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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谟正色回他:“氣?他為何要氣?”
是氣自己徒兒貪戀眼前人而不懼自危吧?盡管心裏跟明鏡兒一般,祁谟也裝作毫不知情。廖曉拂平日冰面人兒似的,話都不多,唯獨拿這事逗弄他可愛得緊,眼巴巴兒地望着太子,那副說話再三謹慎的小模小樣看得祁谟心尖兒都癢癢的了,恨不能多逗幾回。
果真,小福子幾次張了嘴要說,又幾次沒說,仿佛說什麽都說不通,最終吶吶道:“奴才想着,師父恐怕氣我給他老人家添事了。”
恃寵而驕這四個字就在廖曉拂舌尖上了。師父想必誤會了太子,可他卻清楚太子和自己幹幹淨淨的。至于太子為何這般信他,廖曉拂夜間添香時也琢磨過,恐怕殿下是查過自己的來路出身了,合宮找出他這麽個三宮四殿皆不沾邊的小公用着最安心。
“添不添事不是你說了算,孤不是沒給他出路。還有,你怎麽又奴才奴才叫上了,這話還要我說幾回?”祁谟走近,忍不住碰他的瓜子臉,一指頭彈在廖曉拂的帽頂上。
“奴才……我叫了這麽些年,一時半刻的,改不了。叫順口了呢。”小福子雙手端正小帽,笑時雙眼淺淺彎着。
“罷了,你愛怎麽就怎麽,誰叫太子殿都在你師父手裏呢,若真把你惹了,你師父豈能饒過我去?”祁谟點着他的腦門兒問道,這話說得不假,陳白霜親自趟渾水也就是想護着徒兒。這樣倒好,他與陳白霜各自謀算各自的,多個人看着廖曉拂也是更放心了。
“殿下慎言!我師父辦事有度,賞罰分明,斷不會做出……”
“你看你又心急,都敢與太子嚷嚷了?讓你師父聽着了,還以為我這太子在寝室中如何把你欺負了。”祁谟就喜歡瞧他自己和自己較勁的神色,說得過皇太後卻不敢說過自己去。又逗了幾句他又怕真将人惹急,畢竟孩子還小,說什麽都往心裏記着,便指向點心匣子一吩咐:“喏,給你個差事。去拿來給你主子嘗嘗,膳前食些點心也好。”
因為太子喜歡吃甜,廖曉拂從匣子裏夾出幾塊荸荠桂花糕,銀針試過又切好嘗了,端着小碟兒捧上來:“殿下嘗嘗,今日進上的點心就這一樣甜口,其餘皆是鹹口,殿下尚且将就些吧。”
口腹之欲乃下品,這是父皇打小教他們的。祁谟摸不清他打哪兒看出自己喜甜,就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廚娘也摸不清太子愛不愛甜的,才做出尋常男子愛吃的花樣鹹點。大忌之事都被小福子知道了,祁谟卻還不知道緣由,嚴謹了多年的自己竟在廖曉拂面前松了勁兒,不必掖着藏着。
“今日這點心的餡兒裏別有洞天,想來廚娘不僅用了荸荠桂花,你也嘗嘗來。”祁谟料想這個年紀正是貪嘴,若要直接命他吃,小奴才必定又有千百條規矩不肯,就尋了這麽個由頭,“嘗得出嗎?若吃着好,就叫你師父給廚娘打賞去。”
廖曉拂試毒時已經嘗了一塊,這又嘗了一塊,還是搖頭。“許是小福子沒吃過好的,殿下吃吧,我嘗不出來。”
“那就多嘗嘗,等吃習慣了再嘗就記住了。”
“那就……多謝殿下。”
見他愛吃,祁谟幹脆把小碟子推過去,看小福子被他哄得細嚼慢咽,身心都愉悅至極。過了會兒廖曉拂支吾一下,問道:“殿下何時放我出宮去看家人?”
放他一人出宮?恐怕祁谟是絕不放心的。“怎麽?這樣想家嗎?”
小福子點頭,用指尖将那碟子上的糕點碎渣一一捏起來吃了,恐怕多年未回是真想極了。
“若要出宮不難,只是太子陪你都見過師父了,你也得陪太子見見太師府的人。如此有依有據的出宮随孤出宮,還怕見不着你那哥姐嗎?”
“太師府的人?”廖曉拂暫且把碟子放了,不解問道。皇後母家的人?太子這是要回去?
“是啊,有位故人,孤也想去看看呢。”
呵呵,可不就是趙太師府的人。這一回重活來過,除了找廖曉拂,恐怕下一位就是要找那個人了。攘外必先安內,唯有把上一世摸不清的事弄明白了,身邊的眼睛耳朵清幹淨了,才能将害過自己的人一個個拔掉。
四哥啊,別來無恙。
幾日後太後借着毒日驕陽賜下賞酒宴,選在了日落後的金瑤池邊。皇上近來不怎麽出養心殿,行宮也仍在修繕,怕太後恹恹沒有好食欲,便吩咐各宮各殿的主子們無故不得推脫,必要擺出個十全十的場面逗太後開懷。
就連盛荷苑的二皇子都帶人來了,遠遠地入了席。祁谟與二皇子交情不多但似敵非友,遠遠點頭不語,各自作罷。
這樣的宴自然是由大公跟随,祁谟将殿中交代給玉兒,帶着陳公公和一幹侍衛去了。廖曉拂難得有了空閑,太子不在,殿中又無事可做,幹脆和玉兒姐打個牟,領了自己的腰牌。再收拾出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袱塞進褂子裏回了鐘鼓司。
鐘鼓司偏南,廖曉拂順着高高的宮牆往南走,越走越輕快,各處都只覺得眼熟。那年他才過八歲,入宮的規矩還沒學完就被鐘鼓司挑走了。只因為這處挑人挑得緊,急着用,到了這處一看,果然司裏要的小公都是男生女相或高挑拔萃的。
說到底鐘鼓司這處的宮人終究是天家的玩意兒,人挑好看了要。
再往深處走就是熟面孔了,廖曉拂難得回來,司裏的守衛也不難為這樣的小公,收了他幾點子碎銀就放通行了。
還沒踏進他住過的甲字院,就聽那陣咿咿呀呀調嗓子的戲腔飄出來了。
“将軍長安不卸甲啊,禦劍點眉砂……江山與共清明月啊,驚鴻一瞥,人面桃花,依人兩牽挂……”
“六哥!”廖曉拂提起褂袍快步進去,戲聲一停,從小院兒裏鑽出個人來,照直朝小福子去了。
“是老九回來嗎?”那人看清了便跑起來,倒是給廖曉拂撞個滿懷,将他攔腰抱了起來,“哎呀呀,當真是你,快給六哥好生掂一掂,看長肉了沒有。”
這人便是陳白霜口中的鴛兒,排行老六,小福子叫他六哥。六哥宮外的娘親姓陳,原是個江南名角兒,揚州戲班子裏唱花旦的臺柱。當年芳心二八錯信了人,還未進門就懷了李舉人的骨肉。那李舉人也并非無心,執意要擡陳氏進門。奈何陳氏身世卑微是個戲子,又懷着身子,只能做妾室。
雖說前有婆婆刁難,後有舉人娶正妻,但陳氏帶着孩兒并未吃什麽大苦。直到李舉人病去了,陳氏悲痛得也跟着去了,留下的孩兒卻糟了劫難,沒過半年便被大娘打發出來,轉手賣給了人牙子。
那孩子從此便去了父姓,改為母姓,名叫陳鴛。
“還真是長肉了呢!師父那天去了太子殿,我就猜是為保你去的。”陳鴛也是個女兒相,興許年小時沾了梨園戲,娘親又是個名角兒,祖師爺賞飯吃給了好嗓子和好身段。他虛長小福子三歲也高出不少了,可聲音就是不變回來,總細細飄飄的。
廖曉拂自小和幾位哥哥長大,現在就剩下兩個了,自然格外親熱。他從陳鴛身上跳下來,拉着手就往屋裏走,邊走邊解衣衫。等進了屋直直将小包袱一放,攤開全是別人賞他的物件。
“果真是和尚多的廟大啊,太子殿的碎銀子都夠咱這兒喝一壺了。”陳鴛的樣貌随了娘親,若是個姑娘恐怕要被指着脊梁骨罵狐媚子了。似乎是知道自己臉好命苦,陳鴛自小就愛和男兒厮混,常常被陳白霜拎出來打手心,和廖曉拂更是沒大沒小,一下子将他壓在被子上了。
“癢,六哥,癢着呢。”小福子笑着躲,沒一會兒兩人的衣衫都扯開了,興許是睡在一張床上長大的小公,廖曉拂不覺得有什麽,他也看着六哥好看,比皇上生辰那日從外頭請戲班子的名角兒還好看呢。
等鬧夠了,陳鴛在上頭支着胳膊看他,忽地咬了一口鼻尖,罵道:“小沒良心的,往常六哥怎麽疼你都忘了?幾個月沒回來翅膀硬了不成?”
“那怎麽能忘?初始是太子殿的雜務多,跑不開。還有……六哥你看,我這手傷着了,六哥……”小福子急忙把手伸過去,原想顯擺一番這是太子親自找人給他醫治的,卻忘了老六的脾氣。
“哪個潑皮傷的!他娘的!”陳鴛撒起潑來都比旁人耐看,頭發亂亂披着,墨黑的發淌在身後,恨不得吃那人血肉骨頭一般。
“不疼了不疼了,那人不是鐘鼓司的,六哥急也沒用。”廖曉拂擺擺手,也跟着坐起來,兩個小公公敞着胸懷,你看我、我看你,又說:“六哥,你看,這是……這是殿下找小師傅給治的呢。”
“哼,你這胸脯裏面除了太子還有六哥嗎?小時候哪一次不是我陪着你起夜解手的?你那底下紅腫了哪回不是六哥給上藥?真真是吃裏扒外……”陳鴛假意嗔怒,只氣自己沒用,不能給讨個說法,轉眼看床上碎銀成片,眼珠子一轉又笑起來,“這也都是殿下賞的?”
小福子忙點頭道:“還有殿裏的大丫鬟賞的,六哥別氣我只顧得殿下,我心裏也記着你們呢。”
“這還差不多。”陳鴛露着個雪白的肩頭在那片銀白裏摸索,摸出一個六角形的紙盒子,打開來果真是香粉,上好的香粉。
“虧你記得六哥喜歡這個。”陳鴛身段也好,翻了個身坐到那銅鏡的前面,沾出一指頭擦到鎖骨上,歡喜地把盒子收了。公公們大多忌諱着女人的物件,陳鴛倒是看得開,想如何就如何。
“那是孝敬六哥的,還有給大哥的,對了,怎麽沒看見大哥?”廖曉拂記得牧白太醫留下一些治跌打血瘀的膏藥,興許還在包袱皮裏,低頭就找了起來。
“今兒老大不當職,咱家哪兒管得了他去哪兒了?一天到晚也見不着個影兒……興許又教人舞劍去了。”陳鴛忽地掃興起來,無名指杵在那香粉匣子裏轉圈圈,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咱家才不管他呢,愛去哪兒去哪兒,掃興……”
他這一低頭就來個人進屋,那人身着褐紅武袍,持一把青色長劍卻無半分殺氣,目色溫潤,身量高高的。他将劍挂上南牆,聞了聞屋裏的香,推開內室的門就冷下臉來,指着陳鴛開口呵斥:“你……又沒規矩了,快穿上!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大哥!”廖曉拂顧不上整理衣帽,幾步沖向老大,将江文成撞了個滿懷。
“拂兒回來了?”老大姓江,名文成,蓬萊那邊的船運進京的。旁人問他家人是否逃難走散了他也不說,是陳白霜的第一個義子。因着身量高挑又有幾分英氣就學了祭祀的劍舞,身長劍長,能挽得一手好劍花。他性子最沉穩,最看不得六弟胡鬧,再看老九一身淩亂,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幹的。
“老九難得回來,做哥哥的怎能如此……”
“得了,見着我十句有九句教訓,我也是看他回來了歡喜啊。”陳鴛看似被唠叨慣了,整好衣衫斜斜走過去,也往江文成胸口一靠,埋怨道:“大哥也聞聞鴛兒好聞不好聞?”
江文成低頭細瞧,只見陳鴛的發梢亂哄哄地微翹,水汪汪的杏眼微阖,争相疊加的脂粉香如同追魂番彌漫四溢着,耳朵忽地一熱将他一把推遠了。
“胡鬧!你這成什麽樣子了?還不快去洗洗。自己胡鬧就夠了,別帶着教壞了老九。”江文成撇過臉去,與廖曉拂一同坐下,細細地問起來:“你在太子眼前,行動可要穩妥才行。師父過去了可好?他老人家嘴毒,往日也念着你的。太子殿裏當職不比鐘鼓司清閑,該用銀子的地方也多,可還夠用?”
“他哪兒叫夠用啊,這不還往回帶呢。沒看包袱卷兒裏那些碎銀子,你怎麽不問問我夠不夠用?”陳鴛問道,指尖捏起幾顆碎銀子掂量掂量,往胸前內衫裏一塞就轉身而去,“走了,省得有人看我不自在,咱家還不稀罕呢。”
“六哥哪兒去?”廖曉拂不知大哥與六哥是怎麽了,慌忙看去江文成,他倒是沒有要攔着的意思。
“不用追了,老六這陣子總和我置氣,無妨,晚膳時我去打些他喜愛的酒菜,哄一哄罷了。”江文成自懂事來就将他們當親弟弟照料,現下只剩這兩個,自當多疼愛些,只是六弟不好管教,長大了更是與他不對付,久了也是習慣了。
廖曉拂點頭道:“嗯,師父也說,就咱們三個了,不可再吵散了。”
江文成捋起小福子的發帶,将他微亂的束發綁好了,摸着他的發頂說道:“還是老九懂事,師父過去了也好,鴛兒性子刁鑽,有我看着倒出不得什麽大事。你那裏也好,師父他老人家不是個吃得下虧的人。只是……只是大哥聽說了些不幹淨的話,太子近來是怎得了?莫非與你……”
“大哥慎言!”廖曉拂急急地擺手,再不說清楚怕是又要給殿下攬污名了,“這事原是這樣……”
屋外房檐一角,細看瓦上有一名穿三品侍衛長袍的男人蹲守聽着,細細将屋裏二人的一字一句記在心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嫌棄角色多,每一位都是後面大有用處的。我們的第一對兒副CP本章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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