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祁谟見廖曉拂恹恹的,怕是念及大姐故去,心中悲恸,上了馬車也就不去招惹他。廖曉拂忙不疊地爬回自己的小墊兒,抱着膝頭,肩膀一抽一抽的。方才是被殿下鬧傻了,沒回過味兒來。這會兒子靜下心,嘴裏的苦像吃了一口黃連,忽地裂開,苦不堪言。

太子知道他心裏難受,叫府上的家丁送上來食盒與熱茶,靜靜地推了過去。小福子動了動眼皮,心裏再難受也還知道謝恩,不能不識擡舉了,便從食盒裏抽出下人用的銀針銀筷,仔細試過。

“一切都是好的,殿下可以用了。”

“雖說你是孤的舌頭,可也未必日日用自己試菜。往後再添個下人。”祁谟尚且不渴不餓,淺淺地飲下一盞熱茶,将自己的茶盞遞給他了,“來,別苦着自己,潤潤嗓子。”

“奴才不渴。”廖曉拂跪得僵直,下意識伸手接住太子給的東西,聲音顫顫的。

“不渴就罷了,可是餓了?”祁谟百思不解,不好直接探問小福子的心事。

“也不餓,謝殿下賞。還有……方才殿下給小妹的物件兒,我看着應當不止幾百兩了,太貴重的賞賜收了不好,我慢慢攢下銀錢……”

“你那點子銀錢恐怕要攢上一世了,孤頭一次見你家裏人,空着手多沒有排面。”太子一笑仿若春風佛面而來,絞盡腦汁逗他開懷,“看你眼皮沉沉的,可是方才孤趕去之前哭過了?”

廖曉拂被說中心事,啞聲半晌點頭說道:“哭過,我自小就愛哭,總忍不住,沒得殿下那般的氣度。方才見着大哥與二哥好一通哭,現下耳朵裏都是嗡嗡聲,眼皮也睜不太開了。”

“你過來。”祁谟已經脫了三品侍衛的錦衣,車室悶熱人就犯懶了,穿着中衣而坐。他看了看身邊的祥雲軟塌,料子選得都是上等,輕拍示意小福子坐過來,“孤給你守着,你躲懶先打個盹兒。”

小福子自始至終沒舍得搖頭,面皮白淨淨更顯得眼角紅過,溜尖的下巴磕兒,抿着唇。太子叫他過去歇着呢,自打今兒撞破了大姐的下落,他的胸口就冰涼好似缺了塊兒血肉,使得小福子難得不想守着規矩,只想當個偷魚的貓兒,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沾一沾那人的氣也是好的。

“那殿下可要幫我瞞着師父,若是叫師父知曉小的在殿下車裏打盹兒了,必定要回去吃手板了。”他堪堪地爬過去,一開始還拘着,可靠那人愈加近了愈加舍不得,小心翼翼将小帽也摘了。

“這個戴着躺下難受,奴才先摘掉,殿下記得提點我。”

“好,孤給你瞞着。”經此一事祁谟心中更添疼惜,心疼他抗下的包袱,心疼他操心的家事,這一心疼就沒管住手,伸手就将廖曉拂的發帶解了,“這樣解解乏,等你起身孤幫你束好就是。”

太子中衣散出的榮檀香熏得廖曉拂心口熱熱的,宛如雲端,趕忙躺好了不動。這一躺就合上了沉重的眼,暫且不去想傷心事,入宮後頭一次睡這樣餍足,貪貪地吸着香氣睡過去了。

待到車馬回了太師府,祁谟忘不掉今日小福子吃的苦頭,到底是狠不下心來晃醒他。都下定心數這回活過來一趟要殺伐果斷,然而終究是要敗在這小奴才手上了。

晚間等睡足了,廖曉拂才迷蒙地醒來。身下是月白藍的錦織被面,軟枕一側還是那個金絲龍須香囊,他這一覺竟睡回太子殿裏了。外頭雨水正密,細柔柔的雨滴漫不經心地往紅牆與地縫滲入,濺起一層袅袅薄煙,好似珠花。

“殿下……殿下?”小福子暈乎乎坐起,不知現下什麽時辰了。今日當真是心驚肉跳,先是見着了太子四哥,又回了小涼莊,想來竟不像個真的,說不準一切都是剛剛打盹兒做的夢。可細細念起大姐,那股子心尖疼不是蒙人的。

阿姐去了,苦想了那麽久,阿姐竟然早就去了。

“可是睡醒了?”祁谟正在寝殿門外交代玉兒這幾日得了空多陪着些小福子,聽裏頭的人醒了,迷蒙間就開口喚起自己來,臉上一陣欣喜,沒白疼他。

“殿下贖罪,我……奴才今日不知怎了睡久了,伺候得不好。”小福子倦然滑下

床榻,慌慌地去套官靴,一低頭才發覺兩只腳赤條條的,細溜的腳背白得晃眼。

祁谟料到他醒來就會慌了手腳,故而慢悠悠坐到他的榻上,手疾眼快地攙了他一把。“莫怕,你那鞋襪是孤來脫下的,沒叫旁人看了去。想必今日是哭狠了,你倒是睡得快,孤還想你未必真睡得下。”

小福子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兩只赤腳左右相掩,自己身子龌龊殘缺,故而沒長出尋常男子的足形,腳弓彎彎,怎麽都像個小娘子,頓時說道:“這使不得,殿下莫要脫我鞋襪,若要師父知道了,不好。”

“無妨的。今日剛回太子府你那師父就來要人了,臉色都白了,就差怪罪起我這太子來。只因正趕上一場細雨,我怕你驟然醒來受了涼氣,又哭過了,內火外寒必要發起高熱就沒晃醒你。你倒好,抱着太子的膝頭睡了個大覺,孤連動彈都不敢啊。你那師父更是了得,我喚他上前頭坐陣,他倒好,眼神刀子似的,真是要紮死孤了。”

太子生得俊美,說起方才發生過的事來雙目惬意上揚。廖曉拂趕忙說道:“殿下怕是想岔了,我師父不敢對殿下不敬的。”

“我看也是如此。”呵呵哪裏就是如此,祁谟看着那陳白霜膽量頗大。在太師府宅外他便換了車馬,親自把小福子抱過去的。那大公看自己徒兒不是醒的,太子又只身穿中衣,眼旁的青筋都爆凸起來,恨不得把小福子搶過去,好好看看這孩子的身子可有不妥。

“今日的事,多謝殿下了。小福子代家人謝過殿下。但請殿下安心,家事是家事,誤不了奴才的本分。”睡得足了,廖曉拂的思緒也清楚起來,原來真不是夢呢。

“別說那個。來,先嘗嘗這蛋羹,你玉兒姐姐特特吩咐廚娘做的。阿姐雖是走了,想必更不願你這般自苦。你師父,你玉兒姐姐都疼你着呢。”祁谟從食盒裏端出一個六角小碗,掀開小蓋,一碗蛋香濃郁的蛋羹還溫着,一手捧着過來,“快吃些,方才玉兒看你眼皮紅腫,捏着帕子将孤堵在寝殿外頭,非要問出是何人将你刁難了。你這小奴才的排面當真比太子還大呢。”

廖曉拂将近空腹一個白天,怕是餓過勁兒,忽地想起內衫中還藏着塊兒點心,急急去摸。太子一見就笑了,說道:“別找了,孤翻出來時那糕點險些壓壞,便叫廚娘拿去仿着做,往後再吃。”

“謝殿下美意,原想着帶回來吃的,別糟蹋東西就好。”小福子謝恩,堪堪拾起銀勺,轉動幾番又放回去,苦色道:“殿下,小的吃不下,總想着阿姐,心裏不舒坦。”

這孩子當真是重情義。祁谟暗自稱贊,剛剛小福子未醒他已吩咐過張廣之先從殿裏支些銀兩出去,在太師府周遭找一處尋常民屋,先将人挪過來。往後自己與太師府那位的來往過密,時時帶着這小奴才,也好讓他解一解想家之苦。

“你大姐這事,孤不瞞着你,已經命人打聽得差不多了。”祁谟略略一頓,凄然說道,“這個仇,孤幫你做主如何?那人牙子想必是拿了你阿姐的救命錢,又料想你活不過去,才耽誤了大姐性命。”

“殿下可當真?真能為我那阿姐做主?”說話時喉頭一陣甜腥,好像咬破了舌頭,廖曉拂眼中像噙着淚,實乃噙着恨,“恐怕不止如此,我那二哥口口聲聲說寫過家書的。我當職不滿時限,雖不能與家人通字卻可帶個口信兒。那人牙子每年二次往來宮門交接,竟騙了二哥說将信送來了!他……他這豈不是兩邊都蒙騙了!将我廖家的人當癡兒玩弄!”說道最後竟顫着聲苦笑起來。

祁谟對着他煞白小臉哄道:“這些都好打聽,你說過自己進宮并未受人逼迫,究竟他又如何将銀兩蒙騙了?當真是你花了他的銀兩?若真是如此,明日叫牧白給你把脈看診,不準不聽。身子上的病根不除去,等年歲大了就該報應回來了。”

小福子一聽,耳朵急紅了幾分,連忙道:“不必宣牧白師傅,小的不曾花過那人一兩銀錢的。這其中的事……殿下若是要聽,我說了便是。”

祁谟聽得心中一陣五味雜陳,将他紋絲不動的身子拉近了些,并排坐着貴妃榻上,又拿過一條毯子給廖曉拂包上身子,拍了拍他緊繃的後背。“若不想說也無妨的。”

“殿下還是聽我說吧……這些不說,憋在心裏,人都要壞了。”太子的眼神燙得小福子一陣心顫,像一只緊緊閉着蚌殼的肉蚌,緩緩将殼分開了。

“那年阿姐得了百日咳,家中的錢又都供着二哥去科考,一次就中了秀才。大哥在深山采參,殿下可知采參人疾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不等開山是回不來的。我在家中急得無法,只能等着二哥。”廖曉拂娓娓道來,猶如噩夢初醒,“二哥回來不久便說要去做長工,能預先拿回一年工錢。可我看着來找他的分明不是誰家長工,倒像莊子裏的人牙子。二哥虛長我兩年,當我不懂,與那人談價也不防着我……”

祁谟心肝疼得直想用扇骨敲他小腦瓜子,斥道:“所以你就敢瞞着跟人牙子跑了?他若将你害了呢!”

“我不能讓二哥進宮啊,殿下!二哥都中了秀才生了,往後就是能考取功名的人,若是淨了身子,豈不是白費功夫了?更何況我那二哥只會讀聖賢書,若真讓他進了宮,恐怕活不過幾個月,就連冤死都合不上眼睛。可我是個機靈的,若換成和我,興許還能混出個大公,給家人一份好處……”

“你!你就是個傻的!這事還有趕着上的?”終歸沒忍住,太子的扇骨不輕不重敲在廖曉拂額頭上,嘣地紅了一道子,“你就這樣跟人牙子走了?”

“嗯,走了兩天山路才到。接着就……就把身子淨了,這、這殿下要聽嗎?”

祁谟盯住小福子閃躲的雙目,臉色盡失,眉頭緊緊鎖着。外頭雨打屋檐的響動聽得他從未這樣心煩。

“說吧,你若委屈,說出來孤給你做主了。”這回他放了扇骨,小心翼翼地、一絲一縷地摸着廖曉拂的鬓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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