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趙皇後在正殿等得稍有心急。早膳時刻有太子殿的宮女過來,說是殿下早膳後想來給皇後娘娘請安,若還有旁的貴人要來可先回避了。

皇後聽聞甚是心悅,眉間舒展了連胃口都好了些。太子自從險些被毒水陰害就一直閉殿不見,除卻太醫院的一位小師傅,其餘人等一概不見,守衛更是撥了人手,愈加森嚴。禍事由掌事大公王過福當職疏忽而起,自然也合該由他接着,早早被打發回了養心殿。

而太子親自找來的掌事大公是打鐘鼓司出來的,竟是曾經的掌印太監陳白霜。趙皇後不清此人心性如何,故而特讓公公前去探聽過,這幾日知道是個不害主子的人便安心多了。只是出了這等禍事又愛子心切,趙皇後多想親自去太子殿裏看看孩兒的病狀。這事着實是由自己而起,她願替祁谟攔下千種病痛,更沒想過讓太子遷怒于王過福。

故而等祁谟進了正殿拜見,只看母後已經比月前消瘦了幾分。

“孩兒拜見母後,給母後請安。”祁谟不忍看母後神傷,上前一拜。

“過來,快讓母後好好看看。”趙皇後顧不得禮數,親自從殿上下來将太子攬住了,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問道:“身上還有哪處不适?那毒可去盡了?母後早想去看看你的,若是太醫院的小師傅醫術行道不夠,也好特特為你換一位禦醫才是。”

“這母後就多慮了,兒臣看那小師傅頗為穩妥,更是個不多事的,還想哪日将他提拔提拔。這毒來得氣勢洶洶,毒性刁鑽古怪,若沒有此人,孩兒恐怕今日便不能給母後請安了。”太子眉峰一動,看了看皇後,又道:“恐怕往後也再不能給母後請安了。”

“這……這毒竟然如此兇險?”趙皇後心裏一陣不安,向來儀态端莊也架不住此刻詫異,“你父皇只說是有肮髒之物流進了太子殿,并未細說。快讓母後明白到底是如何了?”

太子環視殿內,各路丫鬟識別眼色皆退着出去,等大殿空了祁谟才開口,臉上是雲淡風輕的神色。“太子殿這等地方都能讓人送進害人的東西,父皇自然不願讓太多人知道,以免敗了守衛森嚴之威名。只是母後不知,那毒差點兒害孩兒啞了舌頭。中毒之後剎那刺痛難忍,仿佛将口舌置于砧板之上,被割出萬千道口子,但凡有入口之物都如同口中撒鹽。更要命的還是不能開口,真真是叫孩兒有口難言啊。”

“什麽!”饒是早知道這水裏有害人的東西,趙皇後言語一噎,頓了頓才問道:“這可是什麽毒?竟害我孩兒!怎麽、怎麽會這般兇險……”

祁谟靜靜端詳母後,心中暗自不快,也無意再多周旋,嘆口氣說道:“這就問不得兒臣了,兒臣也想知道,明明四哥只說服下之後腹瀉幾日即可痊愈的事,臨了,怎會竟然害得自己五弟險些踏不進那議政的地方了?”

此話一出趙皇後猛然擡眸,又瞬間失神,臉色可見得白了下去,沁出瘆人的冷汗。那雙總是含着愛子情懷的杏眼頭一回不敢看向自己的孩兒了,更像是愧對于太子,不敢去看。

身為皇後,發髻上的琉珠百合金步搖和百鳥朝鳳歸一簪統共十六支,架得那烏青發髻猶如淩雲之仙鳥,奪目異常。只是祁谟時常望着母後纖細的脖頸出神,生怕它一個不堪重負就被深宮中的金銀珠翠壓垮了。

這該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祁谟近來總是思索。母後自小在太師府裏拔萃,上一世早早病去,故而祁谟對母後的印象都不深了。只是依稀記得母後純善,鳳儀端莊,當得起大昭朝之國母。

可經歷了這一回,他當真猜不透母後的心思,想來這應當是個極簡單的女子,可再細想又一陣冷汗,這又該是個多麽不簡單的女子呢!

哪怕武貴妃已是執掌鳳印的半個東宮主子,他母後的威儀仍舊像一座屹立不倒的泰山,穩穩地壓在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的人之上。哪怕祁谟再不得父皇偏心,他仍舊以太子之身穩穩地壓在幾個皇兄之上。就以這些來看,若他母後當真只是個純善的女子,恐怕這後宮早已翻天覆地,東宮只等驚現巨變。

母後就像後宮中流淌的清水,看似晶透無害,實則浸透極深,否則當真是活不到太子成人。只是這樣一個女子怎麽會輕易被四哥哄騙?這,才是祁谟最想問出來的關竅。

“你……可是見過祁容那孩子了?”待趙皇後回過臉來,恍然失措的神情已消,她仍舊是那個鎮得住陣仗的皇後。只是失色的花容挂着一漣清淚,與微挑上揚的嘴角極為不襯,笑中含淚的杏眼透出一股暗自神傷的堅韌。

連小福子都留在外殿了,四下不見一人,祁谟不想瞞着,直言道:“見過。四哥還說母後為他單起了一個容字,恐怕他要叫母後寒心了。”

“待今年大寒,就是整十七個年頭了。”趙皇後擡頭不知望向了何處,喃喃自語道,“十七年了,我這當娘親的,竟然還沒見過那孩子如今的樣貌呢。總記得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想不到都十七年了。”

什麽!母後竟然與四哥再無見過!料是祁谟早有準備也恍惚一刻。按着四哥所說,母後既然時常與他互通書信,想來走得極近,怎麽會十七年從未去探望過四哥?難不成……難不成他與母後只有只言片語的書信,從不知對信的人樣貌何樣?

“孩兒回了太師府,是見過了。恐怕四哥已經不是那年嗷嗷待哺的無助嬰孩,人大了,心思多了,竟也學着哄騙母後,算計自己的五弟。”說道祁谟摸了摸手背,臉色鐵青,聲音像從冷水濾過似的。手上創口的薄薄血痂已成,然而這道疤卻是注定留下了。

“想必你四哥心裏是恨我了。”趙皇後面如落了一層寒霜,但即使這樣仍舊不願落淚,眸色明麗。

“四哥他……哼,只怕是恨我更甚。”太子念其母後上一世早早香消玉損,故而走近幾步,輕聲問道:“孩兒今日并不是特特前來責問母後,只想明明白白活一回,為自己争一回。還請母後心疼我,告訴與我,四哥究竟是如何落到這般?難不成真是母後一手扔下去的?”

“莫要騙母後了,那孩子終究是恨我了。不錯,他若與你說了什麽,都是真的。确實是我親手将孩兒棄之不顧,從觀星齋扔進了冰涼的池水中。若不是暗知王過福自小熟悉水性,慌忙之中施以眼色,你那四哥當日就成了一條亡魂。”趙皇後壓下心中大痛,臉色微變,如此情境竟苦笑一下,卻叫人看出撕心裂肺的悔意,“你可知太後執意命皇上立我為後的用意?”

祁谟回:“想必是為了趙太師在朝的門生,用以牽制武相一族。”

趙皇後點頭道來:“武相一族複起,其勢不可擋。都說深宮中的女子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有一日誕下龍子更能提拔母家。其實我們哪裏有那麽好的命,皇上建業時候重用武家,太後便選來太師一族的女子入宮,如此權衡。故而即便是大皇子早早出世,也只有我的孩兒,只能是我的孩兒才是太子。”

“自小就有宮人流傳謠言,說皇後陰狠,親手害死了其中一個嫡子,只因太子只能有一個,一命換一位。”祁谟漠然說道,這話自然他是不信,只想再聽母後說一次,口氣竟不留商量的餘地。

“虎毒尚且不食子,這話聽得聽不得,且看人心吧。”趙皇後用帕子輕輕拭了下唇角。

“那母後又是為何?”

“天象之說,你可相信?”趙皇後施然轉身,這一轉身才叫人看出手心早已被護甲金端紮破了掌心,腥紅血滴順着指縫流出來,如同頭上搖曳生姿的赤紅色步搖,終于呆了一呆,流露出半分柔軟。

祁谟甚少相信天象,欽天監也一直是個頗有油水的閑職,在他看來這等閑職無非是規劃時令節氣,從種種跡象算出一年是否雨水充沛或是滴水不下,好叫靠種田為生的百姓有個存糧的預備。只是這等閑職還能害人?當真稀奇了。

“孩兒……半信半疑。”他答道,凡事不可說得太滿。

提起欽天監,趙皇後低低垂頭流露出幾縷悲痛,撐着說道:“母後從前也是不信的,直到那日。皇子滿月則必上觀星齋,再由欽天監的人夜觀星象,方能看出那一點子的天機。那日你兄弟二人将将滿月,我身為皇後又為皇上産下嫡子,被衆嫔妃簇擁,抱着兩個孩兒登上了觀星齋。你與祁容同胞落地,他稍稍快了一炷香,生下來就是個康健的皇子。而你則較為瘦弱,連哭聲都不吵人。母後伴着你倆的日子只有那一個月,時常深夜驚醒去翻翻你的小褥,怕你不哭了,怕你沒力氣翻身子。”

看着母後微微躬身的身影,祁谟不禁心痛,仿佛看到初為人母的皇後夜間在兩個孩兒的床榻徘徊留戀。而這樣的好日子,趙皇後僅僅享受了一個月。

“等到了吉時,你父皇也從養心殿趕來。他雖說與我并不真心,到底是依仗了我的母家。正當欽天監的正使禀告聖上,說今日寒風凜冽,鉛雲低垂,可否再選吉日的一刻,那風就像參透了命數一般,将紫微星那一角吹開,将天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可有不詳之象?”祁谟急急問道,也想知道自己這命數究竟是如何沖撞了紫微星。

趙皇後娥眉緊蹙,着實不願提及心中大痛,一字一頓說道:“天狼耀青光,月入太微恒。将星氣散,雙龍戲珠。”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豆子你能不能寫快點兒,讓小福子趕緊長大,我好親親抱抱舉高高!

我:恐怕你是想做些別的吧?現在也可以親親抱抱舉高高啊。

太子:就你有嘴,成天叭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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