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離開
“……你!”
這句是他與阿嬌一同脫口而出的。
葉遙驚訝着,這淩厲的劍氣,澎湃的內力,全然不像是宋雲起平時拳腳松散的樣子。
所以只顧着驚訝的葉遙也自然,沒有看見阿嬌和秦仇的欲張的口和無奈的眼。
宋雲起一個飛身,摟着葉遙的腰跳出包圍圈,翻身來到前院,穩穩落在一個屋檐之上,從上往下看,局勢一覽無餘。
此刻的前院已是一團亂,原來那新娘子不知何時被調了包,來的喜轎裏面藏滿了流水派殺手,将在場的青城弟子圍的團團轉。
“這是怎麽回事?”葉遙轉頭問。
“師兄,你去問問師父吧,”宋雲起盤腿坐在屋頂上,“畢竟是親兒子,情況緊急,就算打擾閉關師父應該不會怪罪你的。”
“我是說你的功夫!”葉遙提着他的領子湊近了,卻發現自己竟然探不出對方的內力。
宋雲起沒有說話,他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還在生氣嗎?”葉遙抿了抿唇,看他一言不發的樣子有些心虛。
“早就不生氣了,我想了好幾天,我的确不是什麽值得你信任的人。”宋雲起側着頭笑,笑卻未有一絲及眼底。
宛如他們初見一般。
葉遙的心都被揪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還在怪罪師兄?”
“不信我,于你來說是最好的,至于我麽……又有什麽資格生氣呢?又怎麽會怪罪你呢?”宋雲起淡淡道。
“宋雲起!”葉遙抓過他的領子,“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個人神神叨叨些什麽我聽不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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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宋雲起馬上就要死了,”他臉上挂起一絲屬于宋雲起的,痞痞的笑容,“所以雲起想要一點小禮物。”
“你……!”
葉遙話未盡,卻被封在了相交的唇齒之中,融在了不知誰的口中。
舌靈活地撬開牙關,而後長驅直入,橫掃一片。
葉遙的抵在他胸前的手指不覺縮緊,揪起一小片褶皺。
是應該推開的……吧?
這是我的師弟啊……
葉遙試着推開,但記憶中那軟軟的小身子早已長大,甚至在他不知覺的時候,已經寬大勝過他。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推開,對方摟着他腰際的手臂更加縮緊,帶着不容置喙的強勢。
突然,一滴淚滾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他哭了?
葉遙心中一顫,微微擡起眼,才發現宋雲起那雙黑瞳離得那麽近,目如點漆,帶着一點點調戲撩撥的痞壞,帶着一點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帶着一點點孤注一擲的決絕……
更多的是再也不見的絕望。
但是等他看清這些的時候,宋雲起已經放開了他,他的手運起功拍上葉遙的胸膛,将他往青城後山送去,那是葉如閉關修煉的地方。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葉遙甚至來不及反應,近在咫尺的宋雲起已經化作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可是葉遙卻能清晰地看見他跳下屋檐,卷入刀光劍影的血色之中。
耳畔劃過一聲呢喃。
“師兄,再見了。”
“啊!真是一段可歌可泣,又情深意切的故事啊!”
葉遙無言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啓雙松,幾不可見地抽了抽眼角。
“右護法,你好惡心。”
啓雙松瞬間停住哭聲,掏出帕子把臉擦得幹幹淨淨。
啓雙松擦完臉,觀察了一會兒葉遙寡淡的表情,“掌門,你不會還是要去楓林裏頭吧?”
葉遙沒說話,但腳步的方向已經表明了答案。
“掌門,真的別去了!”啓雙松一個閃身擋在他身前。
“我已經告訴你我非去不可的理由,你的理由還沒告訴我。”葉遙繞開他,腳步不停。
“不是掌門剛剛自己說的?宋雲起已經死了啊!”啓雙松急得直跺腳,“何必過去送死呢?”
“這是你的理由?”葉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
啓雙松在這道試探的目光中行的端坐得正,“我早也說了宋雲起已經死了,剛剛掌門您也說了他也死了,您瞧,這樣我們不是想的一樣?”
“你見過哪個将死之人死前跟別人說我要死了,然後還趁機占個便宜?”
“宋少俠情深義重,定然與衆不同。”
“與衆不同在臉皮厚?”
“不同之處不在于大小,在于程度。”
“那這樣說來,”葉遙挑眉看着他,“你的臉皮也挺厚。”
啓雙松梗着脖子,“屬下為了勸誡掌門,臉皮厚些也無妨。”
“……總是說不過你的。”葉遙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就這麽扯到了城西楓林前。
楓林就在眼前,啓雙松一個閃身橫在葉遙,是怎麽也不願意讓路了。
葉遙擡眼看了看他,身後的劍如閃電般出鞘。
青光在暗夜中亮起,劃破了黑夜的沉寂,又迅速黯淡。
利劍歸鞘。
啓雙松半跪在地上,外袍多處被劃破了,有些血色從傷口處滲出,只是落在暗色的外袍上看上去也不過是深了一片的樣子。
“掌門的一劍青城真是爐火純青啊,”啓雙松扶着樹枝慢慢起身,“不愧能在武林大會上睥睨群雄……”
回答他的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流水派此次幾乎是傾巢而動,葉遙深知需要葉如的幫助,所以咬了咬牙,還是忍住了轉過身去找宋雲起的念頭。
待到他與葉如趕到現場的時候,流水派已經走了。
來時浩蕩,走時蕭條。
為了布置喜宴而張的燈結的彩如今破碎不堪,破裂的紅布條染上發黑的血跡,狼狽地垂在地上,青城弟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稍微好點的兩個護法也是靠坐在階梯上喘氣,傷口還在不斷往外滲着血。
葉如雙目通紅,聲如雷霆,“流水派,我與你們勢不兩立!”
至于宋雲起,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死了。
葉如語重心長地拍着他的肩,與他說節哀順變。
他們的面前擺着幾具屍體,都是無人認領并且被劃爛了臉無法辨認的。
葉遙抿着唇,掃了一眼,轉身甩袖走了。
回到那間院子裏,兩張床還像往日那般并列放在屋子中間,一張床的床頭被子疊的整整齊齊,那是他的床,另一張床上被子随意地折成了勉強能看出形狀的樣子,草草扔在了一角,不用說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你為什麽不疊被子?這麽團作一團很難看。”
“疊它做什麽,晚上還要睡呢。”
但是現在呢?
說好了晚上還要來睡,可是你人呢?
真是不守信的小崽子。
葉遙走到他的床邊,輕輕撫平床單的褶皺。
一滴兩滴,他看見手下被單的顏色變深了,又摸了摸臉,濕了。
理着理着,葉遙發現床頭那塊兒怎麽整理都不服帖,他拿了枕頭,掀開床單,摸了摸,是一個機關。
機關不難,研究了半柱香的時間,葉遙皺着眉頭打開機關,發現原來床頭下埋着一個匣子和一個長方形的劍槽。
葉遙抽出劍,是一把很爛很爛的下品劍,劍身上鏽跡斑斑,又有多處豁口,有些痕跡還很新,似乎是主人一直勤加練習的結果。
難不成宋雲起是等到三更半夜自己睡下之後,才偷偷拿着劍出去練習?
葉遙猛然想起,年少時候的宋雲起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懶樣,但這一切都隔了十多年,記憶都模糊不清。
似乎是在自己九歲那年,外出歸來的葉如突然給他們兩人賜劍,在那之後宋雲起再也沒有好好練習過武藝,至少明面上。
自己那把劍十分樸素,但勝在稱手,一把劍他用到現在,不是極品劍,但也十分不錯了。
至于宋雲起那把,葉遙依稀記得看上去很是耀眼,似是一把好劍,劍柄上有一顆碩大的藍寶石,葉遙暗地裏羨慕了很久。
再看看手上這把劍,劍柄處空了一大塊,裏頭鏽跡斑斑,想必是當年的藍寶石掉了。年少的自己不識劍,才會錯将糟粕當精華。
一把劍對于習劍者用處極大,好劍舞起來虎虎生威,能激勵人更加發奮練劍,差劍舞起來處處不順手,長久以來能摧毀一個資質聰穎的習劍者。
葉遙細思極恐,他不明白自己的爹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麽。
更不知道宋雲起表面裝得雲淡風輕,暗地裏更是勤加修煉的原因是什麽。
青城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葉遙又将視線轉到了匣子之上,他穩了穩心神,打開匣子的手卻還是顫抖。
匣子比他想的大很多,也重很多,他費了一些勁兒才從床頭将它搬出來,裏頭擺放着許許多多的小東西,用隔板小心翼翼地隔開,要不是放在最上面一張紙上飄逸地幾乎認不清的字,葉遙絕對想不到這麽規整的東西竟然也是宋雲起能做出來的。
——師兄,生辰快樂。
葉遙才想起來,今天,是他二十一的生辰。
紙的背面寫着一行小字:
師兄我感覺我應該命不長,但是師兄的命會很長,所以我準備的禮物一直到你一百歲的時候,師兄你一定要活着,好對得起我準備了這麽久的禮物啊。
都是一些小玩意,每個格子裏面都夾着一張紙,紙上寫着歲數,從二十一一直到一百,時而附上幾句話。
比如這個二十三的發簪,小字在旁邊标注了,師兄我其實很想送你那種帶穗子的,就是姑娘家用的叮鈴哐啷的那種,可怕被你打……
比如這個三十五的香囊,小字寫道,這是我跟廚房大媽學着縫的,挺醜,但不許嫌棄。
比如這個四十八的發梳,小字又道,師兄你可要勤梳頭,這麽好的頭發別早早掉的跟你爹一樣。
比如這個五十六的毛筆……
葉遙從上午看到了黃昏,從黃昏看到了人定,從人定看到了深夜。
燭火搖紅,拆到最後一個格子的時候,一滴燭淚剛好地下,滾燙地落在桌上。
一件件禮物被他一一取出,鋪滿了整個床。
一張張紙被他撫平,整整齊齊地疊在一邊。
上面深深淺淺的水漬,濡皺了一張又一張泛黃的紙。
葉遙合上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上下每一寸力氣般,倒在了滿床的禮物中。
身下的被褥沾滿了他的氣息,身旁的禮物是他一件件親手準備的。
這樣就能自欺欺人地以為,他其實一直都在了。
就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宋雲起:我走了。
葉遙:所以這就是你強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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