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陸西到了地方才知道。

紀年所說的墳場坐落于一座環境清幽的山間。

叫墓園可能會更合适。

此處冷冷清清, 沒有往來行人, 只有一個老大爺坐在保衛室的門前吃蟹。

大爺旁若無人, 面前擺一張凳子,凳子上是一盅黃酒和一口鐵鍋, 鍋裏有一只水煮的螃蟹。

陸西就斜倚着保衛室前的柱子, 眼睜睜看那大爺用了足足五分鐘, 卻只吃了半截蟹腿。

吃出了精雕細琢的工匠精神。

距離墓園入口不遠處是一家花店, 紀年去那兒買花了。

五分鐘後,紀年買了一捧鶴望蘭回來,之後帶着陸西徒步上山。

身後, 大爺慢悠悠地瞥了眼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 在紀年身上多停留了數秒, 便旁若無人地挪開視線, 繼續吃蟹。

山上樹蔭蔽日, 愈發清寒。

兩個少年沿着石臺階拾級而上。

陸西拉上外套拉鏈, 瞥向那幾株鶴望蘭, 問:“看誰?”

紀年瞄了陸西一眼,輕笑:“你婆婆。”

陸西不由得微愣了一下,聽明白了, 感到意外。

陸西以前在紀年家住過一夜, 在那間豪宅裏,他沒發現有女主人生活過的痕跡,紀年也從未提及過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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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西想當然地以為紀年生活在離異家庭,卻沒想到他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

陸西低下頭看腳下的路, 猜紀年今天應該不是特意帶他來拜山的。

“忌日?”陸西低聲問。

“嗯。”紀年應了一聲。

霎時間,陸西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想問紀年的母親發生了什麽,卻不敢。

對現在的他來說,知道得越少越好。

女人的墓碑在不到半山腰的位置,走了一刻鐘就到。

周圍地勢平坦,微風不燥,一看就是風水寶地。

墓碑周圍的草地很幹淨,沒有枯枝落葉什麽的,應該是經常受人打理。

紀年的母親叫李姝亞。

看到墓碑中央的照片時,陸西輕挑了下眉梢,感到驚豔的同時也難掩訝然。

那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傾國之色,光看她微笑時的氣質就知道出生名門。

陸西不自覺地看了眼紀年,現在才知道,紀年簡直是照着他母親的模子刻出來的,就是五官更深邃,臉部線條更硬朗了些。

“看什麽?”紀年察覺到陸西的視線,偏過臉看向他,笑了。

“沒什麽……”陸西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搖搖頭,淡聲道,“就覺得你家基因強大。”

“您誇人真有一套……”紀年輕笑。

接着,他又話鋒一轉,佯裝不解道:“哥哥今天嘴上是抹了蜜嗎?”

陸西輕撩薄透的眼皮,懶散散地斜過視線看向紀年,道:“早上沒嘗出來嗎?”

“…………”

紀年跟陸西對視,兩人的視線就像在半空中膠着了,有什麽含在其中,濃稠得化不開。

紀年深吸氣,壓抑住蠢蠢欲動的心情。

他半蹲下身,将鶴望蘭擺放在墓碑上,一邊還小聲道:“算了……在我媽面前不方便,回去再搞你……”

陸西:“…………???”

紀年在墓碑前的草地上席地坐下,仰起臉看向身旁陸西,問:“等我一會兒好嗎?我要跟我媽說說話。”

陸西第一反應是回避,說:“我去附近轉轉。”

“你在這兒也沒事。”紀年溫和一笑,道,“我跟她都是靠意念交流。”

“…………”

你這說得再細節點,就是通靈了。

陸西垂下視線想了想,最終還是道:“我去轉轉。”

陸西走出空地後,沿着山裏的石階繼續上行。

目送陸西的背影消失在樹影之間,紀年将視線移回墓碑上的照片。

他看着照片中美麗的女人,笑了,微微彎着的眼睛裏有盛放不下的滿足和甜蜜。

“他是我喜歡的人,很棒吧?”紀年雙手撐在身後,看着照片微笑道,“他叫陸西,對我很好,什麽事都慣着我。”

“放心,以後我都不會覺得孤單……也會慢慢好起來。”

“李女士,你得承認,我找男人的眼光比你強,看看你自己,找的什麽渣男……”

“……”

***

陸西往上走了一段距離後,發現這座山風景确實好,就是處處可見墓碑,再加上氣溫清寒,越往上越沒聲,不免瘆人。

陸西在山上遛了二十多分鐘,看看時間,紀年那邊應該也差不多了,便沿着石階鋪成的路返回。

可尋着記憶來到紀年母親的墓碑前時,陸西卻發現那裏已經沒人了。

“走了?”

他四處看看,不見人影,又拿出手機準備跟紀年聯系。

卻發現這裏根本沒信號。

沒辦法,陸西只好在原處等待。

陸西閑着沒事,走到墓碑前打量照片中的女人,又注意到了下方的出生及死亡年份。

他發現女人走的時候才三十五歲,令人扼腕。

陸西接着估算了一下當時紀年的年齡……不過十歲而已。

陸西站在墓碑前陷入靜默,發起呆來,良久,他緩緩回神,別開視線。

陸西不願讓自己心中産生不舍或憐惜的情緒,對于紀年童年的境遇,便不再做過多的設想。

陸西正要繞過墓碑,去前方看看,在經過墓碑旁時,卻被什麽跘了一跤。

他反應迅速地伸手扶住墓碑,朝前打了個趔趄,不至于摔倒

可陸西卻是明顯怔了一下,他低頭看着腳下的草地,暗暗嘀咕:“什麽啊……”

半刻之後,他又回頭看向經過的地方,發現剛剛是被一塊草皮絆倒的。

陸西正要走回去查看,這時,紀年從山上下來了。

“果然回來了。”紀年有些氣喘,松了口氣,笑道,“手機沒信號,我去上面找你了。”

随後見陸西一手搭在墓碑上,紀年看了兩眼,問:“怎麽了?”

陸西站穩後,收回手,搖搖頭,實話實說:“沒什麽,差點摔倒。”

兩人往山下走的時候。

陸西回想起剛剛踩着的草地,忍不住問:“這塊墓地确定安全?”

“為什麽這麽想?”紀年失笑。

“你也看到守門的大爺,一副來養老的樣子,防得住賊?”陸西道,“而且你家這麽有錢……”

要說什麽不言而喻。

“想什麽呢?”紀年直接氣笑,道,“小說看多了吧?還懷疑有人盜墓?”

陸西沒吭聲,低着頭走路,就當自己沒說過。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

突然,紀年淡淡道:“那裏面只有一頂帽子,沒什麽值得盜走的。”

陸西不禁偏過臉看向紀年,好半天,問:“為什麽?”

“找不到屍體。”紀年說這話時,目視前方,讓人看不出情緒。

陸西不假思索:“發生了什麽?”

紀年輕抿起唇,似乎在措辭,過了會兒,輕擰了下眉,道:“她就那麽走進了海裏,最後只飄回來一頂帽子。”

有道女人的聲音遙遠地響起:

“年年,乖,自己玩……”

小男孩擡頭時,戴着紅色大檐軟呢帽、身穿長裙的女人走向海邊,海水沖刷着她纖細的腳踝。

小男孩沒留心,繼續用細沙堆砌堡壘。

再擡頭時,整片沙灘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小男孩跑到海邊,茫然四顧。

随着潮水沖刷上岸,一只紅色軟呢帽飄飄忽忽地撞到了他稚嫩的小腳丫上。

潮水褪去,小男孩撿起帽子,不知所措。

這時,又是一陣潮水漲來,淹過腳背。

海水砭人肌骨……

紀年倏地收住腳步,像是躲避什麽不及似的。

陸西也跟着停了下來,看向紀年,感到莫名:“有事?”

紀年站在原地,仿佛受了驚,他無意識地舔濕了一下唇瓣,整個人慢慢緩過來,接着一把抓住陸西的手,緊緊握着。

紀年繼續往山下走,若無其事道:“突然想到,今天中午吃什麽?”

陸西被牽着走,又看了眼紀年的側顏,很明顯能感到紀年的手心泛涼。

他想了想,淡淡道:“随便。”

紀年笑着提議,“去吃情侶餐?”

“行啊。”陸西無所謂,語調懶散地應道。

紀年不自覺偏過臉看了眼陸西,收斂了些表情,坦白道:“你今天有點怪。”

“怪可愛的?”陸西表示自己也懂一些套路。

紀年沒忍住笑了,略顯無奈地搖搖頭。

随後,紀年又想到什麽,道:“對了,你昨晚要跟我說什麽?”

聞言,陸西下意識就跟紀年錯開目光,低垂下視線,好半天,道:“晚上再說。”

紀年懷疑道:“神神秘秘……不像你的作風。”

“快走,廢話多。”陸西佯裝不耐地催促,道,“餓了!”

***

路上,一輛黑色流線體重型機車風馳電掣般地疾馳而過。

陸西抱着紀年的腰,說:“想體驗一日情侶。”

“啧,難怪,我就說……”紀年道,“所以你找上我?”

“要不找別人去?”陸西問。

紀年忙道:“別別別,哥哥,舍我其誰!”

“一會兒,我先進餐廳。”陸西安排,道,“你之後進,搭讪。”

紀年悶笑。

陸西差點暴躁:“行不行!”

“行。”紀年憋住笑,問,“我說什麽?”

“自己想。”陸西沒好氣。

過了會兒。

紀年說:“帥哥,缺伴兒嗎?我樓上開了房間,吃好飯一起去消消食?”

陸西:“……你是流氓嗎?”

紀年再接再厲:“同學,我找你這款很久了,介意加個微信嗎?”

陸西:“介意。”

紀年清清嗓,道:“你好,我叫紀年,如果你也沒有男朋友,可以一起吃個飯嗎?”

“……”陸西準了,道,“可。”

重型機車如一道黑色閃電,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風。

***

晚間九點的時候,距離滄市東邊海岸兩公裏的公路上。

一輛重型機車幾乎與夜融為一體,緩緩停下,熄了火,關燈。

陸西摘了全盔,随意甩了甩頭發,将全盔遞給紀年,跳下車。

今夜星空晴朗,淺白的雲層悠然舒展,深海與夜空的邊界融在一起,是一片黑沉沉的藍。

遠處傳來陣陣海浪聲,站在公路邊的圍欄邊,能看到沙灘邊的潮漲潮落。

在兩人的東南方向,有一座燈塔,古老地矗立着。

陸西趴在欄杆上,看着眼前的海景,輕輕眯起眼,夜風吹得他鼻尖有些泛紅。

紀年拿着一只配置了長筒的單反走到陸西身邊,正在調光。

等差不多了,他端起單反,對着燈塔的方向試拍了兩張。

陸西歪過頭,看着紀年拍照時認真的側顏,看着看着,又有些失神了。

恰在這時,紀年突然轉過鏡頭對着陸西。

陸西愣然了一下,還沒準備好,就聽一聲快門聲響。

“删了。”陸西站正身,擡腳輕踢了一下身旁的紀年。

“不删。”紀年卻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看着單反屏幕,輕笑道,“你這表情特別二。”

陸西:“…………”

不想理人。

紀年自顧自地開始拍起遠處的海景。

陸西看着那座燈塔,突然問:“每年都來拍照?”

“嗯。”紀年漫不經心地應道。

陸西環顧一眼四周,這條公路太偏遠了,基本沒車輛經過,周圍也沒什麽景點。

“有什麽特殊意義?”陸西不禁奇怪。

紀年取下單反,檢查拍過的幾張照,淡淡道:“李姝亞女士長眠于此……有時我覺得,她就是這片海。”

陸西只覺心髒一陣抽緊,直覺想對紀年做點什麽,卻硬生生壓下了那股沖動。

陸西揉了把臉,看向海平面,悶聲道:“為什麽不去沙灘上?隔這麽遠……取景?”

紀年放下單反,看向遠處暗沉翻湧的海浪,坦白說:“不是,我怕潮水,起起落落……總覺得會把我帶走。”

陸西看了眼紀年,猜測他的這種恐懼應該跟他母親有關。

意識到自己總問些戳心窩的事,陸西幹脆不說話了,就是心裏悶得慌。

紀年拍好照後,返回機車旁放單反,再回來時,拿了兩罐雪碧,扔給陸西一罐。

陸西拉開環,左右看看沒找到扔垃圾的地方,幹脆将環揣進口袋裏,他仰面灌了一口雪碧,有種舒爽感。

兩人站在海邊的公路上喝雪碧,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被風吹得都有些哆嗦。

紀年看了眼時間,還有一刻就十點了,道:“送你回去。”

陸西點點頭,喝掉最後一口雪碧,擡手蹭了下嘴角。

他仍然看着遠處的燈塔,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之後似乎是動了動嘴,卻沒發出聲。

紀年問:“走嗎?”

陸西順勢道:“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紀年頓了一下,道:“還想待一會兒?”

陸西看了眼紀年,恹懶的神色像是從沒把誰放在眼裏過:“我說了自己回去。”

紀年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往陸西那兒走了兩步,試圖交談:“喂……”

“哦,這個……”陸西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般,暫且将空罐子放到一旁,低頭摘自己的戒指,淡淡道,“一日情侶結束,該分手了,這個還你。”

紀年茫然地看着遞過來的鉑金戒指,又看向陸西,問:“你什麽意思?”

陸西沒解釋什麽,強行把戒指塞到紀年手中。

“對了,昨晚想告訴你。”陸西微仰起臉看着紀年,表情又冷又酷,道,“下周不去學校了,有職業戰隊找上門,以後打電競。”

紀年看着掌心的戒指,另一只手上的易拉罐卻漸漸被捏扁了。

紀年眨了眨眼,及時壓制住外露的情緒,他随手扔了罐子,接着不由分說地拉過陸西的右手,低垂着視線,把戒指往陸西手指上套,臉上卻展開一個微笑,溫聲道:“不是,你去打電競,關戒指什麽事?什麽俱樂部?嗯?你不讀書也好,反正讀不出來……”

“…………”陸西面無表情。

紀年還在不停說着:“下周就進職業戰隊了嗎?他們應該有訓練基地吧?那以後放學我去看你……”

“別見面了。”陸西突然打斷他。

紀年倏地止住話音,咬肌微微鼓脹了一下。

陸西掠了眼戒指,重新摘下來塞回紀年手裏,道:“別找我,謝謝,玩膩了。”

紀年反捉住陸西的手,力道極大,執拗地要把戒指套回去,輕聲自語道:“開什麽玩笑……”

陸西擰了下眉,語氣開始不耐:“別煩了,戒指我不要……”

“不要你自己扔掉!!!”誰料紀年突然爆發,擡眸瞪向陸西,臉色都漲紅了,怒聲喝道,“別還我!有種自己扔!”

“…………”

陸西猝不及防,拿着戒指,突然就覺得燙手,手還僵在半空中。

紀年當真就放開了陸西,還後退一步。

他有些氣喘地平複一下情緒,接着朝大海的方向偏了下頭,冷聲道:“扔。”

陸西捏着戒指,又翻進手心攥緊,想都不想,朝着海灘的方向奮力一擲。

紀年只來得及看到暗夜中有銀色的環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

少年眼中的星子也跟着那道銀色的光一同隕落了,徹底暗淡下來。

他這時才相信了陸西的話。

是真不要了……

看清事實後,紀年低下頭,像是壓抑着極度的焦躁,來回踱步。

只是突然之間,他一拍欄杆,指着公路下方,氣憤地控訴陸西道:“說扔就扔?知不知道那都是錢!”

“……”陸西表示,“……你讓我扔的。”

紀年雙手叉腰,咬了咬下唇,又急又躁,像是要被氣哭了,糾結了好一會兒,卻是軟下了聲,道:“我不信,你騙我,白天還好好的,上周也好好的……為什麽突然這樣了?”

陸西似乎是很想嘆氣,他擡手撓了撓額角,不太熟練地道:“暧昧久了就會煩,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你,今天本來想當個一日情侶找感覺,結果不行,對有的人就是喜歡不起來……現在正好想進入職業戰隊,換個環境,你別來煩我就對了。”

紀年搖頭,淚眼汪汪的:“不行。”

陸西皺了下眉,說:“你适可而止。”

紀年還在強撐,道:“你一定喜歡我。”

陸西說:“誰給你的自信?”

紀年:“……你不喜歡我,還讓我這樣那樣?”

陸西:“……你長得帥,沒辦法。”

紀年底氣弱了點,道:“為什麽又不想繼續了?我不帥了嗎?”

“……”陸西道,“說了,膩了,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就是個渣。”

紀年:“…………”

陸西見不得紀年眼紅,煩躁地移開視線,道:“走了,回去後記得拉黑,別聯系。”

說完,朝着反方向走了。

只是才走出一段距離,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身後人拉住陸西的手臂,往回扯了一下,将人轉過來擁入懷中。

陸西仰着臉,看到了頂上燦燦的星空。

“陸西,我哪裏不好……”紀年把人抱得很緊,帶着哭腔問。

陸西眨了眨眼泛去淚意,沒吭聲。

紀年察覺到陸西的冷淡,終于有些心死,他低下頭埋進陸西的衣領間,聞着讓他貪戀氣味,有種灰暗的絕望之感。

陸西清了下嗓,都:“放開,我走了。”

紀年又靜靜地抱了陸西好一會兒後,嗓音啞得不成樣,聲音低低地道:

“年年不能好了……”

紀年放開陸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陸西又在原地站了會兒。

直到紀年開着車遠去,他才回過身,沿着空寂的公路繼續前行。

陸西一邊走,一邊滿眼含淚地仰望蒼穹。

痛恨極了這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請看,這個小波折它出現了,但請不要慌張,它會非常短暫,一切都在掌控中,他們明天又能見面了。

明天再感謝各位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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