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上一世太子封王,王過福于養心殿死谏,祁谟那時被困住手腳而冷眼旁觀,心如死灰。只是本應拉去亂葬崗的屍首最後竟然被外祖父找人斂去安葬了,祁谟後知後覺,那年也由不得他多想,這回将前因後果針串般細細濾過,竟然想通了關竅。

原以為母後是個不關朝政的,想不到竟也在父皇身旁安了人手。父皇英明了大半世只當王過福用着衷心,卻不知他為何衷心。原因不過其他,王公公不傷太子的緣由無外乎是忠了趙皇後的一片舐犢情深。

“殿下只當老奴死不足惜罷了,萬不可疑心……萬不可再疑心旁人!”王過福的冷汗一顆顆地往外淌着,半天沒認了太子的問話,也沒說那旁人究竟是誰,“老奴伺候殿下一回已是大福大幸,無根之人……身份卑微,無福享子孫福報,奴才王過福能照看太子一日也是不該有的福氣了。”

祁谟又嘆一息,負手背立于窗棂之前。“事到如今,那蜜水想必……定是母後的鳳意了。但害孤之事你可認罪?”

“殿下息怒,老奴認罪,奴才罪該萬死!”

“好!”祁谟揮手一轉,目光如淩厲疾風,“既你也認罪,那孤就罰……”

王過福最後将頭一點一磕,怆然淚道:“老奴只求殿下不忘,真龍天子!千秋萬世!”

祁谟的左膝一曲竟直直跪下,衣袖翻飛,如半條蛟龍越水俯首。“那孤就罰你受這一跪,今日一跪,自此認你為義父。孩兒祁谟,給義父請安,願義父千歲!”

王過福登時與祁谟面面相跪,耳邊七七四十九重雷洪電閃!撲着揪住了祁谟的衣褲。“太子快起!此等人倫不道之事萬萬不可!”

祁谟自小眼觀周遭權術,命人安于己用的法子無數,最好不過利用親緣。玩弄心計,柔強于剛,戳起要害。公公都是絕根戶,更何況王過福對祁谟有情有義,太子并非無心,這一跪裏三分利用七分真情,于公于私這份恩典是要給他了。

“孩兒五歲賜宮,臘月初見,義父持一把綢傘從養心殿領旨而來,親自給獨自賞雪的小太子遮風擋了雪。當夜義父以孩兒冬衣的風毛今年選得不好罰了尚衣局總管太監,并親理太子衣冠之掌事宮女杖斃。當夜過後,孩兒飲食起居再無差池。”

一把辛酸淚順着王過福眼角而下。那年他也就是個剛及二十的小公公,得了皇上青眼去太子身邊當差。誰知還沒走到地方,遠遠便看見那團小小的明黃色蹲在一棵百年老樹下,拿着一支枯枝在雪地裏刨着冰一人玩耍,雪片打濕了整頭竟無一人上前攔着。王過福當下急了,不顧衣衫單薄,一言不說地彎腰給祁谟撐傘,心裏想着趙皇後的囑托心痛不已。小太子不得疼愛,剛封了宮,日日見不着母後,下人們倒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猶記當年太子玩心大,對此事渾然不知。等團成一尊小小雪人之後才回過身,發覺身後站着個落成雪雕的小公公。晚膳後祁谟忽起高燒,王過福饒是進宮後沒了氣性,當夜,大怒不止。

“孩兒九歲發痘,母後急得亂了心思,義父當即立下命人封宮,不消一刻就于下人房扯出來一條沾染過痘水的幼童小衫,押了下人房數十位徹夜審問,拉出一串相關之人!後不顧太醫院勸誡,執意貼身看顧孩兒,十日之間未曾離開片刻。”

是了,那年王過福差點兒自己折了命,也愣是将武貴妃安插在太子殿起居的下人拉出一串人頭來。若是小太子自然發痘必不會如此兇險,當年還是武妃的女人心思已如毒蛇,愣是将死于傷寒的出痘幼童撥下衣衫來,再将那件沾染過死人屍氣的病褂遞進了太子殿。

太醫院的領事一見病勢洶洶,必有蹊跷,更不敢大肆招搖,只向上禀報了個尋常幼兒出痘。真真将九死一生看進眼裏的恐怕那十日只有王過福一個人。

此刻王過福低頭不起,心頭已經有了恨意。他恨,他怨啊,這是那人的孩兒,再不得父寵也是太子,是龍子,是真龍血脈!只恨上天不公,自己是個沒根的東西了,十輩子也得不來這麽個寶物般的孩子。可……可聖上如此棄親生子于不顧,棄皇後于不顧,于妻于子,又是何等無情!

“孩兒十一歲初學騎術,在武院跟了騎師幾日,遲遲不敢走鞍上馬。大皇兄和三皇兄年長些,早已精通騎藝,初學那日都是由父皇親臨扶上馬背的。恐怕是懼于真龍之氣,再烈性的馬兒那日都不曾啼鳴,乖乖任由皇兄們騎了。到了孩兒那日,馬匹驚擾嘶叫聲不斷,皇兄說,這是父皇不在,那馬兒必要将人掀翻下來的。”

王過福勸慰道:“一派胡言,太子也乃真龍之氣,何懼!”

“那日義父扶孩兒上馬,同樣也是說的這一句。”

祁谟不知是喜是憂,幼年難關處處都有王過福擔了,這些本該是由父皇親任啊!最後竟是個大公扶住了馬鞍,讓小太子踩着自己的衣冠,一手托上了馬背,再翻身上馬伴着心有忌憚的小太子騎了幾圈跑場。因着身體殘缺,公公的身子是最經不得騎馬折騰的,出行多用軟轎步攆,可就是當年王過福那一句何懼,祁谟騎在穩穩當當的馬背上,鐵打了心信了自己也是龍氣傍身,否則父皇不在這烈馬如何安于人子之下?

莫不是因為自己乃是天家血脈嫡支!

一樁樁幼時場景在眼前走馬燈似的濾過,祁谟唏噓不止,嘆道:“義父對孩兒的恩,以上種種多于千件。我自幼不得父皇疼愛,合宮之中,除了母後也就只有義父肯護着了。記得初見那日叫義父好一陣候着。孩兒并非貪戀玩耍,那時父皇剛賜了太子殿,我本想團個雪人,若是父皇下朝沿路見了便能想起我這個孩兒來,興許就能來太子殿再看我一看了。”

“殿下……往日種種傷心,切勿再說,時日還長。”這傷的根本就是王過福的心啊,他打小就是趙太師府裏的家生子,比太師嫡女也就是當今趙皇後年長一歲。趙皇後從小生了顆菩薩心,溫婉端莊,且待下人極好。王過福可是作為家生小厮伴着她長起來的,原想着護大小姐一生一世,盼着大小姐的良人來采納提親。誰料天不由人,入宮那年趙皇後剛及妙齡十二,王過福受老夫人所托這才一狠心淨了身進宮,天不由人命由人,在暗處再護大小姐一程吧。

這才有往後誤打誤撞去了太子殿的事,王過福是已經斷了七情六欲的人了,不敢妄自菲薄,護不住趙皇後了,能護住她的孩兒也是好的。

只是這一世,王家的香火總歸是斷在他這處了。

“義父陪伴孩兒多年,明着是皇上的耳朵,暗地裏卻是母後的人。孩兒如今勢單力薄,無以回報。”祁谟見王過福不肯心軟,聲聲緊逼道:“若義父暮年,孩兒願置宮外屋宅給義父頤養天年。若義父百年!孩兒則猶如親生,親自披麻戴孝,長跪守靈,捧義父牌位入我太師府祠堂。有孩兒一日便保義父香火不斷,後人貢奉!”

“殿下!殿下啊……”

時至此刻王過福再也撐不住,抱着祁谟的膝頭忍聲大哭。往日種種湧上心頭,大小姐還在府裏時的一颦一笑能消退他身子受的苦,可他也曾有心灰落寞。若他适年娶妻,孩兒也該有太子這樣大了,正是采納說親或置辦花妝的好年紀……為太師府受這一刀他不埋怨誰,怕就怕老無所依,羨看他人兒女環膝,自己無人送終了。

可眼前起誓要給他扶靈的人是太子啊!這是他一手護大了的孩子,這是大小姐的孩兒。就連自己的靈牌也要請進太師府,他王過福将來就是死也是太師府的魂,不是那漂泊孤苦的鬼!

待祁谟歸來已是五更天,頭天夜間特意交代過寝殿沒有留人當職,一路倒是誰也沒得驚動。

寝室裏的容檀香剛剛燃盡,餘煙暖着香爐,廖曉拂垂着手腕歪在榻上夢周公,發帶極規矩地綁着頭發,腳臺邊上掉着三、四本散開的小傳。祁谟搖頭笑了,這小奴才啊,讓他酸心的本事一天高過一天。臨走時鬧着不睡,說什麽殿下歸來才能放心安睡的,奈何小福子年小覺多,不知苦撐了幾炷香。

祁谟走近他,将撂在外面的手腕握住給他暖了暖。許是察覺到有人動他,睡夢中的小福子蹙了蹙眉,把臉往錦繡枕頭裏藏。待暖得正好了,祁谟再把它放回被褥下,又給他蓋緊實些,這才将夜行衣換下歇息了。

不多會兒伺候洗漱的侍女就到殿外等待傳喚,太子每日定時晨課,祁谟不想讓人疑心,便如往常一樣。廖曉拂伺候着他寬衣,不敢問,臉紅紅的,想必是知道沒臉了。

先前還不是自己鬧着要等,結果他連太子何時睡下都不知情。等祁谟去南書房早讀片刻,他也換好了腰牌,跟玉兒姐告了晌出殿去了。廖曉拂這是要給祁谟請一尊大佛來,他要去請的可是鐘鼓司曾經的掌印大公,自己師父陳白霜。

宮裏無人不知四大司,又叫明四司,分開來有惜薪司、鐘鼓司、寶鈔司和混堂司。其中又以鐘鼓司最為挑人,只因司內除了掌出朝鐘鼓之外,還負責宮內樂舞、演戲、雜耍等事。每年皇上出朝回宮以及萬壽節、冬至節和年節升殿之時總會露臉,好迎導宮中升座承應。陳白霜陳公公就是這一司曾經的大公,說一不二。

至于是怎麽卸了任的,小福子也不敢打聽。如果把廖曉拂比成宮裏的一根白玉竹子,那他師父就是這淤泥裏的一棵青松,不易近人。陳白霜掌印時在宮外置了一處內宅,上任當年便從剛送進宮的小太監裏挑出個拔尖兒的認了義子,本想是鋪一條養兒送終的後路。許是喜愛天真孩童的緣故,每隔上一年,陳公公都要先把進宮的娃兒看過一遍,再挑出個看順眼的養在身邊,直到挑上了廖曉拂,已經是第九個。

也就是在那一年冬至陳白霜卸了任,做了個本分的教引公公,親自教崽兒們樂舞或曲戲。當年的九個義子逐漸長開了,又被分到各宮各處,如今還留着的只剩三個,那六個不知在哪一宮成了冤魂。

廖曉拂排行老九,連小福子這名字都是師父賞的。他不懂當年陳大公的心思,只以為是圖個吉利順口。可陳大公眼毒,宮裏貴人太多,沒有哪個主子願意奴才的名字過于文雅別致。這孩子的名太過才情,一聽便知是家裏有讀書人挑出來的。若惹着後宮小主兒倒還好說,惹着權貴大人就保不住了。

可能是小福子年歲最小,再加上淨身之苦甚于旁人,陳白霜是有些偏愛了,就連被太子殿的嬷嬷看中也差點兒舍不得給出去。

廖曉拂就更拿義父看作大佛,去了好地方也沒閑着,輪值時偶爾跑回來給陳白霜磕個頭,想得開想不開的都說給義父聽聽。

今日陳白霜來得早了,拿拂塵掃去石凳上的落花,坐在禦花園的東南偏亭裏。老九是他心頭肉,打小性子狠起來比誰都要臉,可又攤上個愛哭的性子。前個月聽說他讓車輪子碾了就驚得陳白霜動了大氣,奈何不在一處,老大與老六也跟着生隔牆火,每日特特從太子殿那頭繞着回來,盼着能碰上個熟人往裏帶句話也好。

昨日有個衣着不凡的宮女拿信來找,禮數極好,顯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陳白霜到寝室過目一看,裏面竟然是小福子的字跡。

廖曉拂這邊緊趕慢趕着仍遲了一刻,通禦花園的路都被晨起的各宮小主兒用滿了,滿眼全是端着清洗頭臉的水盆和換下的胭脂。今日禦花園供上的新鮮花枝也趕在這時辰進上,廖曉拂摻在一堆大丫鬟堆兒裏,給這個姐姐行禮,給那個姐姐讓路,來來回回差點兒繞昏了頭。

“師父可等久了?”廖曉拂端着手小跑過來,若說宮中還有一怕,他唯獨怕這位不茍言笑的義父。

“嗯,下次與人相約不可遲到,免得叫人嚼耳根子,說咱家養出來的小子沒規矩。”陳白霜不改臉色地站起來,撣了撣灰白衣袖,又道,“還有,行走于宮中不可喚我師父。”

“是,小的記住了。請陳公公跟小的來。”廖曉拂幾個月沒見義父,眼角眉梢掩飾不住地上揚,但陳白霜往日最看不得下人沒規矩,只好循規蹈矩地踩着石棱走路,兩步一格。等走過了人最多那一段,廖曉拂動了動唇,頭不偏腳不歪地問道:“大哥和六哥呢?”

“成兒挑了十來個機靈的苗子,每日去教他們劍舞。他已二十有一,工部嫌他年歲過大,明年春耕祭祀就要棄了,不再用了。鴛兒他嗓子不适,前個大寶殿要祭雨,他跟去三日恐怕唱經累着了,去磨太醫院了。”陳白霜提起老大老六哪個也是不舍得,成兒身為老大伴他最久,鴛兒一副鐵打的好嗓子,拂兒還沒來得及學上一二就被要走了,九個現在只剩下這三個。可他又能怎樣?年年都有折在紅牆裏的宮女太監,能保住一個都是好的了。

“陳公公,到地方了。”廖曉拂出來前遞過腰牌,算好太子用膳的時辰,隔着一條回廊停在南書房外。這裏和禦花園堪比陰陽境界,除了蟲兒壓着草飛跳出來,只有幾只停在樹梢的家雀兒。

“你那手怎麽樣了?給我看看。”陳白霜不知小福子帶他來見誰,用拂塵點了點他的胳膊。

廖曉拂把裹着麻片的左掌伸給他看,現下佝偻的骨節已是複原了,只固定着待傷骨接好。陳白霜不料他傷得這樣重,但細看下好歹是精心醫治過了,遂怒氣消了一半,問道:“你這傷勢是誰人醫治的?在太醫院是否挂名?宮中行走切忌縮手縮腳,叫人看不起了。你去要份名帖來,咱家好送去些銀兩,替你打點一二。”

廖曉拂正欲将來龍去脈說了,只聽那邊南書房的角門一開,讀完早書的太子帶着個磨墨随從邁出半個身子。小福子随手将那方向一望,趕緊對陳白霜說道:“陳公公,貴人到了。”

陳白霜順着一看便認出太子袍來,方才平靜的聲音竟氣得抖了,眼睛來回掃着太子那邊和小福子的臉,最終忍不住用拂塵掃了廖曉拂的膝頭,大喝道:“孽徒!終究你還是……還不跪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地雷和收藏,每一位的評論都是我的動力,第一次寫原耽能得到認可實屬幸運,感謝大家在文海中點進了我的文章,謝謝。

本文有主CP一對,副cp三、四對,并非是全員BL,但BG描寫不多,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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