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三人成虎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徐忍冬被凍得一哆嗦,眯起眼睛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片曠野。大雪紛飛,雪花迎面吹來,打在臉上仿佛有重量,讓人睜不開眼。遠處有一座大房子,燈火通明,曛黃的光暈在雪夜中顯得格外溫暖,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這是哪裏?鐘秀人呢?

徐忍冬四下張望,很快地,在風雪之後找到了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

那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瘦瘦小小,紮着兩條馬尾辮。即便在這冰天雪地裏,那孩子也只穿着薄薄的單衣。她孤身一人,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雪花落到頭發上,融化了,又重新凍結成冰,把兩條馬尾辮凍得硬而沉重。

徐忍冬看得心裏一揪。他悄無聲息地跟上去,終于看清那孩子的臉。臉蛋紅通通的,睫毛上帶着冰晶,那五官還未長開,卻已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是鐘秀。十三歲時的鐘秀。

徐忍冬視線下移,在她懷中看到了一個嬰兒。嬰兒全身皺巴巴的,臉是绛紫色,不知道是缺氧還是凍的。總之,怎麽看都非常醜,一點都不讨人喜歡。

嬰兒哇哇啼哭,小手小腳不斷扭動,試圖從鐘秀懷中掙脫出來。十三歲的鐘秀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怎麽抱小孩。她拽着襁褓,手忙腳亂地裹緊嬰兒,一手托着它的後腦勺,讓它緊靠在自己胸口。或許是因為聽到了熟悉的心跳,嬰兒終于不哭了,安安靜靜地靠在鐘秀懷裏睡着。

……那就是我嗎?

剛出生的我。

徐忍冬看着襁褓中的自己,心中大為震動。他一時大腦空白,竟不知所措起來。只能沉默地跟在鐘秀身後,看看她到底要去哪裏。

鐘秀懷抱着嬰兒,艱難地在大雪中前進着。她的臉色比雪更白,毫無血色。風雪從四面八方襲來,鐘秀瑟瑟發抖地拽緊外套,額頭卻滲下冷汗。

很顯然,她早已體力不支,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出白氣。但每次休息不過幾秒,她很快又振作起來,深吸一口氣繼續前行。徐忍冬忽然注意到,她的褲子下面有一片濕掉的痕跡。那顏色徐忍冬很熟悉,是血。

果然,沒過多久,濕透的布料再也無法承擔更多。鮮血順着她的腳踝流下來,在潔白的雪地中踩出一個個紅腳印。

觸目驚心。

徐忍冬抿了抿嘴唇,有一種想要幫助她的沖動,可是很快又自嘲地想——幫什麽?

這是她的記憶,是二十幾年前的事,現在做什麽都于事無補。何況,她現在是要去……

果然,當鐘秀終于到達燈火通明之處時,那棟熟悉的建築出現在眼前。

——福利院。果然是福利院。

這果然是他出生的那個雪夜,他差點死掉的那個雪夜。

徐忍冬眼睜睜地看着鐘秀将襁褓中的自己放在福利院門口,敲了幾下門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她仍然走得很慢,瘦小的身軀仿佛比先前更加虛弱,好像下一秒就會倒下去。

嬰兒驟然離開母親的懷抱,被寒冷激得哇哇大哭起來。鐘秀聽到這哭聲,腳步一頓,卻并未回頭。嬰兒得不到安撫,哭得更厲害,小手小腳都在亂踢,很快就把棉被踢開,嬌嫩的手腳都露在外面。

會凍傷的。嚴重的話,還會壞死,要截肢。

徐忍冬站在黑暗中,沉默地看着這一切。雪花落在嬰兒身上,越積越多,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白色雪人。徐忍冬幾乎能想象出雪堆積在身上的重量——

不,不是想象,而是記憶。他記得的,雪堆在身上,冰冷的沉重的感覺。

他也記得,小時候每年都會生凍瘡,手腳爛得不成樣子,多虧了院長每天給他塗藥膏,用中藥泡,這才慢慢治好。

幸好,院長聽到門鈴聲後立刻就出來了。她裹着厚厚的棉睡衣,一看到地上的嬰兒,就驚叫一聲,跑過來抱起了它。不過短短幾分鐘時間,嬰兒已經被凍得渾身僵硬,就連哭聲都變得微弱。

院長把嬰兒緊緊抱在懷中,四下張望着,卻沒能找到是誰丢下了這個孩子。

院長嘆了口氣,抱着嬰兒快步朝福利院走去。徐忍冬的視線追随着院長,心情無比複雜。

總之,還是先把鐘秀趕進電梯裏去吧。

夢中的他畢竟無所不能。想了想,他給自己變出一把電鋸,還戴上了頭套。換好電鋸殺人狂的裝束之後,徐忍冬閉上眼。心念一動,他已經來到鐘秀的身後。

盡管少了嬰兒這個負擔,鐘秀卻并沒有輕松多少。她喘得更厲害了,腳步越發緩慢。徐忍冬悄無聲息地繞到她前方,猛地一拉電鋸拉線。鋸齒立刻高速旋轉起來,發出低沉駭人的嗡嗡響聲。

鐘秀聽到響聲,驚訝地擡起頭。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驚駭,她睜大眼睛,清澈的眸子裏倒映出蒙面男子的高大身影。

徐忍冬手持電鋸,一步步靠近。鐘秀吓得兩腿一軟,跌坐在雪地裏。身下迅速洇開一大片血色,紅得刺眼。

……她的血居然還沒止住?

徐忍冬心裏一刺,動作也跟着一頓。鐘秀仰着一張恐懼的小臉,卻傻乎乎地不知道逃。徐忍冬高高舉起電鋸作勢要砍,鐘秀尖叫一聲,竟然直接用雙手捂住了臉。

你倒是逃啊!

徐忍冬無奈,假裝電鋸被頭頂樹枝卡住,作出一副使勁去拔的模樣。鐘秀愣了兩秒鐘,這才反應過來,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她跌跌撞撞地朝福利院跑去,徐忍冬小跑着跟在後面,心裏已經開始盤算送走鐘秀之後下一個要去找誰。

鐘秀在身後電鋸嗡嗡的追趕之下,終于跑到了福利院前面。福利院燈火通明,曛黃的光暈給人一種安全感,就連徐忍冬看了都覺得安心。萬萬沒想到,鐘秀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來。徐忍冬差點沒剎住車撞到她身上去,他趕緊收起電鋸,生怕一不小心把鐘秀劈成兩半。

你到底想幹什麽?!

徐忍冬皺起眉,眼睜睜地看着鐘秀調轉方向,又朝曠野跑去。

不找人求救,反而往沒有人的地方跑,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風雪越來越大,再這麽跑下去,不知道鐘秀會先凍死還是先失血過多而亡。徐忍冬皺起眉,狠狠一拽拉線,把鋸齒轉得嗡嗡直響。他一個閃現來到鐘秀面前,再次攔住她的去路。

鐘秀失聲尖叫。這一次倒是沒有一屁股坐下,而是扭頭又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仍舊是背對着福利院的。

她好像并不是慌不擇路,而是故意避開了福利院?

徐忍冬心下疑惑。他又閃現了幾次,硬生生地把鐘秀往福利院的方向趕。然而鐘秀卻還是堅定不移地要往曠野裏跑,怎麽攔都攔不住。

找死啊你!

徐忍冬漸漸失去耐心,懶得再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他不再放水,一把拎起小雞似的鐘秀,任憑她掙紮踢打。風雪越來越大,打在臉上生疼。徐忍冬索性解了披風,把鐘秀整個人裹在裏面,然後扛麻袋似的扛在背上。

鐘秀在他背後不斷踢打,不過她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還因為失血過多而極度虛弱,她的踢打都跟小貓抓撓似的,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徐忍冬很快來到福利院,推開大門。暖意撲面而來,瞬間融化了他臉上的冰雪。福利院內熟悉的景象讓他的心也跟着暖和起來,仿佛只要回到這裏就可以得到庇護,一切傷害都被阻隔在外。

身後的鐘秀仍在輕輕掙紮着,徐忍冬由此知道她還沒死。不過也快了,因為她的血已經順着披風流到了徐忍冬背上,弄得他整個後背濕漉漉黏糊糊的。

一個小孩子,怎麽能流這麽多血?

徐忍冬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壓下情緒,四下尋找着電梯。目之所及都是熟悉的景象,地上散落着玩具,牆上貼着孩子們的畫,是他居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但是——沒有電梯。

現實中的福利院确實是沒有電梯的。可是這裏為什麽也沒有?

鐘秀的夢境裏,只有福利院這一棟建築,福利院之外的地方都是曠野,怎麽可能有電梯?

可是不在這裏又會在哪裏?

身後,鐘秀的動作越來越微弱,幾乎已經聽不到她喘氣的聲音。徐忍冬心裏一緊——鐘秀快死了,沒有時間了。

徐忍冬無暇細想,一個瞬移來到了院長的房間裏。院長正在用熱毛巾擦拭嬰兒身上的血污。徐忍冬把半死不活的鐘秀往院長手裏一塞,無視她錯愕的神色,直接催動意念離開夢境。

巨大的吸力瞬間捕獲徐忍冬。經過一陣短暫的暈眩,他睜開眼,已經回到房間裏。

他立刻俯身察看鐘秀的情況。還好,她雖然臉色很差,但呼吸尚在。至少現在還沒死。

徐忍冬松了一口氣,很快又皺起眉頭。

鐘秀到底怎麽回事?她夢裏怎麽沒有電梯?

徐忍冬情不自禁地望向大床另一側,床單皺巴巴的,還能隐約看出人形,但被窩已經空了。弄得他心裏也空蕩蕩的,莫名不安。

他緊緊皺起眉頭,又嘆了口氣。

這下好了,連喬已經走了,他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只能一個人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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