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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谟到養心殿的功夫耽誤了些,正巧和往內走的大皇子碰上了。
“五弟?身子可好些了?”祁顧頗為驚奇,自己這個太子弟弟向來不問耳邊事,性子又好拿捏,如同初出茅廬的小翰林,書生氣足足的。趙皇後當年還在王府時已是王妃,直到立後都不曾誕下龍嗣。武妃就是趁這段時間內懷上了龍子,早皇後兩年為皇上開枝散葉,生下了皇長子。
皇上大喜,封武妃為武貴妃,并賜名祁顧。後宮女子得賞封最尊貴莫不過是賜姓賜名,聖上龍意難測,給了武貴妃無窮無盡的榮耀,偏偏沒有賜下封號,這貴妃之稱仍舊以姓氏冠上。
有旁人揣測聖意,說聖上不喜武貴妃母家,若是賜下封號無異于左相一族如虎添翼。大皇子祁顧從滿月就以太子之禮嬌生慣養着,一直到趙皇後為皇上生下真龍嫡子。庶長子與嫡子之争向來慘烈異常,大皇子祁顧心裏長了野草一般,但五弟做事向來守分寸,謹慎規矩地讓人尋不到錯處。
“大哥也在?”祁谟假意問道,武貴妃既然來了,必定要找個由頭将兒子叫過來,在皇帝老子面前露露臉,這種手段自己那個母後是絕沒有的,也是個不會争寵的。
“湊巧來的。天氣越發熱了,五弟身邊跟着打點的人怎麽這樣少?要不要從大哥這裏撥些得力的奴才過去?”
“先謝過大哥美意了,只不過我性子随意慣了,王公公也打點得很好。今日在南書房聽了孟子,想着父皇這幾日要校考,我這不是來養心殿先說與父皇聽聽。”
“這……可不巧,五弟不知,父皇正因為後宮的事發怒呢,五弟來的不是時候啊。可千萬別闖進去,讓父皇遷怒了。這些事五弟向來不願過問的,要不先回去?大哥替你向父皇請安,知道你來過了?”
“不急,我們為臣子的,為父皇分憂是分內之事,遷怒又有何妨?”祁谟并不理會,命下人通報。祁顧先是一怔,不知五弟今兒是怎麽了,然後跟上朝內殿進去。
養心殿的龍涎香燃得正好,武貴妃倚在一張金楠木的軟塌上,穿着一身正紫色的忘仙八福裙,裙上由細如胎發的金絲銀線綴了幾十顆東海珠。趙皇後端正坐在主位,九尾流蘇鳳釵垂直肩頭,手扶茶盞,仿佛一只歇息在梧桐樹上的朱紅鳳凰。
“兒臣給母後請安,武貴妃金安。”祁谟朝着那抹朱紅色一拱手,眼神怎麽也不移開了,細細算來他與趙皇後已生死相隔八年,母後身子弱,當年産下雙龍嫡子時沒有養好,沒能等到祁谟及冠行禮還恩。
“我兒快起來,剛下了文課就過來,一路可熱着了?”趙皇後緩緩走來,握着祁谟的手埋怨道:“身邊侍奉的人帶得這樣少,你這樣叫母後如何安心?”
祁谟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上一世母後走的時候正值好年華,從未見她臉上有過這樣多的細紋,只好忍下千言萬語,回手扶住了趙皇後。“是兒子不孝,讓母後徹夜憂心,下次萬萬不敢了。”
這話趙皇後頗為暖心,不住點頭,又叫王公公派下人去鳳鸾宮取些進上補品,并成型紅參一只與雪蓮花一盞。大皇子祁顧跟着五弟一起請了安,往武貴妃那邊去了。
“娘娘身子好些了嗎?”大皇子不是嫡子,不能稱武貴妃為母後,只能叫娘娘,也是心頭紮刺一般,“兒臣聽聞父皇有些憂心,不知能否為娘娘解憂。”
武貴妃扶着兒子站起,足下緩緩蓮步,笑道:“來得正好。臣妾給太子請安,太子殿下越發長相酷似聖上了。大皇子更要和太子多走動,學習一二,以勤補拙,方能為聖上解憂啊。”
祁谟看她手裏拿着禦書房的鎮紙,淡淡地問道:“不敢與大哥相比,只是做臣子的心境是相通的。不知父皇現在正為何事所憂?若能與大哥一起出謀劃策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太子過謙了,其實沒什麽,說來倒顯得讓皇子勞心了。聖上宮中已有六年未添新人,皇太後想着既然聖上無意廣納秀女,便從幾個從三品下的在職京官中挑了些來,入宮賞花飲茶,選了幾個相貌周正有福的。誰料你們父皇當下就惱了,連參茶都打翻了。”
此話不假,祁谟也記得這一年皇太後挑選過進宮的人,還特意選自從三品下的京官女眷,想來只是為了給皇帝兒子挑些年輕面孔的可心人,也給後宮添些易于掌控的好顏色。只是天家無父子,皇上雖然正直壯年也忌諱着皇太後,這事提了幾次本想作罷,無奈皇太後手段強硬,直接把美人進宮這事推到養心殿前,遂龍心大怒。
皇太後與趙皇後不算親近,但也走過老路,明白後宮不穩則前朝有損,一直不滿武貴妃執掌鳳印。祁谟今天來就是預備賣個好給皇祖母,敵人的敵人暫時可以是同盟,這個道理他懂,皇太後也懂。
“去勸勸你父皇吧,仔細別火上澆油,把火惹到自己身上。”趙皇後暗自擔憂道。
“母後放心,兒臣稍稍勸勸就走,今天傅太傅的課業留得重,兒臣還需盡早回去。”
片刻由幕公公親自傳話,這時的九千歲也比祁谟印象中年輕不少。祁谟将想要對幕公公發難的心按捺幾次,跟着朝裏去了。
“酷暑難當,都起來吧。”皇上免了大皇子和太子的禮,面無表情地批折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十成足,“今日的事都聽說了?若要勸慰朕就不要想了,別找不痛快。”
祁顧上前半步道:“父皇切莫不可氣壞自身,龍體康健乃是國之根本。依兒臣看……父皇萬萬犯不着為這點子事發火,後宮新人采納而已,躲了今年,攔不住還有下一年。父皇與皇祖母母子連心,若因為這個讓皇祖母吃心,未免小題大做了。”
“嗯,皇太後那邊朕自會安排,太後也是為朕操心。邊疆不平,光這雪花般的奏折就堆得山一般。”皇上點頭道,只是手下批給大理寺的折子多用朱砂畫了幾個圈。祁谟心裏一笑,要不說大哥總被父子深情迷眼呢,看不清元帝的皇帝心。
“兒臣給父皇請安。”
“太子來又所為何事?”
“兒臣聽聞此事就心焦,依孩兒拙見,父皇若是當真不喜歡就回了皇祖母吧。要是父皇不好開口,兒臣願為父皇分憂,親自去跪求皇祖母。”祁谟鳳眸半垂,表面并無半分忤逆。
“跪求?你今日倒是反常,不回太子殿靜心潛讀,反而跑到養心殿操心起朕的後宮。”元帝合上奏折,看着太子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孔。
大皇兄往養心殿請安就屬天家溫情,自己是太子,過問一句就讓父皇如此忌憚。不過祁谟早就不多慮眼下,反而慢聲回答道:“兒臣并無其他想法,只是父皇正值盛年,皇祖母有擴充後宮的想法也是好的。兒臣只是擔憂皇祖母選的人……背景身家太過單薄,怕是對将來的皇弟無益。”
“嗯,你倒是個有心的,連這些都看過了。”元帝手中所攆的是一串珍貴異常的玉胚菩提子,乃是登基之際所得,時時把玩于掌心。
“父皇所言極是,剛剛貴妃娘娘一時心急,将鎮紙帶了出來。兒臣請安時又無意瞥到幾行,懇請父皇切勿怪罪。”祁谟對答一絲不茍,颔首道:“恕兒臣莽撞,工部侍郎與戶部侍中官職過低,怕是想要提拔也有心無力。不知皇祖母意欲如何,但總歸心意都是好的。”
祁顧哪知道自己母後并未将鎮紙給太子過目,武貴妃當時拿出鎮紙确實失了分寸。大皇子并未多想,只因自己那個母後确實存有害太子之心,怕是故意讓祁谟看到,好讓太子撞在皇上的怒火之上。
只是太子将事實用自己的話描補一番,頓時顯出些別的意味。
“父皇息怒,想來武貴妃也是為皇上心焦。再因着五弟并不是外臣,一家子一起商量,總好過父皇一人。”祁顧稍稍急出些冷汗,雖然五弟臉上還是那般從容,但他怎麽都看不出太子從前的樣子,心中只覺得不好。
“武貴妃的為人,朕自然是懂的。只是太子打算如何去和你皇祖母為朕讨說法?”皇上翻起一張禦國鎮紙,心裏有所謀算。
祁谟上前半步,不敢放肆,攥着拳猶豫再三,義正言辭道:“只一句話,後宮不得幹政。皇祖母這事明着是後宮,誰知內裏如何,父皇是九龍之尊,難道後宮添置新人還需……”
“放肆!”皇上捏住茶盞,朝桌面一磕,“這通混賬話,朕就當你沒說過。左不過是幾個貴人的名分,你身為太子,別再讓朕失望!”
祁谟臉色漲紅,一副想争臉又被潑冷水的窘态。“父皇說得極是,兒臣……剛剛口無遮攔了,這就回太子殿通讀孟子,徹夜研習請罪。”
皇上朝外招招手,命祁谟自己退下,留下大皇子祁顧。祁谟也不貪戀,壓下心頭笑意,只是唇角勾起得悄無聲息的,帶着王過福出了養心殿。
出了養心殿王過福立馬貼了上來。“殿下……殿下剛剛可是受罰了?哎呦喂,都是老奴的錯,這張嘴活該撕了去,讓殿下來趟這趟渾水作甚!”
祁谟正巧走到一處無字碑前,回身對王公公笑道:“公公說笑了,這哪裏算是渾水?這可都是孤的家事。”
元帝生性多疑,大皇兄這點随了個十成十,聽到耳朵裏的聲音總會懷疑幾分,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尚要在九曲心腸過上幾遍,更別說要讓他們按着自己的步子走。這性子雖謹慎,但卻有不好的漏處,祁谟猜想自己那位父皇心裏恐怕已經思慮上武貴妃為何将鎮紙名冊拿出去露秘。
莫須有的事只要給他牽個頭,再加上太子今日反常,皇上必定會疑心武貴妃乃是故意而為之,好借其他皇子的口來堵皇太後這條路。
至于太子那句後宮不得幹政,祁谟更是胸有成竹,明面上是駁了皇太後的鳳意,暗地裏卻是拿捏住了元帝,像貓兒一樣正巧搔到痛處。元帝和皇太後當年還是王爺和貴妃就聯手除掉兩位皇子,其勢可見一斑。登基數載,皇太後羽翼太過豐厚對皇權也是個大禍。
剛剛在殿中祁谟只是用太子的嘴說了皇上心裏的話,他聽得順耳,心裏舒坦,必定不會責罰。至于那幾個選中的官家女,皇太後是一定要采納進宮的,上一世足足拖了兩年,這一世祁谟不想等太久。皇上沒來由地喜歡給太子添堵,祁谟故意進言反對,破了先例,想必他的父皇這會兒已經有了納新人的念頭。
皇宮裏的大局分勢已定,祁谟思量若要絕處逢生,必須要用新人,提拔得利人才的同時拉攏起背後勢力,哪怕是個侍郎侍中也是好的。除了賣給皇祖母一個讨好,還有兩個緣由叫祁谟必須趟這趟渾水。一個緣由是這裏邊有工部的人,官職雖不高但計謀好,可用。還有一個緣由不僅是分掉武貴妃的盛寵,其中關竅更是一把利刃,用好了能敵萬軍。
只是這事兇險,祁谟要仔細打算才能動手。
果然,晚膳時王過福來報,今晚皇上本留了武貴妃在養心殿用膳,這會子已經往鳳鸾殿去了。祁谟撐不住想苦笑,後宮雖不比前朝,但各宮各路的關系也是錯綜複雜,這些娘娘看上去是母族牽制朝廷的枕邊人,殊不知也是皇上用來牽制各方勢力的傀儡。
武貴妃拿了皇太後的鎮紙給太子看,沒準兒就是身後左相一族的主意。皇上心有不悅,必定用趙太師的勢力給他們些提醒。九五之尊坐擁後宮三千,哪個都不是能相信的知心人。
祁谟越想越煩躁,滿桌珍馐更激不起他一丁點胃口,好似腹中還有未消化的甜湯。正當他煩躁不安的時刻,王過福站到蓮青色的山水屏風外,身後跟着個小影兒來報。
“老奴給太子請安,殿下要的那位小公公來了,可要讓他在外殿候着?”
祁谟剛剛拿起象牙銀筷,忽地有了些好胃口,連身子都輕松了,暗自一笑道:“那就有勞王公公了,帶他進來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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