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三人成虎
徐忍冬感到心煩意亂。鐘秀的事,他一點頭緒也沒有。無奈之下,他只好先送其他人出去。
搖滾和尚的夢很簡單。他在做法事的時候唱RAP,被死者家屬追着打,跑過幾條街之後順利找到電梯,幹淨利落地滾蛋了。其他人也沒什麽好說的,由于徐忍冬在故事裏反複強調過“電梯”,因此大家的夢中都有電梯這個東西。
最後還是只剩下鐘秀。
鐘秀一個人躺在大床上,安安靜靜地睡着,呼吸也比剛才平穩了許多。徐忍冬決定再試一次,于是他閉上眼,再度握住了鐘秀的手。
熟悉的眩暈感再次襲來,一股強大的吸力将他拉入夢境。
這一次,還未睜眼,他就聽到了四周的嘈雜人聲,中間還夾雜着哀樂。
這是一座靈堂,到處都被裝飾成白色。供桌上擺着一張灰白照片,照片裏是個笑容慈祥的老太太。
供桌前面,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孩跪在銅盆前面,正在燒紙錢。這女孩正是十三歲的小鐘秀。但奇怪的是,她後背上插着十幾把刀子,刀身全都深深沒入脊背,鮮血浸透麻衣,而鐘秀卻像毫無知覺似的,只是麻木地往銅盆裏扔紙錢。
徐忍冬轉動視線,看到靈堂外面,幾個村民模樣的男女正在竊竊私語。
“小小年紀就會勾搭男人,啧啧啧……”
“我早就看她不對勁,她還非說是長胖了,結果呢?我說什麽來着,這小妮子就是個騷貨,跟人到處亂搞,連肚子都被人搞大了……”
“聽說那小孽種剛生下來就被她掐死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這小騷貨倒是狠心……”
村民們的竊竊私語,幻作刀刃,一把一把地飛向鐘秀。鐘秀背對着衆人,瘦削的脊背微駝,任由刀鋒插入脊背,她始終一聲不吭。
徐忍冬站在黑暗中,用力咬着嘴唇。
……為什麽要默默忍受,去反駁他們啊,去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啊。
為什麽不反駁?難道真相就是他們說的那樣嗎?難道你真的……
難道我真的是野種嗎?
對于自己的身世,徐忍冬知之甚少。實際上,就連院長也不知道鐘秀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只知道鐘秀一生下徐忍冬就把他丢在福利院門口,甚至沒在襁褓中留下任何信物,以便将來相認。
雖然事後鐘秀來過幾次福利院,但從來沒有主動提起當年的事,院長也不好多問。因此徐忍冬對于鐘秀的了解也僅限于“她就是我的生母”,還有“她快死了。”
此時此刻,徐忍冬在鐘秀的夢境中看到了她當年的經歷,心中既痛且恨。他痛惜鐘秀那時不過十三歲,就要遭受這些流言蜚語。又恨鐘秀不反駁不抗争,沉默不就相當于默認嗎?難道村民所說的都是真的?難道她真的那麽下賤?
徐忍冬無法接受。
村民們還在對着鐘秀指指點點。徐忍冬氣血上湧,再也看不下去,從黑暗中沖了出來。他怒氣沖沖地去拽村民的領子,然而指尖剛一碰到村民,眼前的景象忽然變了。他竟然又回到了黑暗中。
身後傳來一男一女吵架聲。
徐忍冬回過頭,發現周圍的景象早已不是靈堂,而是一間狹小擁擠的卧室。卧室裏堆滿了雜物,收拾得倒是井井有條,只是地方太小,讓人感覺很壓抑。
一對中年男女站在床邊吵架,互相用手指頭指着對方,破口大罵。
“都怪你!要不是你出去打工,小妮子怎麽會作出這種事!”
“你還有臉怪我?要不是你沒出息賺不到錢,我一個女人家至于出去抛頭露面?!”
“是你沒教好她!”
“這可是你們家的種!出了事來怪我沒教好?那你呢!”
……是鐘秀的父母嗎?
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母。
徐忍冬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心情複雜。
那對男女激烈地争吵着,吵到興起,随手拿起桌上的雜物就往地上扔。器物摔在地上,乒乓作響。那響聲如鋼針入耳,紮得徐忍冬腦仁疼。
角落裏,瘦小的女孩蹲在地上,早已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小團,緊緊靠在牆角,還在不斷地往裏縮,仿佛這樣就能安全。然而下一秒,一只黝黑的大手把她從牆角拎起來,揪着她的頭發,把她的頭往牆上撞。
“賤貨!你這麽丢人現眼,讓我們家以後怎麽見人!”
“丢人!你去死吧!去死吧!”
粗犷的男聲炸雷般地響徹耳畔。鐘秀被死死摁着,腦袋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發出令人心驚的砰砰聲。
鐘秀哭喊道:“不要打了!爸!求求你!別打我了!不是我的錯!是他逼我的!”
徐忍冬一愣。
他?誰?
徐忍冬豎起耳朵,想要繼續聽下去。然而男人卻不給鐘秀解釋的機會,他使勁拽着鐘秀的頭發,更加用力地把她往牆上撞。很快地,牆上綻開一片血跡。鐘秀的額頭上,血污和碎發都粘在了一起。
男人還在罵:“我們家的臉已經被你丢光了!你去死啊!去死啊!”
鐘秀拼命掙紮着,艱難地把頭扭向一旁,朝女人求助道:“媽!救救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被欺負了……我不是……”
女人冷笑道:“那為什麽他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還不是因為你騷!”
鐘秀聽到這句話,驚愕地睜大了眼。下一秒,那雙飽含着震驚與痛苦的大眼睛被狠狠撞向牆面。鐘秀捂着眼睛慘叫起來。
這一聲慘叫如同幼獸瀕死的悲鳴,驚得徐忍冬瞬間回過神來。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去救人,然而當他朝鐘秀伸出手,周圍的景象再度變換。他再次撲了個空。
這一次,他來到了一座學校。教室裏,十幾個孩子把鐘秀圍在中間,去脫她的褲子。鐘秀尖叫着,拼命摁住褲子。幾個男孩子把她壓在書桌上,死死壓着她的手腳。女孩們則是起哄道:
“快,把她褲子扒了!看看生過娃的女人下面是什麽樣!”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臭死了!我媽說,騷女人下面都會爛掉。鐘秀下面一定早就爛掉了!”
明明都是十幾歲的孩童,卻從天真爛漫的口中吐出了最殘忍的話語。徐忍冬心痛難忍,沖上前去想要拉開這群小惡魔。可是在他伸手的同時,孩子們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眼鏡的年輕女性。
鐘秀低着頭,站在她面前,小臉漲得通紅。
“老師,求求你,不要讓我退學……”
女教師不悅地皺起眉,推着眼鏡說:“不行,校長都說了,你留在這裏影響不好,其他同學都會跟你學壞的。”
鐘秀後背上的刀子又多了一把。她咬了咬嘴唇,小聲嗫嚅道:“可是,不是我的錯……真的不是我……”
女教師滿眼嫌棄:“要不是你大晚上的還野在外面,那幫人怎麽會盯上你?”
鐘秀眼裏噙淚,紅着眼睛解釋道:“不是的,是因為奶奶病了,我去給奶奶請大夫……”
“好了好了,不要解釋了。”女教師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不肯通知家長,那我親自跟你爸媽說!電話號碼多少?”
眼看着女教師拿起話筒,鐘秀又急又怕,情急之下她兩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女教師面前。顫抖的小手抓住女教師的衣角,鐘秀哭着哀求道:“老師,不要,求求你不要……我答應你,我自己去說,我回家就跟爸爸媽媽說……”
女教師這才滿意,把衣角從鐘秀手裏抽出來,輕描淡寫道:“老師也不是想為難你……”
黑暗中,徐忍冬心痛難忍。
原來當年發生過這麽多事……她才只有十三歲,為什麽要經歷這些?
徐忍冬只覺怒火在胸中翻湧,讓他想要咆哮,想沖出去把女教師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頓。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出于某種未知的原因,他無法幹涉鐘秀的回憶。一旦他動手,場景就會變幻。他根本幫不了她。
那股戾氣在徐忍冬體內四處沖撞,撞得他氣血上湧,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
鐘秀向女教師告別,背起小書包離開了學校。徐忍冬壓下情緒,緊緊跟在她身後。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鐘秀仰起小臉,看看黑漆漆的天空,仿佛被喚醒了什麽糟糕的回憶,她硬生生地打了個哆嗦,然後快步朝家裏走去。
學校外面是一條土路,兩旁都是田野,種滿了密密麻麻的農作物。鐘秀經過一片玉米地時,很明顯地加快了腳步。那玉米長得比她人還高,在黑夜中如同一片森林,讓人不敢踏入。
偶有風聲吹過,玉米地裏發出簌簌響聲。鐘秀會被吓到整個人都僵住,渾身發抖動彈不得。要過上好一會兒她才能緩過來,繼續悶頭趕路。
徐忍冬沉默地跟在她後面,心中如有千鈞沉重。
鐘秀最終還是回到了家中。幸好,她的父母并不在家。但家裏也沒有其他人在。
鐘秀徑自來到靈堂裏,給供桌上的黑白照片擦了擦灰,然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照片。
她背上還插着幾十把尖刀,傷口的血跡已經幹涸了。她就這樣抱着膝蓋坐着,像一只小小的刺猬,獨自舔舐傷口。
徐忍冬看得心都要碎了。他再也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鐘秀。”
鐘秀聽到男人的聲音,整個人都震了一下。她本能地往後瑟縮着,驚恐地看着從黑暗中走出的徐忍冬:“你……你……”
徐忍冬安撫道:“別怕,”他喉頭苦澀,因此聲線變得沙啞低沉,“我沒有惡意,別怕。”
鐘秀蜷縮在靈堂一角,眼裏仍是掩飾不住的驚慌。
徐忍冬嘆了一聲,在黑白相片前上了柱香,又閉上眼,虔誠地拜了一拜。鐘秀看他神色肅穆,打扮得又像城裏人,心中的好奇漸漸占了上風。
“你……是不是認識我奶奶?”鐘秀怯生生地問。
徐忍冬想了想,點點頭。
兩人聊了一會兒。徐忍冬優雅溫和的談吐讓鐘秀漸漸放下警惕,臉上的神色也放松下來。大概是因為長久以來都遭受着冷眼和暴力,難得有人跟她好好說話,因此她格外珍惜。
徐忍冬感到她對自己有了些親近之意,于是小心翼翼地把話題繞到那件事上去:“你為什麽不報警呢?”
鐘秀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鞋子:“我那時候只知道被欺負了,不知道這樣子是會生寶寶的。我平常就一直被人欺負,奶奶總是叫我忍,她說忍一時風平浪靜,所以這一次我也以為可以忍過去……”
她有些恍惚地撫摸着自己的腹部:“可是肚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像有喜了,我也感覺不對了。我不敢告訴奶奶,奶奶還一直當我是長胖了,罵我懶。”
徐忍冬沉默片刻:“那你為什麽要生下來?為什麽不打掉?”
鐘秀仰起臉,大大的眼睛裏滿是不解:“‘打掉’?什麽叫‘打掉’?”
徐忍冬道:“我是說……打胎。”
鐘秀歪了歪腦袋,還是沒聽懂。
徐忍冬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鐘秀原來不知道打胎這回事。他下意識地朝供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
鐘秀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對她不管不顧,鐘秀從小是被奶奶一手帶大的。農村老太太自然不知道什麽是性教育,因此鐘秀被人欺負了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更不知道還可以打胎。
直到十月懷胎,瓜熟蒂落,鐘秀偷偷把孩子生下來,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于是紛紛前來指責鐘秀。
從頭到尾,卻沒有人問,到底是誰對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下手。到底是誰在那個夜晚,把一個為奶奶去請大夫的女孩子拖進玉米地裏,犯下了禽獸不如的罪行。
鐘秀聽徐忍冬解釋了打胎的意思,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原來還可以這樣啊。”她又摸了摸肚子,頗為懊惱地道,“早知道,還是打掉他比較好。”
徐忍冬感到口中苦澀,幾乎說不出話來。許久,他問:“你這麽讨厭他,為什麽不在他一出生就把它掐死?”
鐘秀突然笑了:“我想過的。”
輕飄飄的四個字,“我想過的”,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徐忍冬心上。
徐忍冬正在苦笑,鐘秀又道:“可是看他小小的,皺巴巴的,那麽可憐。還是算了吧,他也沒做錯什麽。”
徐忍冬沉默。鐘秀擡起頭看着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笑着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麽呀?”
徐忍冬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心中的情緒洶湧而出,他再也無法面對鐘秀。于是扭頭離開了靈堂。
從鐘秀家裏出來,徐忍冬一個人在鄉間小路上走着。天上星星低垂,土路上沒有燈,只能靠着晦暗的月光勉強看清道路。兩旁的玉米地被封吹得簌簌作響,讓徐忍冬聯想起了非常糟糕的東西。他加快腳步,離開了這裏。
被冷風吹了一會兒,他終于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在村落裏四處尋找,找了很久,卻仍舊一無所獲。
沒有電梯。
鐘秀的夢裏,還是沒有電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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