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節
樣的焦香。蕭鐵骊跪坐在旁邊,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契丹人原無修建冢墓的習慣,人死了便将屍體送進深山,置于高樹,三年後将骨頭撿回來,一把火焚幹淨,太祖阿保機立國後,漢人的土葬也日漸流行,像蕭鐵骊這般直接燒掉的卻不多見。熊熊火光中,還活着的族人漸漸聚攏到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問:“鐵骊,你在做什麽?周圍可是咱們漠北最好的草場。”
“有白水隔着,燒不了多少,況且我們也沒機會在這片草場上放牧了。女真人還會再來,死的人這麽多,哪有時間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動手燒了營地,撤到山南的牧場去。”蕭鐵骊聲音嘶啞,态度卻出奇地鎮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長者搖頭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會遭遇女真大軍。”
蕭鐵骊道:“東邊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們人困馬乏,很難逃出女真騎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從松密徑繞過女真大營,今夜就能趕到山南牧場,那兒不但有五十族人,還有三千駿馬,再一晝夜就可到達魏王殿下鎮守的析津府。”
“松密徑是真寂寺的禁地,從沒人敢冒犯的啊。”
蕭鐵骊決然道:“真寂寺的法師曾在我部借宿過,如今我部有難,向他借道應該不難。倘若法師降罪,我願一力承擔,絕不牽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軍都已戰死,剩餘的三四百人疲憊不堪,迷茫中聽蕭鐵骊說得有理,無不悅服,依言在營地各處放火。其時正是仲夏,天氣炎熱,草場幹燥,火苗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連兩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屍首都焚了,蕭鐵骊一行即往松密徑遁去。
半個時辰後,女真大營因完顏術裏古出來半日沒有消息,派出小隊騎兵來此打探,遠遠地便見涅剌越兀部營地及周圍草場火勢連天,近看更是凄慘,火中橫着數千具屍體,還有些緊抱在一處,已分不清是親人還是敵人。火焰燃燒的熱力令空氣微微顫動,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稱活的煉獄圖。
涅剌越兀傾一族之力,致術裏古部全軍覆沒,代價不可謂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國在半日內葬送千名戰士,也令金主完顏阿骨打大為痛心。阿骨打在一連串完勝後,因這沮喪的一仗結束親征,留兵駐守上京,自己率大軍回國。
阿骨打亦曾派出數隊騎兵追擊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結果一無所獲,其中一隊還誤入真寂寺的禁地,觸發了松密徑中布置的陣勢。那陣勢因地貌而設,發動時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過來,老樹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拖着大蟒般的根須向這隊騎兵掩來,地殼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騎兵們只覺頭下腳上,渾不知自己是腳踏實地,還是立馬虛空。這颠倒錯亂的幻象極其真切地逼來,就算最冷靜的戰士也辨識不清,女真騎兵們紛紛落馬,混亂中多人被同伴或戰馬所傷。
一股清冷的霧氣湧來,掩住了所有幻象。驚惶的騎兵們看不見霧中的敵人,盲目對攻,又誤傷多名同伴。還是領兵的謀克最先鎮定下來,喝令部下停止攻擊,向他靠攏。霧氣越來越濃,吞噬了蒼翠的森林,無聲無息地在他們周遭湧動,即便兩人并肩,也看不見彼此面容。騎兵們聚到一處,握緊武器,屏息等待,卻不知等待什麽。這遮天蔽地的迷霧給予人無限的懸想空間,比剛才見到的幻象更讓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進真寂寺的陣勢,對時間的感覺就會完全混亂,女真騎兵們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到霧氣裂開,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緩緩行來。随着他飄拂的衣袖,乳白的濃霧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來霧氣也是幻象。那男子漸漸走近,冷月的光輝照在他臉上,神祗般英俊,神祗般冷酷,讓人咬緊牙關還止不住打顫。他寬大法衣下的身體,修長完美,輪廓分明,隔着廣袖長裾也能讓人感知其中蘊涵的可怕力量。尤其長得幾乎連在一起的眉毛下,那雙鮮明、光耀卻沒有一絲感情波動的藍色眼睛,其目光所過之處,宛如冰封。他的聲音仿佛冰塊相擊:“列位擅闖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獻出身體與魂魄,成為天神的犧牲麽?”
領兵的謀克大驚,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女真人與契丹人一樣信仰薩滿教,而真寂寺的法師是最接近神的巫觋,連極邊之地的東海女真亦知道其聲名,并深感敬畏。這謀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見過真寂寺的法師,并達成相安無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時也被告誡要避開其禁地。他醒過神來,知道不宜辯解,立即跪下向法師請罪。
耶律嘉樹淡然道:“你們要将遼國怎樣,與我無關,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斷不輕饒。這次放過你和手下,不過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騎兵們狼狽地退出了松密徑。将要走出森林時,謀克大着膽子回頭,只見林中岑寂,那法師已不見蹤影,然而虛空中仿佛有一對冰冷的藍眸凝視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樣穿過心髒,令他驚出一身冷汗。
Advertisement
蕭鐵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國王進封為秦晉國王,拜都元帥,天祚帝更允許其自擇将士,募集燕雲精兵。秦晉王是遼國王爵的最高封號,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則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貫的謙和沖淡,對早想延攬的蕭鐵骊更是溫言勉勵,授以小将軍之職,并将跟随蕭鐵骊的涅剌越兀遺民收歸帳下。
蕭鐵骊自來南京,心情一直低落。母親的遺囑要他尋回觀音奴,在這樣的時刻抛棄族人國家卻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遼國,以後的路該怎樣走,他也很茫然。過去二十五年中,蕭鐵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煉,與女真人正面交手後,他深切地感受到遼的衰弱與金的興盛,女真人發動的戰争以摧枯拉朽之勢襲來,契丹軍隊卻無力遏制其擴張,即便将武功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個人在戰争中發揮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敗。
五月天氣晴和,某日蕭鐵骊有暇,一人來到南京最繁華的六街酒肆買醉。南京即古燕國之都薊城,隋唐時改置幽州,據山川關隘之險,為帝國北方重鎮。至五代,後晉石敬瑭将燕雲十六州割讓給遼國,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為陪都,號南京,亦名燕京。遼的燕京因襲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寬闊,裏坊整齊,市井風貌較之上京大不相同,蕭鐵骊卻無心游覽,要了兩角酒,自斟自飲,自澆塊壘。
酒至半酣,蕭鐵骊忍不住拿出母親留下的短柬,展開來看了又看,雖則上面的字句他已爛熟于胸。短柬上有兩段契丹大字,寫得頗為端麗:
“鐵骊,我這輩子從沒違拗過男人們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還是你的。這一次我不能聽你的話了,女真人打過來,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雖然不濟事,卻也不願像地鼠一樣躲起來。”
“嫁給你阿叔,是阿媽對不起你,你肯回來,我真歡喜。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觀音奴,你讓宋人帶走觀音奴的時候,我很舍不得,卻不敢為她說一句話。我死以後,觀音奴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蕭鐵骊沒料到柔弱的母親有這樣的血性,他為她驕傲,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親去世的悲哀。至于觀音奴,從游隼雷帶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國過得很好,他不願将她拖進自己所處的泥沼。盡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帶大的妹妹,與她離別的痛苦就像吃肉沒有鹽,行路沒有馬,每天每刻,無處不在,然而沒有什麽是他不能忍耐的。
蕭鐵骊結帳離開時,酒肆的二樓傳來一陣歌聲,挽住了他的腳步:“勿嗟塞上兮暗紅塵,勿傷多難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選取賢臣。直須卧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躍的音符變成一簇簇火苗,點燃了聽者的情緒。
蕭鐵骊當街聽完這首漢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聲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雲!”
臨街的窗戶被推開了,一名三十來歲、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頭來,熱情地招呼:“朋友,上來喝一杯吧。”男子認出蕭鐵骊,驚喜地道:“是蕭小将軍,自松醪會後就極想與将軍一晤,不意今日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