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祁谟不知怎得了,今日看小福子伸手扶住四哥,積存了已久的怒火忽而輕易擊潰了心智,只想将這小奴才抽到身邊來。他上一世心中只有自己,這一世豈能去想他人,除了自己,四哥就算摔趴了也用不着他去扶着。

想着太子益發看得出神,将這淡淡的眉梢、尖尖的眼角和薄薄的嘴唇與忘不掉的八千歲一一對上了。

今日趕巧了,廖曉拂心裏也難受,殿下與自己親近就親近些,慢慢将心底最不齒的苦化開,緩緩道來:“殿下可知閹人也是不同的。我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之所以有人牙子做這人皮買賣,只因為沒有引薦的人,淨身的師傅才不管動手。人牙子一畫押便能支取二十兩白銀,這就算是人命兩清了。管閹不管活,這也是兩邊皆知的。”

“說吧,莫要憋着。說出來就舒坦了。”祁谟于心不忍聽這些,但他卻小看廖曉拂了。他那年将将不過八歲就主意這樣大,是個看似柔軟實則要強的主兒。故而軟下心來,靜靜旁聽着,擔憂這苦害他憋壞了精神。

“那二十兩就叫留根錢……大多都是給淨身師傅十兩好處,剩下十兩歸為己用。別小看了這十兩,淨身處的人收了,下手就有分寸些,就會……會、會給留一點兒,卵蛋雖去了,小雀兒給留一點兒……無非就是,就是留個念想而已,沒用的。但就這點子念想也是好的,半淨過的小公,他們都……還是可以站着解手的。如同尋常男子一般,站着解手也是羨煞旁人了。”

“所以你輪值就是為着這個緣故不肯喝茶?”

廖曉拂将這問跳過去,說道:“阿姐病重,日日咳得難受,那病聽說叫百日咳。郎中說若是咳足了百日,就是神仙帶着仙草來也無力回天。我就和那人牙子說,說這錢我不要,也不要給淨身處的師傅了,都幫我帶回去給阿姐抓藥。那師傅沒收着好處,自然便将我與将受宮刑的幾個童子劃在一屋,都是……都是要全淨的,頭幾日不給吃喝。我想着半淨與全淨無非都是去勢了,還不如省下,誰知這銀兩終歸是沒給大姐用上。”

殿外的雨聲一層高過一層,陰側側的冷風吹開了窗子,打得窗外的蘭花蔫蔫地低垂着。祁谟想給這孩子一通好罵,罵他不知深淺就魯莽入宮,罵他錯信了歹人,罵他……可那時他的小奴才那樣年幼,一心只願用能想的法子換銀兩。殊不知這往後的人生,全被那沒送回家的二十兩銀子買下來了。

“叫你受苦了!”半晌太子才憋出一句好聽的,單看這點,廖曉拂就是個狠得下心的人,恐怕就是這樣的性子,上一世沒了奔頭,索性将心一橫。既然狠得下心對自己,更狠得下心對旁人了。

“殿下問是否有人逼迫,着實是小福子願意的。既然是自己下定了主意,也不曾後悔。我家還有大哥二哥,續香火不差我這一個。往後自己攢銀兩,自己贖蘭就是了……”廖曉拂說到最後幾乎聽不到聲兒,貌似贖蘭這兩個字花光了身子裏最後一點子膽量。

見不得人的事兒叫太子知道了,小福子等着殿下發落,睫毛的影兒被燭光拉得長長的。話說到這個地步,料是他瞞着究竟是如何淨了身子也瞞不住自己的隐疾。端坐在那巫山一片雲的屏風前,孤苦無依卻又不甘自棄。

他是個閹人。

并不是每個閹人都能進宮當公公,但公公這類六根不全之人也憑借去勢的手法相異分出三六九等。最叫人瞧不起、能肆意作踐的恐怕當屬全淨身子的,凡是犯了大罪當受宮刑的人大抵都是全淨。不吃不喝被人摁住,将身子打挺,白布絞緊股間,嘴裏頭咬着整個兒煮熟的雞蛋。再任由淨身師傅利落地用環刀劃破底下的東西。擠完那兩下子,廖曉拂疼得都喊不出聲兒了,可心裏頭還是僥幸。

吃了這回苦,大姐便有錢抓藥。

如果割到這地步便打住,将小雀兒再截一節兒,留下拇指長短,再用苦豬膽的血片将傷處糊一糊,最後找根兒白蠟針探入創口,封住不給解手,這便是半淨的身子了。為了抗疼大腿根兒都提前被拍腫了,用麻椒水抹着。三日之內不可飲水,嗓子冒火星子了也得忍着。待三日之後,再被人足足地灌幾海碗茶水,忍住鑽骨的疼将白蠟栓子一拔,若是能胡天海地地解出手來,這人命就算是保住了。

解不出來的,叫人直接就擡出去。

而全淨的還要再遭一重罪。那師傅先将月彎的鏟刀用白酒擦淨上一位童子的血,放于火上烤紅片狀的刀刃,一把将小雀兒拿住快刀剜去,一點子都不留。創口被熱鐵一炙,血能止住,但留下豎長的一道口子,立在原本有勢的地方,有半手那樣長。白蠟針也探不進去了,換成硬硬的鵝毛管芯兒。

這一刀難免剜得狠,若是下手淺了,割得不夠平整,等養好了就留下一塊軟骨突出來,來年篩查必定要重新割下,這二重罪叫刷茬兒。故而全淨的身子下面必定是個光溜溜的小肉坑,中間一道疤,解手時候尿水灑出來就開叉像個小扇面兒,需要拿帕子擋住再擦淨,這輩子也不能像個男子再站起來方便。

故而半淨身子的公公十分看不得全淨了的,譏笑嘲諷他們有“尿裆”的隐疾。同樣都是閹人,只是受了大苦,心眼子全陰側歪了。在外頭任貴人們作踐,在暗裏就作踐比自己還不堪的人。

這點子瑣碎如何能瞞住祁谟,他可是活過第二回 的人,宮中上不得臺面的裏子比廖曉拂還通透。他聽懂小福子是怕自己嫌他,殊不知踏過一回閻王殿,這在祁谟心中實在太過雲淡風輕了。“這事……你那師父也知道的?你那些師哥可有欺負你了?”

小福子趕忙搖頭道:“師父和師哥們待我都好,就連……就連夜間解手也不準我一人,生怕頑劣好事的小公将我逮住,拔下褲頭戲弄調笑。”小福子說完喘了口大氣,如同沉沉巨石落地,“那……殿下可還願意讓奴才伺候?小福子是單薄了些,可殿下看我那大哥也是瘦溜溜的,大抵是長不壯的身量,不耽誤伺候殿下的。”

“那是自然,你伺候得這樣周全,沒了你孤要找誰去?”祁谟給他提了提茶白色的小衣,看他略微定了定心神,又說道:“但有一事必須依孤的主意來辦,就是不可再自苦,讓你吃便吃,讓你喝便敞開來喝,整日渴着成什麽話?夜間也不必老遠跑出去,現下日子還熱,若入了秋還了得?孤叫你師父尋個夜壺來就是了。”

“這哪裏使得!我本就是、就是那不愛飲茶的。”廖曉拂恥得渾身難受,更不敢對太子明說自己根本使不得夜壺。

“你若不依我,我便不為你阿姐出氣了。”祁谟甚少對他擺出臉色,只怕是這小奴才自己主意正,不吓一吓壓根兒唬不住了。

“那……那好,奴才依殿下就是。阿姐那病原本可以好,我也沒用着那人一個銅板,二十兩足銀包得整整齊齊親手交于他帶回家中,還求他快快回去,路上千萬別耽擱。若這口惡氣不出,只怕小福子就是死了也不敢去找阿姐。”

“啧,往後這樣不吉利的話也不許說,若孤聽見了,有一次治你一次。”祁谟是當真聽不得這個字用在廖曉拂身上,有幾分真急了,“那人牙子想必可由你二哥認出,你也不必出面,如何出氣你說就是。”

祁谟這樣直接問道,一來是給這小煞星一份心安,二來是想叫廖曉拂自己做一回主。身不由己的痛楚祁谟自身嘗過,這條命時時被別人捏住,朝不保夕,貴人們動動嘴皮子就能左右的,就說聽從主子是奴才的本事也難免心情郁結。大不了私下将小福子的主意翻倍就是,他若說斷一條腿,自己便叫那人手足皆斷。

“奴才謝太子恩,此人,杖斃。”廖曉拂臉上淡淡的,殿下頭一次給他如此大的生殺大權,他也不顧落下心思狠毒的惡名,仿佛坐在這端的就是那個玩弄人命到麻木的八千歲。

見太子不答不應,小福子堪堪又添一句:“若殿下下不了手,就将人扔進馬耳山的山澗,別髒了殿下的地方。”

當真不是個軟骨頭,這樣的性子上輩子又是怎麽容忍被大皇子作踐?祁谟忍不住想到,只怕當時的八千歲已經死了活人的心,剩下個茍延殘喘的空殼,續着家人的命。

“殿下……可是嫌奴才過于狠毒了?”饒是再如何這會兒子的廖曉拂還是個半大小子,太子沉默片刻就忍不住了。

“狠毒?你恐怕是沒見過真正的狠毒,真真正正的狠毒呢。”祁谟總愛用手背貼一貼他的腦門兒,白淨額頭煞是可愛。若說狠毒,誰能有天家人狠毒,對上對下都算計着,陰害着,還能用一碗毒糖水要嫡子性命。自己上一世尚無害人之心,更何況廖曉拂與那人牙子是真有人命仇恨呢?

“這事孤就交于張廣之親自跑一趟,也不叫他糊塗着死過去,必定報上你廖家的名,讓他明明白白地走,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一時的貪念害死了一個多麽好的女子。”

寝殿裏榮檀香正旺,燭光孱弱微弱,廖曉拂一心陷在阿姐的仇裏,良久回過神來太子已經被晾在一旁了。這一刻的太子脫了僞裝,與白日裏同四殿下打得不可一世的模樣竟不相同,将小奴才胸脯底下的心看得突突直撞。

“可還能求殿下一事?”廖曉拂小聲問道,“殿下的庫屋不缺藥材,能否托人将大哥采的參當了,換些錢一同送去。三年一次秋闱,二哥都耽擱了這些年,今年入秋後萬萬不能再錯過了。”

祁谟撐住沒笑出來,将人拉到八仙桌前,用手試了試食盒是否還暖,挑出幾樣還可入口的菜肴來,說道:“你主子就是再不濟也是太子,供個小秀才鄉試的銀兩還拿得出。除卻賞賜,這還是孤頭一回接禮,怎麽能當了去?方才是你說過萬事都依了我的?”

小福子幾番站起又被幾番摁下坐好,頭一次被人伺候渾身難受,幾乎是求着祁谟了。“殿下叫我起來吧,還是讓奴才起來吃吧,坐在這位子上……我難受。”

“吃完了就不難受了,否則太子可要治你了。”這一回是真說笑,趕上雨水停了,一小牙月亮也探出雲來,“都說是孤的舌頭了,不許不吃,吃飽了你我二人就早早歇下,明日随孤去鳳鸾殿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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