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電話響起來。
陶星雨快步接起來,喂了聲。
對方沉默下,壓低着聲音說:“囡囡,你快打點錢在我卡上,五萬塊就夠,好讓我去治病。要不然,你親媽就死了,趕緊回來奔喪吧。”
“……”
陶星雨表情忽然變了。
“麗娟呢?”
她一問,電話那頭的好聲好氣立刻消失,語氣粗暴起來:“你成天就知道讓這個婊.子盯着我,我是你親媽!我看你昏頭混的,那婊.子放個屁你都聞着香……”
“……”
陶星雨靜靜聽了半分鐘咒罵,挂斷電話。
站在電話前,不知心裏什麽滋味,空蕩蕩的澀,恐怕更多是習以為常的麻木。心裏慢慢升騰起一股戾氣,恨她不識好歹,剛好一陣子就故态複萌。
上次說妹妹吃不飽飯。
這次又拿生病來跟她要錢。
“怎麽了?”
蘇千清剛把電視聲音調到最輕的一格,聽見她沒說什麽話,就把電話挂了。
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不對。
陶星雨站在電話前,背後陽臺的霞光照過來,一片絢麗昏暗裏勾勒出她綽約高挑的剪影。以蘇千清的角度,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靜了片刻。
她低頭,似乎笑着嘆了口氣,“有些事情真的太難了。仔仔那麽聰明,幫姐姐分析分析?”
蘇千清見她難掩疲倦的笑,微抿了抿唇。
她站起身,忽然張開手臂環抱住她,另一只手擡起來,極為溫柔地拍着她的背,輕聲說,“好,我聽着呢。”
陶星雨靜默了下。
低頭,額頭抵在她的肩窩處,感受到她軟軟的身軀,鼻尖能嗅到細微清幽香味,躁郁漸漸消失。合上眼,唇角微揚,被當小孩安慰好像沒什麽不妥。
蘇千清等了很久。
她以為陶星雨不願意說了,想着怎麽換個話題時,她終于開口。
“我媽媽……”
“我妹妹剛出生,我媽就被我繼父傳染到賭瘾。我在鎮上讀書,有次回家,看見妹妹被我媽拿麻繩綁在柱子上,地上擺了兩個饅頭,一個痰盂缸。比狗還不如。”
陶星雨氣息些微不穩,頓了頓,低頭盯着地毯的絨毛。
繼續平淡地說:
“後來我辍學逃走了,能養活自己後,偷偷回家看過一次。繼父犯事兒被抓進去了,妹妹瘦得吓人,眼睛轉也不轉地看我。她小時候被摔過一下,磕傷腦袋,連話都不會說。媽媽還在跟人打牌。”
蘇千清呼吸放輕,默不作聲地聽着。
“我實在沒辦法當看不見,只好拜托住得近的大堂姐,每月付給她三千五百塊,請她幫忙照顧我妹妹,順便給我媽做飯。”
那時候陶星雨要打兩份工,睡最便宜的地下室。
從牙縫裏摳出來的每月三千五百塊。
就這樣,她媽媽不間斷地打電話罵:賺了錢給那臭婊.子不給你親娘花,遭天譴的東西。
後來,她換掉手機號,再也不接媽媽的電話,只讓大堂姐每隔一周打座機電話彙報下家裏的情況。
“本來也沒什麽,我早就慢慢習慣沒有這個媽了。可半年前,我回去看她,發現她竟然戒了賭瘾。坐在院子裏的大槐樹底下,抱着妹妹認字。我還以為她真的變好了……”
結果,還是這樣。
咒罵她,咒罵照顧她的侄女陶麗娟。
拿各種理由問她要錢,錢,錢。除了賭桌,她還能把錢花去哪兒?
—
翌日。
蘇千清睡得迷迷糊糊,被電話鈴吵醒,踩着拖鞋去客廳裏接。
還沒來得及喂一聲。
“陶星雨你快回來看看媽媽!”
“……”
她一愣,瞌睡全消,忙謹慎地說:“你好,陶星雨不在家裏。”
“你是誰?”語氣有點警覺。
“我是她朋友。”
“我是陶星雨的媽媽,勞煩托你轉告下她,讓她快點回家。”
語氣變得溫和,甚至是斯文禮貌的。
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蘇千清有點疑惑,不敢相信,“您真的是陶星雨的媽媽?昨天也打過電話來對不對。”
“嗯,我讓她別把錢給陶麗娟,那婊.子會害死我的。誰知道她不相信我……無所謂了,我的病治不好了,我知道我快死了。快讓囡囡回來看看我,最後一面……”
話說的一長,明顯能聽出來不對勁。
陶媽媽的胸腔像藏着什麽似的,呼吸伴随着拉風箱聲,嘶嘶地響,越來越沉重粗啞。
罵人的話出來,她覺得她應該就是陶星雨的媽媽。
蘇千清想問清楚。
“你個……”一陣混亂的摩擦聲和辨不清的方言,電話“砰”地挂斷。
“嘟嘟嘟。”
她聽着電話那頭的盲音。
心直直地往下墜,忽然,沒任何原因,就相信了那番話大概是真的。
蘇千清回神,趕緊撥給陶星雨。
電話關機。
三天的綜藝拍攝不讓帶手機錄制,還是正在飛機上?她不确定,在客廳踱步兩圈半,轉身跑去卧室,飛快地收拾好東西。
蘇千清單手拿着裝着換洗衣物的塑料袋,邊下樓,邊用手機軟件訂機票。
心還不停打鼓。
訂好機票,終于冷靜下來,把所有可能性和方案想好。
謝天謝地,她從小記憶力優秀。
謝天謝地,昨晚陶星雨才跟她說過老家地址。
好歹她能先去看看情況。
—
陶星雨的老家是個縣城。
蘇千清人生地不熟,候機前趕緊先聯系接機的人。
路之遙一口答應,吹噓着說:“在國外你是我姐,在我老家這邊啊,那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她走出機場,找他的車子。
很快看見那輛車牌風騷的白色奔馳車。
路之遙是蘇千清大二交換到新加坡認識的。那天第一堂早課,她走在路上,迎面一輛自行車往她身上撞,她連閃幾下都躲不掉,差點摔在旁邊的人工湖裏。
騎車的就是路之遙。他立刻下車扶她,各種道歉,說要請她吃飯。
蘇千清從小到大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搭讪,沒有比這更令人火大的。她拍拍衣服,勉強維持個禮貌地微笑,“你既然知道要往右避開湖,就更該知道捏剎車。”
路之遙跟在她屁股後面,一路解釋。
邊絮絮叨叨道歉,邊還掏出錢包要往她手裏塞錢。
蘇千清被他纏怕了,差點報警抓他。
後來蘇千清對這人有了了解,才相信那天确實是意外,純粹因為他是個邊騎車邊發呆的二百五。
—
“好久不見啊姐……”
路之遙搖下車窗,露出燦爛的笑臉,迎風捋了下頭發,胳膊肘倚在車窗外裝帥。
蘇千清低頭,調好手機導航,直接把他從駕駛室的位置拉下來。
完全沒理會他哇哇亂叫的抗議。
一路超速地往陶星雨家開。
……
車子開到大路的盡頭。廢墟般的黃土地坑坑窪窪,毫無規則地堆放着各種建築垃圾,鐵管已經鏽掉大半了。空無人煙,連問路的人都找不到。
蘇千清:“怎麽沒路了?接下來往哪兒開。”
導航開始瞎指路。
她轉臉看看路之遙的迷茫表情,知道問他是白問,邊撥給警察,邊解壓性質地調侃說:“地頭蛇,你家不是修公路的嗎,怎麽問你個路都不知道。”
“那吃蛋的還不會下蛋呢。”
打完電話,蘇千清嘆口氣,熄火拔鑰匙。
“接下來的路得下車走。”
路之遙沒有抱怨,不以為然地點點頭,陪着她走在剛下過大雨的濕軟泥土裏,還以為沒多少距離。同學過一年,他知道蘇千清最讨厭走路。
誰知走了半天還沒走到。
他摸摸頭,雙腿開始發酸,轉眼看着木着臉反而加快步伐的蘇千清。
心底暗暗咂舌。
到底什麽親戚,還讓這大小姐那麽重視?
天黑得似鍋底,夾雜着幾縷白雲,随時就是一場傾盆大雨。
兩人不說話,都知道拼命趕路。
終于柳暗花明又一村。
雨沒下下來,他們就找到有人煙的房子了。
蘇千清松口氣,輕聲對路之遙說:“這裏是小地方,随便問問別人,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了。”
路之遙點頭,上去拉住個玩游戲的小男孩,用市裏的方言跟他們村裏的方言交流,成功聽明白,也打聽清楚了。指指不遠處,滿臉喜悅,“姐,那家就是。”
他太高興了,差點就要把皮夾子掏出來往男孩的手裏塞錢。
被蘇千清拉走。
—
陶星雨的家并沒有很差,就是蘇千清在電視劇裏見過的那種普通農戶平房,跟周圍人家沒太大差別。她敲了敲門,沒人應聲,沒人開門。
房門沒有落鎖。
她半秒猶豫都沒有,敲完直接推門進去。路之遙緊跟着她。
屋子裏安靜的落針可聞。
蘇千清邊打量四周,邊說:“請問是陶星雨的家嗎?我是她朋友……”
她看見桌上的剩飯散發着淡淡馊味。白米飯上蓋着一層白菜,清湯寡水,再也沒有別的。桌面擦得很幹淨,沒有米粒之類的,甚至沒有吃過飯的痕跡。
蘇千清忽然感覺到一種違和感。
盯着那大半碗飯,隔着老遠,鼻尖都能聞到散發着的淡淡酸味,心道,着不會就是陶星雨請的保姆……那個陶麗娟做給她們母女吃的?
她想說服自己不可能,同時心底很清醒。
多半真的就是這樣。
陶星雨每月付那麽多錢,請來的親戚卻在背後虐待她的媽媽和妹妹。
路之遙忽然大叫,“有鬼啊!”
蘇千清正想着心事,被他吓了一大跳,白着臉,轉過身去。看見桌子爬出來個小女孩,穿着條過分長的吊帶連衣裙,臉尖尖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你看。
臉上沒有表情,眉眼裏有股呆呆的憨傻。
“寶寶,你媽媽呢?”
她确信她是陶星雨的親妹妹,邊問邊往房間裏走,就看見床上躺着個中年婦女。雙眼緊閉,面色浮着層青灰之色。
蘇千清心裏咯噔一下,喊道,“快叫救護車!”
“嗯嗯,”路之遙手忙腳亂地打電話。
……
叫了救護車。
出急救室,縣城的醫院讓他們盡快轉院,市裏的醫院也沒法治,建議他們直接轉去省裏的醫院。
屋漏偏逢連夜雨。
醫生說完轉院的建議,又抱歉地看着他們:“從我們醫院到市裏的那條路,本來就在修,前面還出了個特大車禍,全堵住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
“不關我的事!”見她眼裏的寒光,路之遙咽了咽口水,連連擺手,“我爸是修公路的,這是道路,道路!”
“查查能不能繞路。”
“不行,去市裏還是省裏都動不了,得等路搶修好,”他打電話問完,告訴蘇千清,“這荒郊野外的醫院,現在只有去機場的路還通着。”
“那就去機場,”蘇千清思考半秒。
既然這裏的醫院沒辦法治,幹脆回北京。
“也不成,”路之遙又查了會兒,告訴她,“暴雨剛停,航班全部延遲或取消,明天估計也懸,看來只能等路況好點,開車送去省裏的醫院。”
“……”
他又嘀咕一句,“而且,就算飛機能飛,她這種狀态能過安檢嗎?”
“等不了。”
蘇千清看着雙眼緊閉,躺在床上吊生理鹽水的女人,直覺不能再耽擱。
“不能過安檢,我們就不過。”
“不過安檢?可就算買十張頭等艙機票我們也得……”
他話沒說完,看着正撥電話的蘇千清,眼神一亮,“哦,私人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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