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天狼耀青光,月入太微恒。我兒明明剛及滿月,皇上根基尚穩,你與你四哥竟就将紫微星沖撞成了這般,連将星的氣焰都逼得消散了。當夜東方太白忽現兩處刺目的星光,一前一後,勢頭竟蓋過了帝星,呈雙龍戲珠之勢。你父皇當下龍顏大怒,那天,母後還記得觀星齋跪了一地的人,誰也不敢擡頭,更不敢上前勸聖上一句息怒。伴君如伴虎,那人是夫君,可也是我大昭朝的帝王。”好半晌,趙皇後續了一口氣才接着說道。

“天象之說也可相信?那往後國運且不是也要聽天由命了!”祁谟宛如設身處地站在那夜寒冬的蕭瑟中,眼見着自己和四哥的命被所謂天機擺布,怒火中更添蒼涼,“就因為這無端說辭,父皇便狠心要母後舍一留一?枉他新為人父,就舍得斷送嫡子性命,将那雙龍戲珠之局中的一條拔了去!”

趙皇後忍不住将玉手置于唇邊呵一口熱氣,好似她也留在了那個永夜的寒冬裏。“你父皇哪裏是容得夜長夢多的人,他當日的旨意是大昭天下,嫡子身份尊貴,沾不得人間的污垢之氣,雙雙夭折。”

“呵,好啊,好……好一個雙雙夭折,好一個雙雙夭折啊!”縱使上一世已被父皇賜死一回,可祁谟心裏的失望與痛恨終究沒有此刻來得濃烈。怪不得,怪不得父皇從來不曾抱他一下,怪不得母後一直在後宮裝聾作啞,原是自打自己與四哥滿月起父皇就早早有了殺心!

果真是天家無情啊,每個帝王都是如此,做得穩那個位子就本是個無心人了,還期盼着什麽?

還沒等太子回神,肩上忽地一重,帶着鳳鸾殿甘草之香的絹子罩在肩膀上。

“這輩子終究是我虧欠了容兒。那夜母後左右兩臂抱着你們兄弟二人,跪在觀星齋的青玉案上,地上的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厲聲斥下上前試圖從母後懷中将你們抱走的嬷嬷與侍衛。直到你父皇終于肯來見我了,問我如何才肯罷手。”

祁谟一怒之下血氣上湧,似乎聽到那夜自己與四哥徹夜迎風啼哭不止,凝神片刻問道:“故而母後才想出棄一保一的法子來?”

“是太後。”趙皇後冷冷一笑,眸色中如同飄滿了冰花,悠遠麻木,“你與容兒都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自打太醫診出是孿生胎起母後日日最愛與你們說說話,熬過盛夏母體孱弱才等來你們平安落地,怎會舍棄其中一個?那日我是有了必死的心,我告訴你父皇,若殺一個則母子三人便一同去了,哪怕将臣妾打入冷宮也要将孩子留在身邊養育。正是你父皇與我僵持不下之時太後傳來口谕,雙龍戲珠之局不可不破,但大昭朝的皇後已産下嫡子不可兒戲,故而棄一保一,請皇上與皇後斟酌決定,今夜之後此事永世不得再提。”

“皇祖母一向如此,殺伐果斷,她要的只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太子。”聽了這話祁谟心頭暖了幾分,如同自己猜想的一般,母後果真不是能舍下孩兒的狠心人。

“是了,你皇祖母更清楚自己兒子的性子,若皇上要殺,那夜觀星齋裏必定要留下母子三條命,血流成河。但她也是個女子。”趙皇後一向與皇太後不親近,難得為她說上幾句,“棄子如同心尖割肉,這感觸想必只有當過娘親的婦人才懂。她這樣既留下一個太子,又解了那日的死局。否則東宮大變,前朝受損。”

“是孩兒錯怪母後了。”祁谟忍不住說道,“想必那日舍棄四哥,也是不得之而為之。”

“當時我心頭已動了主意。不瞞着你,你殿中那王過福其實是府裏伴着母後一同長大的家生小厮,是母後入宮後才跟着進宮的。他并非歹人。母後未進宮之前曾喜愛在河邊放紙鳶,王過福護主心切,便找河邊的漁家學了水性,防着我哪日在河邊不慎打滑,掉進河中也好能舍身一拼。就連王過福去你殿裏當職也是母後一手安排的,就怕是皇上哪日龍性不悅對你又起殺心。”

祁谟不敢叫母後知道自己與王過福已認作義父,特特擺出愧疚之情說道:“原是這樣。怪不得王公公待孩兒有如親生,是孩兒錯怪他了。”

皇後掩去眼中悲悲戚戚的神色,點頭道:“那夜母後施以眼色,王過福便早早泡在池水裏備着了。可明知安排了人手,真要将孩兒從那樣高的亭子扔進瑤池,當真比死還折磨!我抱住容兒赤金色的小棉衣,将他親了又親,貼在胸口暖了又暖。他那樣小,恐怕是知道要受磨難,吓得抓住娘親垂落的發絲不肯松手啊!那是我生下的骨肉,我又如何能松手啊!但你父皇在前面步步相逼,再不動手,恐怕哪一個都護不住了……我、我就那樣,往下那樣一抛,就将我的容兒狠心扔下了。他還哭着,那聲音是哭着要娘親啊,接着一聲兒落進冰水的動靜那孩子的哭聲就停了……”

“母後莫哭了,莫哭了。”

自打太子進了鳳鸾殿,趙皇後眼中的酸意始終沒能褪下,層層疊得愈濃,方才強自鎮定還能自定,此刻淚水冒出深深的眸框,竟連不成串子,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來。祁谟自從落地就比祁容體弱幾分,這不得已的抉擇險些逼瘋了這個初為人母的女子,可她也算不出長子在冰水中能撐過多久,只清楚若是抛下祁谟,那這連哭聲都不大的孩兒必定當場魂歸西天。

“他是該恨着我的,否則怎會一直不肯與我相見?王過福潛在水底将他救起,拿着我的令牌連夜送去了太師府。你外祖父當下驚着了,更懂得皇上疑心頗重,叫人方圓十幾裏買來一具死去的嬰孩,愣是綁在王過福的身子上渡進了宮。第二日王過福又假意幫襯撈取四皇子的屍首去了池邊,潛入池水中寬了衣帶子。直到落日時分才傳來消息,說四殿下的屍首找到了,只是已經被池中的千條錦鯉啃食得各處殘缺了。”

想必那日王過福也跟着蒼老了幾歲,否則怎會與母後年歲若仿卻總憂心重慮的。祁谟輕輕地将皇後扶至桌前,待母後緩了幾緩才說:“正是王過福舍命相搏,我那四哥這些年才能用趙順安的名字養在井下,怪不得他要嫉妒癫狂了。若是我換了他,只怕比他更甚。”

“自打那夜之後容兒受了大涼,管家伯抱着他四處求醫,因着無人認得出小皇子樣貌,對外都說是府上的家生子。可見過你之後,管家伯止不住地後怕,怕府上衆多家丁認出院子裏還有個一樣的孩子,便将容兒遷去井下。容兒懂事後也不願再居井下,日日吵着要娘親要爹爹,氣性恐怕随了皇上,動辄摔碗砸傷。你外祖母看着心焦,不得已才認了這個外孫兒,好好地疼他一疼。母後這才與容兒通上書信,日日勸着他。因着愧對于他故而總想法子彌補,事事也順着。原本以為那孩子只恨我就罷了,千算萬算,竟沒料到他算計到你頭上去。”

“那想必母後也不知情,如果孩兒沒探錯,四哥的身子已經無礙了。”

“當真?管家伯說四殿下性子孤僻,甚少說話。”

“何止甚少,見了我這弟弟當真是說了好久。就連這傷都是我與他交手時留下的,母後放心,四哥他精明得很。”

趙皇後此時才發覺太子手背有傷,剛要去碰又收回了手。“莫非都是我的報應,最終落得個叫你兄弟二人相殘的局面。”

“并非如此。我與他應當說是,非敵非友。”太子聲音漸緩,“母後只命我自保,可曾想過若有一日身位颠覆,恐怕就不再是母後能護得住了。這樣拘着手腳的日子孩兒已過得夠夠了,若再下去,只怕是甘等着死個不明不白。若真有那日,別說留一個,父皇若是秉雷霆之勢将太師府翻遍,這世上可還有我四哥容身的地方?不知孩兒這話,母後聽得明白嗎?”

“自然明白。母後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可有過一次便日夜擔憂,怕你做出了什麽功績,想必你父皇又會想起那夜的星象。這事雖說叫太後壓下去了,可它就是皇上心裏的一根拔不出來的刺。你說母後糊塗也好,婦人之仁也罷,終歸是不想你的風頭太盛了。”

“那母後也該知道,這刺若不拔,我那父皇就不會有一日安眠。他若真計較星象之說,總會找各種由頭來把孩兒廢了,甚至賜一條白绫,一杯毒酒。”說着太子苦笑起來,這下就說通了,父皇上一世廢了自己的太子之位還不善罷甘休,仍舊是斬草除根。這不是瞎說,而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實,“若我與四哥聯手,太師府再與重陽候府聯手,來日若有天變,那握在手中的勝算不就更多幾分了?”

“你這話……莫非,莫非你想?”趙皇後愣一愣突然道。

“不是孩兒想,是必定要!”祁谟一瞬間露出仇恨神色,言語間是掩不住的悲憤,“原先我還念着一份父子之情,恐怕我這個嫡子在父皇心裏還是夭折了更好!這仇不僅我要報,我那四哥更是要報。難道母後靜寂多年,竟從未想過來日複起?以母後之聰慧,隐忍了十七年,竟從未想過重新踩踏後宮的荊棘,将害過母後的女人拔出去,将鳳印拿回該回的地方?畢竟母後才是東宮之主,由不得他人只手遮天!”

端坐在八角靈芝雕空椅上,趙皇後大體未動,只是指尖稍微那麽顫了幾忽,恐怕是身未動,心弦已不清淨了。

太子不留空隙,擲地有聲又道:“母後若不願,孩兒不逼就是。只是四哥托我帶句話來。那井下常年孤寂陰冷,終日形同地府,活得不人不鬼。現下他已無大礙,既有了同樣的心思,能否求一求母後通融管家爺,在太師府裏尋一處偏院将他安置了?也讓四哥過一過見日頭的日子。”

這一回趙皇後的面色有了動容,搖搖頭嘆道:“這法子并非是娘親願意的,我又怎舍得将容兒常年困在地下。只是你與太師府上下來往數次,怕是容兒與你太過相像了,管家伯才出此下策了。”

“這倒好辦,孩兒從別處撥去信得過的人服侍四哥就好。四哥長久孤身一人,想來也不願太多人伺候。既不外出,就在太師府裏單獨劃一處獨院,兩三廂房即可。平日拱門用鐵鏈子鎖住,每日吃食由管家爺親自送至拱門,再由裏面的下人親自接着。這樣也好叫四哥過一過地氣,否則當真要困瘋了。”祁谟不由地将母後勸心動了,幹脆又下一記猛藥,“孩兒想,若是四哥能沾上些尋常人息,也許就不那麽恨着母後,哪一日想開了也就肯見了。”

卸下護甲的指甲薄透光亮,趙皇後十指纖纖,伸手在祁谟臉上疼愛地一掐,說道:“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母後知道你在心中打得主意。你二人從未有過交情,又怎會真心替他求情,只怕是你與他有事瞞着母後了。”

“母後果然看得極準。”既然母後不傻,祁谟也不願多瞞,今日便将話說了也好,“那位子孩兒要定了,不管上頭坐着的人是父皇還是四哥。而我那四哥,也是這樣的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

祁容:突然打了幾十個噴嚏,感覺有人說我壞話!殺無赦!

祁谟:母後啊,我四哥那人品着實不怎麽樣,還摸我小奴才的小手手,要不就把井封了吧,蓋上個井蓋子也行。

祁容:阿嚏!!!

廖曉拂:殿下怎麽還不出來……午膳再添一道德州扒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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