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幾日過後,皇上要納新人的消息傳到太子殿,祁谟正差了人從光化寺大寶殿回來。王過福近兩日得閑,笑呵呵地把東西承上來,端看是個用玉面佛袈裟裹住的紫檀匣子。祁谟當着王過福的面打開驗視,只見匣子裏放的是本破了邊角的經書。

王過福了然,知道是個不用上報的物件兒,領了自己和下人的賞,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祁谟不經意地翻着經書,自己是沒把這東西當成什麽寶的。此乃大寶殿先主持還未開悟時留下的一份地藏菩薩本願經拓本,一直存在大師圓寂後的金身之下。此拓本雖然難得,可大寶殿中存放的珍稀經書猶如過江之鲫,由此算不得有多麽貴重。

但貴重不貴重不是旁人說了算,要看誰人求此物。皇祖母入宮前曾與大師有一面之緣,數次入寶殿求問佛法。後來多宮争儲,皇祖母貴為中宮扶持新帝,心中大有不安。還是這位大師親自請皇太後入光化寺一聚,開解一二,點悟了有攝政之嫌的皇太後。

種種因緣在前,大師現已圓寂,想必這份拓本在皇祖母心中分量在太合殿能争一二。祁谟若不是經歷過一世,必然也是不知皇祖母有這一段佛緣。上一世重陽候府為祝皇太後大壽康健,就是請太子伴讀蘇青松入寺求出了此本經書。蘇青松私下與祁谟交心相談,自是把這些緣由告于了太子。

祁谟擺手,早在一旁候着的廖曉拂适時上前,用清水淨過的左手将紫檀匣蓋合住,往鑲了珠片的儲物鬥最上層的寶格子裏放置好。

現下廖曉拂已經劃了名冊,正經八百地在太子眼前當差,官職升了一等,近身服侍,只覺得這幾日像夢一般。煙青色的公公常服一穿,腰間被墨色的束帶緊緊箍住,盡管頭上臉上不施粉黛,只戴一頂單色皂紗籠烏絲的雙丘內侍帽,竟把廖曉拂襯得不食人間煙火了幾分。

“你話倒是少,就不問問你主子這裏面的經書有什麽名堂?”祁谟拿起一卷書冊,慵懶斜靠在榻上。這幾日的日頭毒,祁谟便用身子不适推脫了大小邀約,就連文課也不去露個面,大多時就歇在太子殿裏,細細謀劃了今後。殿中蘊熱,祁谟只穿了舒适小衫,領口微敞,借着姿勢袒露出結實的胸口,配上那幅不動聲色的帝王相,頗有說書人口中奪命書生的樣貌。

廖曉拂看驚了,埋下頭去,心口亂跳。自己五歲淨身,是去了陽勢的人,無性無別,能在太子面前得臉已是上等福氣,再貪看就是不識擡舉了。

“回殿下,奴才只做份內的事,主子的事由不得猜測,更不許過問。”

祁谟看小福子抿着嘴角,下唇幹裂,知道這是個規矩極多的小公公,殿前當職不吃不喝不解手,便把書卷一放。

“孤有些渴了,你沏杯茶來。”

廖曉拂應了聲,去旁邊捧了個白玉茶杯,說道:“一炷香前奴才剛煮好的龍甲毛峰,是殿下喝慣了的,溫着正好,殿下嘗嘗。”

碧中泛金的茶湯裏毛峰顯露,聞之香氣如蘭,小福子那份對他獨有的細心讓祁谟很是欣喜。“你到不錯,來了不到十日,把孤的脾氣摸了個清,伺候起來比旁人舒坦得多。若是沒了你怕是孤以後要不适應了。”

“回太子殿下,奴才并無猜測的心,只是……”

“急什麽?孤又沒怪你。”祁谟将茶盞遞回,推了一推道:“孤在太子殿待了這麽久,別說相信誰,就是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太子又如何了?太子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罷了。孤見慣了有禮奉承的人,便是和你待在一處無須那樣多心。太子又不是冷血羅剎,也想不必設防地被人暖着,惦記着。除了母後,孤也想聽聽你多說些話。”

廖曉拂的腦袋一低。“這……殿下,奴才不敢。”

“罷了,你不願與孤多說也無妨,不欺負你。”祁谟百般無奈,笑道:“先替你主子嘗嘗這盞茶,一盞不夠就多嘗幾盞。”

廖曉拂接了茶,謝了恩,滋味甘醇的茶水混着太子的金口玉言一起吃進肚裏,暖暖地化開,濃郁又混着心酸。廖曉拂捧着喝完了一盞,心下一橫,既然殿下說要聽那就冒大不敬之罪吧。

“殿下……”廖曉拂知道自己在說掉腦袋的事,還是說了,“殿下,那本經書可是殿下命伴讀蘇大人去辦的事?”

這小東西終于肯開口了。祁谟感覺自己最近像個逗貓兒的一般,一步步地想誘着小福子多說,怎料他問一句答一句,拘謹得很。

一高興,祁谟的手就擡了上去,捏着小福子的下巴晃了又晃。“你倒是個機靈的,怎麽不早問?何時猜出來的?”

廖曉拂臉紅一片,殿下這是摸了他的下巴?他摸着祁谟捏過的地方,有股子羞恥萬分的自責。“殿下這幾日只召見過蘇大人,蘇大人頭七日的時候來過,隔日申時又來了一回,恰好趕上牧白太醫為奴才的手施針。蘇大人經過奴才身旁時奇香無比,和這匣子上的檀香是一樣樣的。”

祁谟點着頭道:“小奴才有你的,孤不瞞你,這經書正是青松在大寶殿抄經七日求來的,現在青松怕是還沒回府,只得将經書送出來。”

廖曉拂挪到祁谟身後扇扇子,又問:“太子可是想敬佛了?要不要命人造個觀音蓮花?”

“先不必扇了,你這手連着下了七日金針,筋骨剛剛歸位,還需且養着呢。若是留下病根可別惱,小小淚痣一顆,怕你是個愛哭的。”祁谟摁下扇子,散開青絲,反手執壺飲茶一口,又問,“小福子,你猜猜孤這是準備孝敬誰的?”

廖曉拂低嘆一口氣,妄他平日口吐蓮花百般話術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回殿下,奴才并不是個愛哭的。小福子愚笨,猜不出這是殿下要孝敬何人的。”

嗯,你這小奴才就裝蠢吧。祁谟才不信他猜不準,只好又道:“明日你随孤一起,便就知道了。現下吩咐小廚房做些清口的點心來,孤有些餓了,多做幾樣。”

“奴才遵命,這就去辦。”不知太子是何時餓的,反正廖曉拂早覺得腹中空空,忙奔着小廚房去了。

太合殿,皇太後寝宮。

一盅還未喝完的赤絲雪蓮羹涼在碗中,皇太後今年五十有一,由四位大嬷嬷精心照顧着。每日這盞養容的早點必不可少,今日皇太後竟撇了它去,放在一邊。

“是了……是了,這是大師的字跡。”皇太後捧着那本經書執着地從頭翻到尾,像整個人看進了書裏去。大嬷嬷上前勸了勸,道:“太後歇歇吧,別看狠了,仔細用傷了眼,讓奴婢先收下去,放進佛堂用香火供起來。”

“皇祖母聽聽嬷嬷的勸吧,若是因為這本經書傷了神,那就是孫兒的不是了。原想着皇祖母靜心向佛,得了這拓本來讨祖母一個歡喜,若惹着皇祖母身子不快那孫兒必要請罪了。”祁谟帶着小福子跪在蒲團上,額頭貼地,行着大禮。

皇太後捏着帕子擦擦眼角,揮手讓嬷嬷們退去,偌大前殿只留下皇孫和他帶着的小公公。

“起來說話吧。”皇太後于心一軟,免了禮,“哀家素日與太子不親厚,今日這是怎麽了?竟然來讨我一個老婆子的好?”

廖曉拂往常只聽聞皇太後手段頗硬,不是尋常女子,竟想不到她與自己孫兒說話也這般不加修飾,爽朗直接。

“皇祖母錯怪了,孫兒确實不與皇祖母親近,可并不是不願。若不信可縱覽天下,祖母可曾見孫兒與哪個人走得近了?孫兒性子涼薄,只是血濃于水,心中自然是挂念着皇祖母。”

祁谟規矩地坐着,攥拳緊握,想與祖母親熱又無從下手的樣子。廖曉拂往日只覺得太子不争,想不到這真要争起來竟然出神入化,舍得去臉面。

想必也是在宮中吃過大苦了。

“你這孩子就是這樣,哀家也不是不喜歡你這個孫兒。只是哀家不喜歡你這樣的太子。”皇太後威嚴正坐,鳳舞九朝的金步搖一共九支,今日頭面上用着的就有其中一個。

“孫兒謹記。”祁谟低着頭,動了唇,欲言又止。

“聽說皇上要納新人,太子和大皇子都去養心殿勸着了?”那本經書放在烏金小榻上,太後卻一直看着。

祁谟站起來道:“回皇祖母,孫兒确實對父皇勸說過。”

“哦?太子如何說的?”

“孫兒向父皇說,後宮不得幹政。”祁谟哪裏會不懂其中利害,養心殿中必定有太後的耳朵,扯謊萬萬行不通。

“就這樣的勸說,太子也好來讨哀家這祖母的好?當真是笑話了。”皇太後面上冷笑,一時之間太合殿竟冷了幾分。

“請皇祖母聽孫兒辯解。這大逆不道的話的确是孫兒說的,可孫兒心裏卻完全是向着祖母。父皇素來不喜歡我這個兒子,哪怕孫兒有心相勸恐怕也是無用!大皇兄是長子,一直勸着父皇應了祖母,就連武貴妃也心焦,孫兒若也是同樣相勸……母子連心,皇上再如何也是祖母的骨肉,一切皆在皇祖母之下。父皇的性子祖母不是不知,必定當下惱火,将此事狠狠壓下來,幾年內不得再提!”

祁谟見太後沒回話,大着膽子繼續道:“孫兒身為太子,可也想父皇龍嗣繁多,再多幾個皇弟皇妹。童言無忌,幼孩可愛,比我們這幾個及冠的聽話,想來也能哄着皇祖母心悅。可……可孫兒身份尴尬,不能和大哥相比,只能背着忤逆的名聲為皇祖母進言。最後也是得了父皇的罰,皇上孝順,孫兒在太子殿通宵讀了七日的孟子,今日才踏出一步,望祖母明鑒!”

太子向來不得盛寵,皇上不喜,這點皇太後是知道的。早前養心殿的人傳了話來,一字不差的,聽說這個孫兒如此大膽,嬷嬷們氣得帕子都撕了幾條,只有皇太後的玲珑心已是有了別的想法。太子反常,是不是再賣自己的好?如此一聽,那便是了。

“血濃于水,哀家不是那老糊塗的婦人。你七日苦學,也是受了罰了。這話往後不可再說,否則哀家也保不住你。”太後面子一暖,又拿過古舊經書反複撫摸。太子出言不遜可畢竟皇上還是順了自己的意,想必其中必定有幾分太子的苦勞。

還有就是這本經書,宛如一角青綠的裙邊、一只焚香的素手,掀開了太後平靜如水的心境。皇太後直視太子,問道:“這經書你又是如何得來的?”

祁谟答道:“禀皇祖母,這本經書由來是……”

“等下,哀家不聽你的。”太後的目光閃過祁谟,紫金雕牡丹的護甲長長一滑,利落指向了廖曉拂的臉,“讓這小奴才說,太子勿要多語。這經書的事,哀家倒是要聽一聽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所有留言的小可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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