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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百裏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法,薄稅斂,深耕……”
正值午後歇響,南書院的幾位太傅忙着預備下午兩個時辰的功課。皇子們下午本來應當是武課,可入夏之後酷暑難當,皇太後護孫心切,吩咐下來。于是每年入了六月,下午的武課就改為文課,若是入了伏就再改為輕松些的練字或書畫等等。
現在傅大學士不在,南書院裏捧着書卷詠讀的只是一位小伴讀,圓圓的臉上都有困意了。可能是小小伴讀的身份鎮壓不住真龍之氣,底下坐着的三位皇子此刻全扶着太陽穴,坐在下邊閉眼養神。南風從窗棂那邊吹進來,彙進冰籠,再由下人轉動風輪,用四面芭蕉絞扇扇出,過了冰,再吹到人面上就是冰冰涼涼的了。
太子祁谟坐在正下端,迷迷糊糊地聽着小小伴讀的聲音。昨夜通宵背下了幾篇孟子,祁谟昏睡之際聽出小伴讀念着的文正巧幾日前和太傅思辨過。這篇是惠王問孟子答,惠王的大兒子被齊國滅了,又割了七百裏疆土給秦國,楚國此時又大軍壓境。惠王欲為死難将士和百姓報仇雪恨,故問孟子。
孟子答,只要方圓一百裏的土地就可使天下歸服,對百姓實施仁政,減免刑法,少收賦稅,深耕細作,并令身強體壯的青年修養孝順、忠誠之品德,善待父母,不害百姓妻離子散,不讓百姓忍饑挨餓,再實施仁政者得天下。
祁谟細細思慮起來,昨晚這篇也是通讀過的。施仁政者得天下,從入了南書院,大義之道像南風一樣每日每日往耳朵裏灌着,不知當年惠王是如何看待孟子這篇的。
一味的仁,未必換來天下大同,別說天下,就連自己的母族、家室,甚至一個小奴才都護不住。祁谟想起了那碗甜湯的滋味,還有那口噴在衣袍上的鮮血,那只扯着自己衣角的伸不直的冰涼的手,胸口又隐隐作痛起來。
太子薨想必是風光下葬入皇陵,那小奴才必定會被皇兄鞭屍荒野,他……叫什麽?是記得叫做廖曉拂的。祁谟被胸中的濁氣悶得無法,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是熟悉的南書房和檀香木桌,小伴讀那篇孟子還沒讀完,伴着涼風,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祁谟大驚,歪着的身子頓時坐直起來。他……他不是已經喝了毒嗎?那股灼燒腸胃的作嘔感還沒消退呢,說黃粱一夢是萬萬騙不了自己的。
可這真真确确是當年的南書房啊,搖頭晃腦讀書的還是三皇子的小伴讀呢。祁谟調整身姿,默不作聲,大皇子坐于左側,三皇子坐于右側,他撣了撣衣袖,從書卷中抽出一張鎮紙來。
元志二十年。
好嘛,賊老天不僅埋怨自己上一世窩囊委屈,還自作主張把人打回了五年前。祁谟對怪力亂神之說一向是将信将疑,用手仔細摸着臉龐,直到确定了才停手,這真是自己的血肉之軀。
這一下就發配倒回了五年,這一年太子祁谟還未離開南書房,即将十六歲行及冠之禮了。他細細回想,上一世及冠不足一年就被父皇賜婚封王,這一世倒是還來得及謀算,有了那般苦楚的教訓,這一回萬萬不能走輪回的老路,讓身邊的豺狼虎豹再算計了去。
這一世哪怕折了心也要報複回去!既然君君臣臣都以為太子想要争那個位子,祁谟暗自發笑,那自己奪過來就是!
不僅要名正言順地稱帝,還要保住趙太師一族,血濃于水,那都是自己的血親。上一世自己無能護住的人,這一世必定為其争奪,連着被無辜牽連的重陽候府也要一力承擔。
至于蘇青松的妹妹蘇雪,上一世自己與她只有患難之情,尊重非常。廢太子無能,連累王妃一屍兩命,這回絕不能讓皇室害她,自己一定要早早為她籌謀一戶好人家,讓她今生有郎君疼愛,有兒女環膝,再不是香消玉損的惠王妃,定要好好享天倫之樂。
若是這樣,蘇青松必不會再怨恨他言而無信,更不會離心遠走。有蘇青松這樣的良相之才為伴,争儲之路也少幾分風險。
再有……就是那個忠心赤膽的廖曉拂,祁谟想起他不知為何心頭竟然一暖,把胃症的痛楚抵消了幾分。真是個傻的,明明都混到八千歲的位子了,竟然為了自己,抛下世間享樂,怕是早早就對自己有了心思,是個招人疼的。
臨死他可是認了這個小奴才,這一世必要好好護着他,切莫再讓大皇兄将他禍害了。
想到鴻門宴上皇兄們的一番作為,祁谟左右環顧一番,兩位皇兄正撐着額歇着呢。五年前,這時候皇子間尚未分勢,面子上也還是平順的一團和氣,兄友弟恭的。曾經自己就是心思太淺,為人太仁了,恐怕這時候的皇兄們已經開始籌謀如何拉下自己這太子之位了。
祁谟看着兩位大學士抱着鎮紙邁入了南書房,不禁呵呵冷笑,甚好,重活一回可別辜負老天好意,好好較量較量吧,反正宮中日子還長,誰也別跑。
祁谟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淡黃色的酸梅湯,解了暑氣。眼下當務之急是想法子先把廖曉拂找出來,別的人都在面前跑不了,只有這個小太監……不知道在宮中哪處當職呢。算計時間,廖曉拂怕是還在太子殿車灑水那裏,但願時候來得及,別再讓他像上輩子那樣折了右手。
唉,祁谟看了眼窗外的白雲。老天啊老天,既然你都開恩将自己送回來了,怎麽就不送佛送到西,一下子往前再回幾年,別讓那小奴才受挨一刀的苦。
那小小的身子,怕是八歲那年吃了大苦。祁谟惦記着他,要是身邊有這樣一個衷心的小福子陪伴,那争儲漫漫長路倒還多了幾分輕松。在這宮中假意作态,恐怕只有當着廖曉拂,祁谟方能以真實本性自在幾分。因為這人絕對做不出背棄他的事,否則上一世就不會特特遛進惠王府以身殉主,讓祁谟嘗到最後那點苦中作樂的溫情。
片刻後祁谟恭敬地起身向傅大學士供手,停下一團亂麻般的思考,靜心地上起下午兩個時辰的文課。
下了文課,太子殿掌事的大公公王過福早就候着了。宮裏只有太子能穿杏黃色八龍長袍,遠遠看上一眼便能分一二。
“太子辛苦,這天又熱起來了,小心別沾了暑氣。”王過福躬了一躬,身後跟着四名三品侍衛一起等候在東門。太子從小性子涼薄,與誰都無怨,但與誰都不親,入了夏更不願太多人跟着,和身後趕來接大皇子的侍從們一比較,架勢上就不那麽好看了。
王過福還不知道太子已經換了個芯兒,恭順地立在一旁。“老奴教小廚房給殿下預備着冰碗,回了正趕上起冰。今年是個閏六月,欽天監都說了是個毒年,怕是再往後更要熱了。殿下可別太過勞累,學問要緊,若要是再沾了暑氣,怕是皇後又要徹夜憂心了。”
祁谟擡步正要走,回身急聲道:“你剛剛說什麽!皇後如何了?”
王過福怔愣一瞬,又不覺得剛才說錯了哪句,低聲答道:“前幾日憋了一場暴雨,天上下火了一般。暴雨前殿下被熱氣侵體,二更時刻還發了一身汗。老奴急忙請了太醫院的老師傅來看,說是思慮過重又有肺火所至,商量着下方子熬了幾服藥。皇後當夜聽了就急得無法,被暴雨困在鳳鸾殿急得跟什麽似的,徹夜憂心,還虧着吃了合心清腦丸才好些。”王過福向來最會察言觀色,看太子臉上有所異常,立馬道:“想是殿下不記得也罷,那時候殿下昏昏睡着呢,可把皇後娘娘急壞了。”
“是孤不好,讓母後費心了。”祁谟轉頭擡步而去,心裏不知道有多麽驚奇。生母趙皇後早在他十二歲那年就去了,怎麽還會前幾日徹夜憂心?
想來必定是重活一次的變故,這一次命中有所更改,連母後都送回來了,賊老天究竟是給自己送了份厚禮。無怪大皇兄說過什麽,單單是母後對自己百般愛護的那份養育恩情,往日種種再現,祁谟不信母後是真要棄自己而保四哥。
只怕這其中的隐情上一世和趙皇後一起葬送埋沒了。祁谟立馬停住,回頭對王過福道:“王公公,太子殿中伺候的小太監你可有名冊?”本來還想歇歇再辦,現在箭在弦上,祁谟擔心賊老天居心叵測,可千萬別把小福子弄別的地方去了。
“是在老奴這兒,殿下可有吩咐?”
“有個叫廖……廖小福的小奴才,晚膳之後帶來給孤瞧瞧。”
“廖小福?”王過福悄不聲兒地看了眼太子,暗自揣測太子的心思。祁谟在太子殿居住十六年已久,算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閑散主子。不知道太子早已換芯兒的王過福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個連他都記不清的名字是如何進了太子耳朵裏。
“怎麽?孤使喚不動你了?”祁谟道。這王過福是他五歲時父皇賞的老人,确實從未害過自己,但太子殿的消息也是一條不落的往養心殿送。光是這一樣就留不得王過福了,只是父皇賞的人,動起來必定投鼠忌器,要好好想個折中法子。
上輩子就在這地方吃虧太多,處處讓人占了先機,這回祁谟誓要把太子殿打點成心腹閣,一顆顆的釘子全要連根拔去!
“殿下這話折煞老奴了,只是這名字耳生,怕是個手腳忙亂的小公公。老奴想,是不是殿下身邊伺候的人不合心或是粗苯了?若是就由老奴細細挑些機靈的,省得伺候的不好,惹殿下心裏不舒坦。”
“王公公,孤是太子,要個小奴才還需你過問?”
“這……更是不敢,老奴這就命人去查辦。”王過福抹了一頭汗,太子一向溫順,這突然發難還是頭一回。其實主子想要個什麽名不見經傳的奴才都不算什麽,就算弄死個也是豆兒一般大小的事情。只是這情形發生在太子身上實屬詫異,剛剛太子看他那兩眼的樣子,真真是冷到了極點,一時竟讓人不覺得悶熱了。
太子突然轉了性子,這蹊跷的事需觀察幾天,必要如實報給皇上。王過福打算着,招手使喚來一個尋常的常随,貼着耳朵吩咐查下名冊,又聽了幾耳朵遞過來的消息,轉身對太子問:“殿下,老奴的人說皇上此刻在養心殿,與皇後娘娘及武貴妃商讨個什麽事呢,說是動怒了,殿下可要前去?”
若在前世祁谟必定不會趟這趟渾水,武貴妃掌管鳳印,勢頭比趙皇後還高出幾丈。每每見她,祁谟都要煩心好久,想不通這麽個毒辣的女人為何能得盛寵。這一世祁谟也不再多想,就當自己那個父皇眼瞎耳聾罷了,對他下手也不再顧及父子情分。
“去,孤必定要去。母後性子軟,武貴妃指不定怎麽得意呢。當兒子的豈能看生母被別的女子欺負?更何況孤是太子,朝事上暫且不能幫父皇解憂,那這家事上就多出力些。”祁谟話一出,改了方向,找準了去往養心殿的雙花路。他能猜出這時候能讓皇上所議的家事,上輩子他不想管,這次還就必須管管了!
王過福也是一驚,話說得沒錯,可太子和他直言不喜武貴妃還是頭一遭,一時更摸不透太子的心性。只得高聲唱到:“閑人回避,去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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