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趙皇後靜立不動,穿堂風吹進了正殿,帶進一陣陣蟬鳴的聒噪。久而久之,只見皇後發髻上的步搖晃了幾晃,轉過頭來:“母後一味地順他心意,到底是疏忽了根本。這事待母後親自勸說管家伯方可,只是那伺候容兒的人需緊緊把關。那孩子九死一生得活到現在,想必再藏着就是害他了。”
“母後英明。孩兒定為四哥尋來一個可心的人,好叫母後放心。”祁谟說道,“還有一事,本不想叫母後心裏難受,但想來也是可解一解母後心裏的挂牽。”
祁谟忽地掃一掃衣袖,掀起杏黃色的前褂給皇後跪禮了。一手握住趙皇後刺出血的手掌,将娘親的手置于面龐上,輕聲說道:“母後為孩兒擔憂多年,是兒子不孝了。四哥他……雖說心裏恨着,可終歸母子連心,早晚會想開。母後可知四哥與我有九分像?除了臉色白得瘆人,當真是像呢。母後想他了就摸摸兒子的這副面孔吧,四哥他……大抵就是這樣子的。”
“……谟兒啊!我的好谟兒,老天啊……明明是這樣好的兩個孩兒,老天為何要刁難!刁難我就夠了!”趙皇後将太子的額頭緊緊貼于胸口,孩兒再大,可在娘親的眼中終究是那麽小小一團,就如同剛落地片刻那樣,她千怕萬怕,就怕哪日自己不在了就護不住這個孩子。罷了,既然天命如此,人命又如何強行撥亂?兩個孩兒苦了這些年,往後他們想做什麽,當娘親的盡力幫襯就是,絕不再亂添阻撓才是上策。
“母後放心,四哥與我都不再是當年任人迫害的嬰孩,往後也當是萬事緊着周全母後。那方才孩兒說的,母後可是點頭了?”
“去吧,我孩兒若想做弦上之箭,母後就做那拉滿的弓,盡力送你們到想去的地方。只需謹記,你父皇他……萬事還是小心為上。”
既然大事已定,念及酷暑悶熱,趙皇後用帕子抹了融掉的胭脂,細細補了一層梨花粉。又換了一身舒适常服,這才喚上四名面容姣好的大丫鬟來傳扇。又命小廚房呈上熬制的酸梅湯,灌進冰過的荷韻翡翠碗中,看太子飲下去了暑氣才不舍別過了。
了卻一樁心頭大事,又飲過了酸梅湯,祁谟現下肚腹內一通暢快淋漓,舌尖的甘甜還在,再仔細品品仿佛與太子殿裏的酸梅湯有所差異。
竟然是摻了海棠的花釀呢,可是太子上一世最後嘗過的滋味。人還是那個人,但裏子卻不再是那副凄苦的心肝,就連棠花的甜美都叫祁谟品出了另一層境界。從前他萬處不占先機,事事居于劣勢,更拘着手腳不敢擅作主張。現下可算有半條命捏在自己的手心裏了,父皇身邊有他的人,皇祖母膝下有他的耳朵,母後也不再拘着他。重活之後的每一步都走得萬分艱難,可他不用再唯唯諾諾地一味避嫌。往後祁谟要将這吃人的皇宮翻一遍天,既然自己命中雙龍戲珠之局,那怎能辜負了東方太白洩露的天機?
等他踏出鳳鸾殿,上輩子為他舍命的小福子仍在,實乃安心。他還站在太子交代過的地方等着自己主子,躲着毒辣的日頭迷瞪眼皮子。殿外的守衛見了太子忙跪下行禮,驚醒了半睡的小公公。小福子揉了揉眼角,只看一抹杏黃色朝這邊而來就忙不疊地跑過去伺候着。
“殿下可出來了,再不出怕是要誤了午膳。”廖曉拂還記着這檔事呢,巴不得與殿下快快回去。
祁谟見狀抿了抿嘴,趁其不備捏住小福子的耳垂兒一撚,笑笑說道:“孤是餓着你還是累着你了?當職瞌睡不說,見着主子了也不問問事辦得如何,竟是惦記午膳!看來你家太子是将奴才慣得太過了,果然還是要治才好。”
“殿下,殿下,莫罰莫罰……”廖曉拂小聲地踮了踮腳,生怕前頭的侍衛大哥一個回頭就撞見太子罰他。太子的力氣他在井下是見過的,一個猛回身就能将自己從險境□□,即便耳垂兒沒被撚出疼也小聲讨饒幾句,畢竟這可是太子呢。
“不罰該怎樣問過?”
“奴才過問就是,殿下饒了奴才的耳垂兒吧,本來小福子就福薄,耳朵上只有這一點子肉,殿下再給扯下來就不好了。”廖曉拂癟了癟嘴,看太子不為所動,便大着膽子趁侍衛不留意的空檔将手探進繡着銀線龍紋的袖口,輕推了推太子的手腕。
“殿下……殿下那事辦得如何了?”既已摸透了太子的小性兒,廖曉拂趕緊張口問道,生怕再問晚了又要被什麽怪點子治罪。
祁谟假意瞪了一眼,手指也卸了勁兒。他這氣半分是撒給廖曉拂不愛過問自己,半分是撒給廖曉拂說自己福薄了。這話不假,上一世他當真是福薄,故而聽來格外逆耳。
“那事辦得有眉目了,等回了殿裏孤再細細說與你聽。”祁谟也不知自己在氣什麽,腳步也加快了,快意說道:“還有,往後不可再說自己福薄。孤還沒說話呢,你又瞎說什麽?你若是嫌棄自己福薄,那往後普天之下再沒有比你過得好的人了。”
廖曉拂揉着火辣的耳垂兒,聽得也不氣也不惱,只覺出這樣與自己鬧氣的太子難得一見。既然殿下想撚一撚自己的耳朵,能聽到此話也是值得了。
“不薄不薄,奴才方才是随口一說。跟着殿下就是福報了,小福子應當是宮中最有福氣的人呢,果真是師父的名字起得好。往後小福子的福都依仗着殿下呢,要日日夜夜黏着殿下才是,莫要嫌奴才煩了。”廖曉拂一笑道,跟上了太子的步子。
“嗯,這話說得孤很是愛聽。”祁谟将兩手負于背後,臉上挂着得逞的樣子,“等了好一陣子,可是你肚中空空鬧饑荒了?往後吩咐玉兒将你的膳食加份量,想吃點心了也可随時傳來食盒,叫廚娘時時備好就是。”
小福子吞了吞口水道:“那怎能行?奴才光是吃殿下打賞的瓜果點心就撐飽了,不可再叫廚娘勞累。方才殿下進去,小福子就尋思着如何叫殿下開胃,才想起來阿姐曾做過一道魚餅子。先取鮮鯉魚的腹肉和豚肉的肥膘打成細泥,抹上些去腥氣的鳥……鳥蛋,上鍋蒸一蒸就可吃了。殿下若是有胃口,回去小福子就将此法告訴廚娘去。”
祁谟擡眸間将小福子的神色盡收眼底,意味深長。因着身子被淨過,太監往往十分避諱着談及卵、蛋、根這等字樣,故而在公公口裏,雞蛋都被叫做攤開黃。而廖曉拂在自己眼前都試着不避諱了,當真是想與太子交心交命了。
忽地又一陣酸心,祁谟用手點了下廖曉拂的帽頂,不舍得掃他的性致,就連甚少食魚的口味都打破了。“聽着甚好,想來你阿姐的手藝錯不了,孤也想嘗一嘗呢。回去就按你說的做來,叫廚娘別拘着用豚肉和鮮鯉,多做些都嘗一嘗。”
“嘗什麽呢?說得這般勾人?五弟啊這就是你不對了,既有了美食珍馐,何不叫上皇兄一起?”
太子聽聞皺了眉頭,也不好發作,但總算找着方才氣惱的因由了。廖曉拂上輩子福薄還不是因為落在大皇子手裏,焉知身子被糟蹋成什麽樣子。而這聲音不就是欺侮小福子的人說的?
“大哥過譽了。”祁谟回頭一探,臉上已不見了厭煩,一副兄友弟恭之态,“哎呀,想不到三哥也在?可是又與大皇兄圍場狩獵去了?”
三皇子祁商的母家只是栗州刺史馮氏,生母的位分也只是個貴人。馮貴人當年是借了武妃側殿的光才懷上了龍子,故而只能依仗武氏。這三皇子想必更是明了自己争儲的盼望渺茫,又無母家扶持又需依仗大皇兄,幹脆老老實實獻計于他,待塵埃落定之後讨一處南方的封地,享一世榮華。
這時的三皇子還有幾分青澀面孔,穿一身寶玉綠的長袍于大皇子祁顧身後迎風而立。
“盛夏乃是萬物繁衍生息之時,自古不可圍獵過甚。大哥有樂善好施之心,前幾日追着一頭獐子,箭在弦上一刻忽而分出那獐子恐怕不及二年,還大發慈悲地放走了。三哥看着實在慚愧,這幾日也便跟着不去了。”祁商輕輕嘆道,望了望太子身後的奴才,問道:“五弟好興致,一人一魚,落得逍遙自在。”
廖曉拂不知這是什麽風,竟叫他撞上了三位皇子。他哪裏知道自己已被大皇子垂涎過,甚至買通了太子殿裏的公公要将他押去,只知道三位皇子的身份太過尊貴了,故而規矩地一躬,語調平平地行禮。
“奴才小福子,見過大皇子殿下,見過三皇子殿下。
“小福子?這位就是五弟的侍從公公?”三皇子聞言眼睛一亮道,“當真是物似主子,這小公公頗有眼力呢。”
“三皇兄說笑了,只是伺候得順手而已。”祁谟回身使以眼色叫人退下,不想叫大皇子他二人再多瞧廖曉拂一眼,回身道:“大哥與三哥今日有何雅興?這是要去何處?可別耽擱了。”
這話聽着禮數周全,可有耳力的人就明了是送客呢。祁顧卻不顧那索然無味的禮數,凝目于廖小福的身子,頓了頓道:“何來雅興,與三弟随處走走而已,還沒用過午膳呢。方才聽五弟與這小福子相談甚歡,一條鯉魚竟還有這等吃法,故而食指大動。且看五弟有沒有心,也叫大哥與三哥去你殿裏一坐,借着食魚的趣味也好閑談西番之事?”
祁谟聽聞鳳目上挑,眉間擠出一道豎紋。這等神情廖曉拂曾在井下見過,可是殿下要動大怒之預兆。只是大皇子與三皇子如何就将殿下惹怒成這般了?難不成殿下不喜他人進殿用膳?
正當小福子躲在太子身後捉摸不透時,只聽殿下将語調略微挑高了答道:“求之不得,甚好,還請兩位皇兄莫要嫌棄孤那太子殿中過于冷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福子:殿下今日吃魚吧!
小福子:這是進上的新鮮點心,殿下快吃!
小福子:殿下怎得還不睡?要不吃點宵夜?
祁谟:孤近日總覺得太子袍穿上緊繃繃的,總感覺一點都不帥氣逼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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