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奴才廖小福給殿下請安。”

王過福帶進來的小影兒緊緊跟在後面,走到跟前時祁谟只覺這人白得一片晃眼,來不及細看,小影兒就恭敬地給他跪下了,直接行了個大禮。

祁谟打量着上輩子見過的影子,內心說不出酸楚。他錯以為把小福子找來就心裏舒坦好過,且不知真見了卻不知該如何對付,如何還他那一份以身殉主的恩情。

“不相幹的人且下去,孤有話問他,仔細候着。”待王公公與侍女退下,祁谟站起身走到跟前,來回打量。眼前的青澀小人兒着實與當年八千歲的銷金對不上。一件單薄的小白衣,領口緊緊的,整件衣裳癟癟地垮在身上似的。

簡直就像個秀麗的小童生。

“站起來和孤說話吧,跪着也不怕累着自己。往後你在孤面前不必這麽多虛文。”

“奴才謹記,謝殿下恩。”廖曉拂帶着一身遠超出年紀的淡然搖搖晃晃站直了,細長的小臉比尋常男子窄些,帶一些女相卻不狐媚。祁谟覺得好笑,還以為這小奴才必定不敢擡頭,怕是要噤如寒蟬一陣子才放開。

可廖曉拂站起來就像一根吸飽了春雨的白玉竹,無欲無求,清冷的目光對上太子也不知道躲避,幹幹淨淨的,可見是個心裏有主意的千面人。

若不是上一世八千歲肯臨死吐露心跡,祁谟斷不會從這樣寡淡的眼神裏看出廖曉拂對自己飛蛾撲火一般的癡戀。

“你……你怎麽不穿外袍,可是有人克扣吃穿用度了?若有人欺負了,王公公顧不過來,孤這太子管管下人還是使得的。”祁谟皺起眉毛,想着小福子的日子必定不好過。

“這……回殿下,并無人克扣,只是奴才今日并不當值,在東小後院裏的小屋正睡着,迷糊的時候公公來找,說是王公公要提奴才,不敢耽誤……所以來不及換衣就被公公叫走了。”聲音如人一樣冰冷冷的,像是對誰都恭敬,又對誰都不讨好。

祁谟卻撐不住更想笑了,這小奴才在宮裏怎麽也有四年多,饒是再單純的性子也多幾層戒備心。但礙于上頭都是主子,只好機靈地把這份戒備融進規矩裏去,叫人輕易抓不着錯處,看不透小性兒。

不過啊,這副拒人千裏的從容怕是瞞不過祁谟,八千歲可是死在他腿上,哭花了臉,口口聲聲念着他,像個被欺負狠了終于有人做主的牙尖嘴利的小野貓。只是這般回憶讓祁谟實在難忍,從前他一向看不起宦官,沒想到最後卻只剩個小太監留在身邊,這般易碎,把祁谟那顆軟硬不吃的心給哭怕了。

“那可曾用過膳了?”祁谟不欲多猜忌,這重回一世的機會怕是萬人僅有,必定要順從自己心意,殺伐果斷,賞罰分明,再不與自己較勁憋屈着過,想對何人好就對何人好。見廖曉拂身子實在太過單薄,小小的臉比上輩子還無血色,他便想要親自拉過來一起用膳。

至于宮中規矩,他祁谟從此便就是太子殿的規矩!

廖曉拂身子一偏,被常年暗自習武的太子拽了個趔趄,那雙顏色極淺淡的玲珑眼剎那睜大了,淺淺的雙眼皮子褶皺一深,竟比丹鳳眼更有□□,生動好看。

“殿下!”廖曉拂的手臂沒抽回去,肩膀一軟,豆大的一滴汗水從鬓角流至雪白的尖下巴磕兒。

祁谟見他反常,下手又重,只覺得掌心熱乎乎的潮濕着,低頭一看氣從中來,急道:“殿外何人在伺候!”

“回殿下,是老奴在,可是晚膳用得不好?”王過福一直在外候着,他是宮裏老人,陪太子十一年,從祁谟還是個小娃娃就開始伺候,說對太子無真心那是假的。但聖意難違,王過福謹記自己身份,只為當今聖上做事,并沒有害太子性命的心。

“傳禦醫,就說不要大師傅,來個會抓藥的小師傅就行。去尋尋有沒有一個叫牧白的人來。還有把小廚房的廚子喚來,再挑一個小宮女,不要大的,年紀小一些更好,給孤速速去辦。”

“老奴這就去辦!”

廖曉拂像做夢似的聽着,聽太子如舌綻春雷一般急急下令,眼圈猛地一熱。就連左眼下水紅色的淚痣都跟着更紅了些。

半月前若不是太子步攆經過,出言急救,自己兩只手怕都要廢掉。今日得知傳喚心裏又是急又是恥,那可是太子殿下啊,自己卻是個小太監,在這衆人争恐避諱宦官的宮裏,除卻掌事公公,小公公被單獨傳喚究竟積攢了幾輩子的福分?

可剛才一見着,廖曉拂便知道自己心思太過了,思慮清明了幾分。太子那樣子分明不記得救過自己,單獨傳喚想必是有需要面生的下人去辦某樣差事了。他琢磨着太子這要把自己安排到何處盯梢,身子一歪,手掌一疼,殿下抓住他的手竟然動了怒了。

原是自己想差了,廖曉拂心中向菩薩暗叨幾聲罪過罪過。殿下乃是當今太子,記性怎會和常人一樣,想必萬事都裝在心裏,胸中有大乾坤,還記着他。

來的是個微微圓胖的小師傅,見了祁谟愣是緊張得一口結巴,這人便是祁谟叫人尋的叫牧白的。太醫院必須有自己放心的人才好,這人就算一個。只是上一世的牧白已經給正二品以上的貴人抓藥了,現在還只是個給宮女太監治個尋常頭疼的小師傅。

祁谟不急,給廖曉拂診治用不得太醫,若是交給牧白就放心許多,此人出于醫藥世家白老之徒,不得晉升的緣由恐怕就是有些磕巴,緊張起來連整句話都說不完。太醫院日日夜夜進進出出的哪個不是有身份臉面的,他時時結巴,誰敢給他遞名帖?

“哎呀!這、這可是半月前的傷了?”牧白細細查看,廖曉拂端坐着,左袖遮住右手掌面,像個玉觀音似的點點頭。

“這傷怎樣了?”祁谟急問。

“筋骨都斷、斷了,再拖不易好,要是早些還能免受些苦。這是怎、怎麽傷了呢?”牧白是剛剛及冠的年紀,比祁谟大上一歲。宮中規矩,公公們診治向來是不許號脈的,只能觀其傷處,再下方子。

祁谟用拇指摩挲着玉扳指,若有所思:“他的手是讓輪子碾的,可還能治愈?”

牧白朝眼前的小公公一颔首,伸手就抓:“公公得、得罪了。”語畢即用拇指捏住傷處虎口,用另一只手将抻裂的傷口撫平,強行拉開了廖曉拂的四指。

廖曉拂疼得身子直顫,面皮薄又要強,愣是忍住了。祁谟明知這是給他診治,扭過頭忍了又忍,還是沒能按捺下來。

“太醫小心!他這傷剛扯繃了,皮肉傷要緊可指骨的傷不能拖,別下大力氣。”

牧白也急,胖乎乎的手又不敢太使勁,咂咂嘴辯解道:“若要筋骨複位必須下針,今、今日我回白府取套金針來方可。再……再日日敷上陣痛的麻片,與沸水煮過的松樹枝細細綁在一起,三個月內切勿碰水勞累,小公公這傷便能好上十之七八了。”

“十之七八?”祁谟不解,“為何是十之七八?剩下那二三呢?”

“殿、殿下有所不知,這、這傷筋骨的傷向來不易修複,變了形都是常有的。若是好好養着,臣有把握将小公公的手複原,就是不敢說能否使力,怕是粗使的活兒是幹不動了。”

“無妨!牧太醫只管盡力救治,有勞了。還有一事,養傷的膳食裏可有忌口?請太醫斟酌着下方子,再下幾幅溫補的藥膳。”那只小白手緊緊地攥出一個小拳。上輩子它成了小福子的心病,這輩子還是傷着了!

“膳食忌口也就尋常、尋常一般,牛羊膻物是不可再吃了,頭一個月多吃易克化的,魚蝦不可碰。這……可藥膳如同三分藥,必須細細號脈,探清小公公的體質方能開方子……”

廖曉拂原本還坐着,一聽這話當下怕了,搜地站起來,垂着手謝過牧白。太監不是男子,更不是女子,男女皆不可碰,皮肉相貼萬萬不可。下邊挨了一刀所以對探清身體虛實的事更格外忌諱。若是讓太醫號了脈,哪怕隔着紗布,自己身子那些隐晦的傷勢就瞞不住了,保不齊在號出個精血不足的虛症。若是宮中當職多年的大公興許豁得出臉,廖曉拂就不行了,如同一條敏感的小魚兒被拖上了岸,被衆人看遍,急着返回大海藏起來。

祁谟看得透,不想逼壞了他,遂一擺手沖着廚子說:“剛剛牧白太醫的話可都記住了?多做些清淡的,花樣兒多些。頭個月忌牛羊葷食和魚蝦,三個月內也注意些,別端上了孤的桌子,做好了有賞。”

“那臣就準備下方子了,想、想必小公公還小,身子禁不住虎狼之藥,臣、臣鬥膽請問小公公虛歲多少。”

廖曉拂恍惚間沒聽到,一副誰也拿捏不住的樣子,束發用的煙霞色發帶搭在肩上。他不是沒心思,而是心思太盛。沒來由地被拎來還傳了太醫,他左右想不出這鬧哪一出,既然多說多錯,索性一句不說。祁谟見他不答,眉頭一松,朝牧白說了。

“他今年虛歲十四,還小呢,按着十三算吧。”

“孤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祁谟坐立于八寶仙人桌前,推了個羊脂色的小碟子過去,“孤叫你來,是要問問你能否做得來孤的舌頭。”

看着衆人都下去了,廖曉拂身上那股子八千歲的雛形才散去。太子知道小福子不是個善茬兒,八千歲那個位子可不是沒心肝的人能坐。哪怕他現在還十四不到,可一旦讓他緩過氣,小福子照樣是人精兒一個。

“來,替孤嘗嘗這碟子芸豆卷,這上面撒了酸梅絲,孤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正愛吃。”

主子坐着,廖曉拂必定是站着的。一聽要試菜,他立馬從食盒最下層的小夾屜裏取出細細尖尖的針筷,彎着腰用左手将芸豆卷兒切成四份,先用銀針試,待銀針依舊再親自入口。這是在試毒物之外的髒東西呢。

只因宮中作害人的玩意兒多了去了,銀針試不出來的,都要小公公們親自來辦。

“回殿下,吃食無異,殿下可以用了。”廖曉拂細細試過,畢竟是鐘鼓司待過的人,一身的規矩極佳,不像試毒竟像在品茗仙茶。

祁谟嘗了一口,笑道:“有那麽好吃嗎?方才看你面容苦苦的,也不與孤多言,可是餓着了?”

“回殿下,奴才不餓。”廖曉拂直直地站着,低着頭,眉間蹙起一條纖細的豎紋,絞盡腦汁地想不通,自高而下看着祁谟,眼睑淺淺地垂着,“殿下仁厚,為奴才請了太醫,又給了個小宮女。小福子無德無能,鬥膽請問……殿下究竟為何急着把奴才召來?”

祁谟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不能直說,總不好告訴小福子,上一世你我死在一處了,死前你還将心中苦戀全說了,做了一輩子張狂無忌的八千歲最後還不肯走,誓要為孤陪葬。

想着祁谟不禁噗嗤笑了,一肚子話也煙消雲散,道:“請太醫是為你救治,将來行走于宮中,折着手怕你覺得自己不好看。那小丫頭也先用着,動水的活先省了,讓她去做。其餘你不必多問,孤叫你來自有用處。現在孤只問你,若孤要走争儲之路你敢不敢相陪?”

“殿下!”廖曉拂驚出一身冷汗,淡淡的眉梢吊得高高的,壓下嗓音來,“殿下……隔牆有耳,殿下慎言。”

祁谟嘴角上挑,這小奴才當真有意思,明明像冰雕一般,又為自己這一句話急紅了臉,想必自有千張面孔,各個都有不同,應當盡收眼底細細觀賞一番。

“你也知道隔牆有耳?孤不怕你多想,這太子殿的耳朵多了去了,除了你,孤一個不信。這是條舔刀尖兒的路,若你願意就留下近身伺候,若不願意孤自會待你傷好送你回去,安排你去鳳鸾殿當差。”

小福子眼睛裏稍縱即逝的喜悅被祁谟逮個正着。他膚色淺,連眉毛都淺一些。祁谟又說:“孤不逼你,今夜你宿在孤這裏,過幾日再答複。”

廖曉拂的身子像生了根一樣站住,冰雕似的。“奴才廖小福謝殿下恩典,自然是願意的!”他低着頭給祁谟行禮,用衣袖遮住眼中濕濕熱熱的笑意。太子看人極準,廖曉拂就是個愛哭的。

“起來吧,禮數這樣周全,和孤不必多禮。過來,再替孤試試那道蓮子雞絲。”祁谟扯了他的衣袖幾次,才将小福子僵硬地拽近了些,命他坐在椅上,又說:“往後你就是孤的舌頭。今日所說并非妄言,會對你好。”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速度會是日更,如果當日沒更,隔天會雙更補上。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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