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太子,這、這恐怕臣也無能為力,從沒、沒見過啊……這可……這可……”牧白打着磕巴吶吶道。半柱香前他還在太醫院收拾藥材,用石碾子将海風藤細細碾碎時,忽地跑進來一位小公公,說是太子要找便不分青紅皂白将他拉來。一路小跑叫圓胖身量的牧白這一通喘,只以為是小福子的手傷出了差池。

誰料進了寝殿情況更甚,還真沒猜錯,就是小福子出事了。只是這回病症來得實在鬼魅,料他飽讀醫術也無法對症。

“他這是中了蜂子的毒。孤念個方子,你速速記下看過,命人抓來煎藥!”祁谟動了大氣,長袍一掀念道:“先取重樓與鬼針草,再取龍膽草、香白芷、白附子分量各半,蟬衣、小蜈蚣六只,生大黃與生甘草為藥引,冷水煎過三碗并成一碗。再取新鮮獨腳蓮全草來!與燒酒一同搗爛,讓他含在嘴裏,敷着舌頭!”

牧白持一杆紫狼毫不敢怠慢,筆下生風,不消多時吩咐下去,更是親自去偏閣挑選全根的獨腳蓮,只想着太子見多識廣,恐怕在藏書閣閱覽過醫術古書。其實不然,上一世祁谟正是自己着了道,眼看着能進益政院聽群臣參奏,前一日竟讓一杯蜜水害得張不開口。

而這方子,真是那年牧白嶄露頭角試着抓的。眼看着太子的舌頭不中用了,牧白幾幅藥湯灌下去竟是立竿見影的好了。

廖曉拂安靜坐在貴妃榻一端,臉白得像個小娘子,只是嘴上沒了顏色。祁谟在一旁氣得無法,天子一怒,整殿都不敢大喘氣,一個個悄不聲兒的。王公公都領罰回了養心殿,誰知道下一個是哪個?

祁谟雙目裏像燃了火星子似的瞪着小福子,怒道:“現在知道疼了?都說好安排旁人了,你當孤這個太子看不住你了是不是?虧着孤曉得這毒的藥性,否則就是疼死你孤也不心疼一分!”太子一甩衣袖坐下,自斟了一杯溫茶壓火,發起狠來竟想賞小福子幾下手板子算了,讓他記住教訓,不敢再擅作主張。可若真動他分毫了祁谟當真不忍,不說旁的,這刁鑽歹毒的蜂毒上一世可是自己親口嘗過。

更別提那股親自替自己試毒的狠勁兒了,和上一世一樣樣的,義無反顧到讓祁谟後怕。即便他已知道這次只是蜂毒,卻也受不住同樣的事在眼前再來一回。

紅牆重檐四角高樓,宮裏日子步履維艱,就連趙皇後都沒讓祁谟放下心。想他貴為太子,宮中竟連個肯說真話的人都沒有,凄涼孤苦可見一斑。重活了一次祁谟如夢初醒,明知自己如今勢微,也想像護着蠟燭燈裏的小火苗一樣,庇護這點子時時有可能随風而逝的燭光。

中了這毒口舌沾水時如同針穿,碰一下就疼得渾身哆嗦,吃熱的不行,吃冷的更不行,吞咽口水都比用刀割舌頭厲害。那一遭祁谟當真吃了大苦,日夜寝食不安,連向太醫陳述如何疼痛都無法。最要命的是舌根發麻,根本使不出力。

“現在倒傲氣了?你的一嘴伶牙呢?”太子氣得無法,當着人也不敢大說,只好牟足了勁兒朝小福子的前額彈了一指頭,當做教訓,“讓你主意大!你倒是好了,讓孤像個癡兒一般自說自話。”

廖曉拂吃痛一躲,一手捂着額頭彈紅了的皮肉,凄凄慘慘地回了太子的注視。

祁谟看他并不領罰,仰着手就又要給一指頭。廖曉拂擡手像是要攔,轉眼間細細指尖沾了太子杯中的茶湯幾滴,像江面鷺鳥輕點水波的雪白倒影,一筆一劃似點痧。幾筆沾着茶的筆畫印在蟒紋八仙桌的臺面上。

“臣識字的。”廖曉拂淺淺的雙眼皮舒展開又合上,白白的一道弧彎。

祁谟遭受的震驚堪比得知四哥未死,啞聲道:“你、你……哈哈哈哈……”

笑落他用象骨折扇系着金穗子的那一端敲了下小福子的官帽,小福子年紀還小,煙青色帽子戴在頭頂有些空蕩,一下子讓祁谟給敲歪了些。“年歲不大,蒙人的本事到多!宮中識字的侍者都要劃名冊裏去,你這小東西不僅蒙混過去,恐怕更無人得知你還是個左順手。孤當真要被你氣得無話了。”

顧不上蜂毒來勢洶,廖曉拂臉上的稚嫩青澀與得意混成一團粉紅,像那團團的芙蓉花。祁谟看了更是欣喜,與信任他的衷心同樣,他也願意見小福子不懼太子威名,甚至敢挑釁于他。畢竟祁谟深知小福子是敢幹這等事的,只是當下年紀小。若是再給他幾年歷練,這小東西恐怕是個要人人哄着的大公,難伺候。

誠然此乃對外之道,對自己,祁谟也知道小福子只愛耍小聰明小心計罷了。當真有趣兒。

“殿下,藥、藥來了,讓臣先給小公公敷上吧!”

牧白兩只手捧着個藥壺小跑進來,旁人看來這小師傅腳下如此不穩怕是難有建樹,祁谟卻不在意,這牧白數年後拔萃于太醫院了也是這樣的。只是上一世受盡了冷眼惡語,性子孤僻。現在這副小彌勒佛的樣貌就連祁谟也沒見過。

廖曉拂忍痛将嘴巴張開,藥膏敷于舌面一時如同烈酒灼燒。而後從舌根蔓延絲絲麻意直至舌尖。

“殿下好、好方子!”牧白像得了珍寶,捧着方子,不明所以的還以為太子賞了他件墨寶呢。

祁谟哪敢居功自傲,白占了人家的功勞,只得說道:“孤這方子大有你的功勞,你拿回去,記在自己的醫術手劄裏,切莫旁人看了去。”

牧白先是不肯,而後犟不過太子之威,千恩萬謝地仔細疊好收在胸口,樂呵呵地跑回太醫院領賞去了。自然也聽了太子交待,醫好小福子的事人前不提。

“成了,這屋裏沒有旁人,王過福也回養心殿當職。現在給孤寫明白,你這字到底怎麽回事?”

廖曉拂張口便覺得使不動舌頭,還是沾了茶湯,在桌上寫下娟秀株麗的小字一排。

“臣二哥教的。”

“二哥?孤到不知道你家人的事……”祁谟暗自詫異,悔着只顧籌謀自己,忘了小福子上一世的苦處。若不是家人被大皇子拿捏住了,聰慧至此,他必不會任大皇子□□。

念着上輩子他受過的苦,等祁谟回過神來,自己正給小福子額頭彈紅了的地方揉着,一時尴尬無語,随便又揉了幾下便負手站了起來。“嗯……孤彈你這裏,是孤出手重了。但你有錯在先,往後孤不罰你了就是。”

廖曉拂支吾一下,本來腦門兒就不是很疼,剛剛竟又被太子親手揉了,頓時恨不得多彈幾下。正伸手去摸茶盞,被祁谟攔下來。

“知道你又要謝恩了,不用寫了。今日你也乏,孤也倦了。讓下人收拾一張軟塌出來,你就睡在孤的卧榻一旁,夜間喚你做些輕松的差事。”

自打廖曉拂八歲進宮學規矩識擡舉,懂看主子眼色,卻沒聽說過哪宮哪殿的主子要小太監陪房。就連陪房丫鬟也是在屏風外的窗格子邊上候着。若主子是個通情理的,興許能賞個卧榻。公公則因為去了陽勢,陰氣太盛故鎮不住鬼邪,老祖宗定下規矩就不許陪房使喚,通常都在寝殿外的門廊處坐着打盹兒。

太子的性子這幾日他也摸透了幾分,遠不是奴才嚼舌根子裏說的那般逆來順受,除了讀書求學的悟性強些,其他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小福子卻看太子英武精明得很,更難得的是毫無位居上位者的浮躁孤傲,是能屈能伸、說到做到的真龍天子呢。

這樣的好主子能有三分真心待他,廖曉拂就願意捧出十分還他。清晨時分明知太子安排妥當,廖曉拂卻吊着一顆心,搶着把毒水喝了。他可沒有心疼別人替太子受這份苦的菩薩心,宮裏的日子苦藥般熬人,心疼自己都來不及呢。他只是怕這事出差錯,萬一別的奴才受不住苦,壞了太子的大事呢?被審被問的當口說錯一個字将火惹到太子頭上呢?太子只告訴他此事兇險,越是這樣,廖曉拂越只信自己。

祁谟猜不透小福子想着什麽,怕他是礙着身份不肯,便坐下道來:“這事你按孤吩咐就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後這太子殿就是孤自己的地方,孤想你怎樣,你放心怎樣就是了。”話畢看小福子這副假裝老實又不能頂嘴的模樣實在難得,祁谟忍不住又在他腦門兒上戳了幾下。

廖曉拂被管着按時服了三小碗濃濃的藥汁,幾位衣着不凡的大丫鬟端着八龍金銅盆伺候太子梳洗頭臉,待太子入浴過後還給他端來過了熱水的面巾,将他細細擦拭了一番。

不知牧白是不是在方子裏添了安眠的補品,廖曉拂穿着規矩的亵衣竟隐約困了。再加上大丫鬟捧來的被褥皆為進上貢品,光是被面兒上月白藍的絲錦就不知用了幾尺幾丈,卧上去如同被雲彩供起來的小神仙。幾經折騰,他就身上戒意全無,任由大丫鬟拉胳膊翻身子的擦洗。

喝了牧白的藥,廖曉拂舌根上的麻意逐漸消了。身邊還是那個穿桃粉色青蘿紗的大丫鬟,好久沒被女子如此親近,困倦之際他拼命擡眼,躺着沖那大丫鬟喚了弱弱一聲。

“……大姐。”

“小公公可是在喚我?”大丫鬟粉團的臉上一笑兩個小梨渦,又說:“我叫玉兒,你私下喚我玉兒姐就好。看你身量這麽小,怕是比我小上不少呢。今兒的事多虧你,別看咱們這是太子殿裏,見不得人的玩意兒多得是人往裏送……就是可憐你當真年紀小,唉,要吃這種苦。”

廖曉拂只覺得眼前的燭光和粉撲撲的人面模糊成一片,在他快忘幹淨的往事中也有這樣一位玉人兒般的女子跟他說話。

“大姐……阿姐。”

玉兒一愣,當下明白過來,小福子怕是入睡之際認錯人了。遂又給他掖好了被子,拿了幾個元寶軟墊擋住腳踏。“這給你墊好了,翻下來也不怕疼着。你這樣喚我,怕是家裏也有位大姐吧……我家也有個弟弟,雖不同胞可卻是我背大的呢,後來……唉,不提了,小福子?小福子啊,你只記着,咱們太子殿裏只有一個主子,往後你衷心服侍太子,玉兒姐也把你當小弟的。”

廖曉拂不知聽沒聽全,尖下巴磕兒往被子裏一沉,綁好的右手沒來得及收就睡着了。

夜間究竟睡得如何廖曉拂不清楚,天蒙蒙亮,一個寶器般的銀鎏細金絲龍須香囊在軟枕旁放着,他撿起來放于掌心細聞了下,裏面盛的是太子睡間用慣了的容檩香。這香能讓人一夜好眠,絕不夢魇,可廖曉拂從幽閉寝簾看穿過去,太子……太子這睡得則實為不安啊。

廖曉拂大着膽子從卧榻坐起,細白的小腳丫子踮起來,無聲地挪到寝簾外。聽裏面又是一陣輾轉反側的動靜,廖曉拂掀了三重簾,跪在當今太子的腳踏上。

祁谟正睡得難受,冷汗都從□□的鼻梁上沁出來。半睡半醒間寝簾開了又閉,亮了又暗,祁谟鳳眼眯了一眯,輕笑道:“……孤當是誰,你這小東西膽子倒大,也不怕當了刺客。”

廖曉拂的亵衣是小公公從宮裏一處領的,單薄些但實用,領口袖口皆箍在皮肉上,以免小公公們睡不老實受風寒。廖曉拂被單布片裹着像裹了層霧氣,水汪汪地看着太子的臉色。

“太子……這可是有胃症?”

“早些年落下的毛病了。”祁谟說道,“孤幼年習武,一味求強不知分寸。夜間犯一犯不礙事,喝些溫蜜水能好些。”

廖曉拂望向空蕩蕩的祥雲白玉桌幾,啞啞急道:“那太子為何不叫奴才起來伺候!”

祁谟一下子笑了,撐不住支起胳膊側卧。這小福子一口一個奴才奴才,管得事卻頗多,脾氣又硬,跟個半大主子似的,口氣更像興師問罪一般。換了旁人祁谟恐怕治個大不敬之罪了,可小東西這樣急急的吼幾下只覺得好玩兒。

“你這奴才的稱謂是改不好了?孤自然不委屈自己,已經喚過丫鬟了。小公公倒是好啊,睡了個整覺還鬧脾氣,管這管那的。早知就該一盆冷水潑醒了你。”祁谟拿過玉枕邊的折扇,敲打了一下小福子的腦袋,“罷了,給孤揉揉肚子吧,揉好了有賞。揉得不好就領罰一直揉着。”

廖曉拂應了聲謝恩,左掌在嘴邊呵了熱氣,隔着太子的被褥像模像樣地伺候起來。

“殿下,這樣可舒服些了?”廖曉拂也不知道按在何處了,也不懂穴位,打着圈兒找地方,“……太子夜間喚來的可是玉兒姐?”

“是了,玉兒她是母後府裏的家生子,生母是孤的奶嬷嬷。”祁谟正醉心沉思下一步的籌謀,問道,“她是我母後的人,但心思不多,教給她的事也可放心。怎麽?你這公公打聽個女眷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讀,前面故事情節較為緩慢是因為太子要重新梳理人際關系,等鋪墊完了就會主動出擊了,謝謝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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