兒松開腳爪,一條金項鏈落入了父親手中。

“這可真是一件怪事。”父親嘀咕着回到家中,“一只鳥唱着奇異的歌,還送給我一條金項鏈!”

小瑪蓮也被歌聲吸引,來到杜松子樹下。金色的鳥兒松開另一只腳爪,一雙紅舞鞋落在小瑪蓮面前。

“看哪媽媽,鳥兒送了我一雙紅舞鞋!”她興奮地告訴了母親。

而那邪惡的女人正為弑殺繼子一事感到心虛,這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寧。聽了丈夫和女兒的話,她決定也去見見這只神奇的鳥兒。

當她循着歌聲來到杜松子樹下,仰起頭時——

“一塊磨盤從天而降,砸死了她。”

和尚低沉有力的聲音戛然而止。故事結束了。

所有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氣。其實早在故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地板的晃動就逐漸平息。及至故事結束,周圍已經恢複正常。如同一個在黑夜中哭鬧躁動的嬰兒,終于得到安撫,重新入睡。

然而徐忍冬卻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童話故事雖然詭異,但并不是很吓人。壞人在最後得到了懲罰,整個故事裏也沒有出現鬼怪野獸之類的恐怖元素。

很顯然,這是一次嘗試:一個不恐怖的故事,到底算不算完成任務?

此時,“啪嗒”一聲,電燈突然又自動打開了。冷冷的白熾光芒照亮了玻璃房,所有人的表情也跟着被點亮,眼中重新煥發出生機。

徐忍冬勉強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他迅速觀察四周:連喬站在不遠處,除了衣服有些淩亂之外,毫發無損。地上有一大灘血泊,血泊中央倒着一個男人,後頸上還插着一大塊玻璃碎片,想來是天花板墜落的時候被當場砸死的。

他看到這死屍時心裏一安,再扭頭去看鐘秀,果然只有一些輕微擦傷。看來剛才那攤血泊,并非來自鐘秀。他只是虛驚一場。

衆人分散在四處,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傷。地上到處是碎裂的玻璃和鋼筋,一片狼藉。而搖滾和尚站在廢墟中間,光頭锃亮,一身黃色僧袍幹幹淨淨,一點褶皺都沒有。對比其他人的狼狽不堪,他看起來如同置身事外,仿佛這些世俗之物全都傷不了他。

徐忍冬正在驚嘆這人運氣居然這麽好,難道真的有佛祖庇護?卻見他雙手合十,閉着眼睛,第一次用虔誠無比的聲音說道:

“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徐忍冬一愣,緊接着就有人尖叫起來:“和尚,你的腿!”

徐忍冬往下一看,只見和尚雙腳已經凍結成冰。寒氣順着小腿往上爬,很快就蔓過了膝蓋,然後是腰,胸口……

和尚對着衆人爽朗一笑,伸出有些僵硬的手臂,動作豪邁地在衆人眼前揮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集中到他身上,他心滿意足地握緊拳頭,仿佛真的站到了舞臺中央,手裏抓滿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貧僧先走一步,我在極樂之地等你們喲。”和尚留下最後一句氣人的話,賤兮兮的表情最終定格,成為了一座沒有生命的冰雕。

随後,無數道裂縫在他身上出現。啪啦一聲,他碎了一地。

和尚死得太突然,誰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衆人怔怔地望着這一地碎冰碴子,心中都是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麽好。

不過,今晚這關應該是暫時度過了。和尚講了一個并不恐怖的鬼故事,違背了任務要求,所有懲罰落到他一個人身上。他的自我犧牲,讓大家摸清了游戲規則。這一點對于徐忍冬來說,意義更為重大。

徐忍冬注視着地上那堆碎冰碴,心情久久無法平息。

忽然,連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受傷了。”

這聲線壓得很低,隐隐透着怒氣。徐忍冬驚訝地轉過身,看到連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左手臂。

徐忍冬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左臂上不知何時被劃出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身旁的鐘秀驚叫一聲,她也是直到此時才發現徐忍冬受傷。她慌亂地捧起徐忍冬的手,擔憂道:“怎麽樣?還能動嗎?”

徐忍冬動了動手指,還好,沒傷筋動骨。他随口道:“沒事,剛才有玻璃掉下來,我擋了一下……”

連喬忽然上前,用力拽過徐忍冬,硬生生把他的手臂從鐘秀手中搶來。動作非常粗暴,完全不顧徐忍冬手上還有傷。徐忍冬痛得五官都扭曲了一下,聲音顫抖地問他:“你幹什麽!”

連喬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道:“去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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