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獨寐寤者(9) (1)

莫尚儀聽聞,大聲回了句:"皇後喜歡的話,卑職再去問李尚宮要幾個。"

奚風鳶心不在焉地應着,眼睛牢牢地盯着雕花大床。待所有人都退下了,奚風鳶松了口氣,元珊更是吓出了一頭汗,直埋怨。奚風鳶拍拍床板輕聲喚:"落然哥哥,出來吧!快些逃走,不然會被發現的。"

可床下沒有動靜,元珊又喚了兩聲,奚風鳶側耳聽,仍然沒動靜。二人索性趴在地上探頭去看,只見南落然蜷在灰暗的角落裏睡得正熟,一襲绛紫的衣袍掃盡了床底的灰塵。奚風鳶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見他的情景,像極了貪玩的大花貓。想着想着,竟笑出聲來。

南落然這才醒了,迷迷糊糊地望過去,呢喃道:"奚風鳶,別難過,我會找到一只一模一樣的小元送給你。等我長大了,就去西域找。"

奚風鳶抿唇颔首,盡管她知道再沒有第二只小元了,不過,再收到另一只小貓她也很樂意。

正寝殿四周經花匠整理,徒有綠瑩瑩一片,芳草清香倒是尤甚春花,夏木蔭蔭可人。

寝殿的窗紗都是新換上的,如蟬翼般輕薄,透着淡淡的天青色。案幾上擱着一碗冰鎮雪梨,白釉瓷碗外邊沁出細密的水珠兒。司馬棣一手抹去了水珠兒,手指尖頓覺冰涼。司馬銀鳳輕輕搖着團扇,司馬棣亦覺得悶熱,命人去将門窗敞開。司馬銀鳳卻道:"皇上,身子剛好更加不能受風,怎可如此大意?開起三兩扇通通風即可。"

司馬棣垂目望着她小指上纖長犀利的景泰藍護甲,答:"只是擔心姐姐嫌熱。"

司馬銀鳳用竹簽叉起一塊雪梨遞過去,道:"皇上乃一國之主,只需了解自己的溫飽,其他人的,自可不必憂心。"

司馬棣接下吃了,頭愈發低垂,"姐姐,朕錯了。"

"知錯能改才善莫大焉。"司馬銀鳳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薄唇被陽光映得滟滟生光,一張一合道,"皇上可記得,什麽叫分寸?看來李尚宮太大意了,疏于職守。"

"朕……"司馬棣喉口一緊,半晌發不出聲。

司馬銀鳳蹙眉道:"奚風鳶是什麽人,皇上似乎記得不牢。不然,怎麽三番五次因為她沒了分寸?這次更加離譜!父皇在天之靈若見你如此不分輕重,如何能安息!"

司馬棣抿了口水,辯解道:"朕不小心睡着了,并未聽見宮人們叫喚,否則怎會在冰冷的山洞裏睡*?"

司馬銀鳳質疑,"真的未曾聽見還是你置若罔聞?皇上睡覺向來很淺,連廊裏有腳步聲都會被吵醒,何況林總管帶人在德陽宮喊了一整夜?"

"真的不曾聽見,朕也不知為何睡得那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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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銀鳳雙目眯了起來,留下一道狹長的縫隙。司馬棣坦然與她對視,咬牙道:"朕不小了,不該讓姐姐憂心*勞,今後必定将姐姐的教誨謹記于心。"

"姐姐今生只為你憂心、為你*勞。你的喘疾很輕易便能讓人利用,成為謀害你的利器;更有甚者大膽行刺,要除你而後快,上次若不是那只貓,姐姐真的要愧對父皇母後了。身處帝位,必要懂得以帝王之術駕馭群臣,包括後宮。且不說奚風鳶的身世,皇後是你的後宮之主,卻不是你的妻。況上官敖和公孫權之間的博弈還未有結果,奚風鳶不過是個犧牲品,會不會名留史冊都沒定數,你對她的這般心思,恐到頭來傷了自己。未免你泥足深陷,姐姐狠心一回,若你不做個了斷,別怪姐姐下手。"

"姐姐!"司馬棣輕呼,"你要對她怎樣?"

"那要看你對她怎樣了。"

司馬棣咬緊牙關,瞳孔愈發顯得深邃,一字一句道:"朕向母後起誓,在親政之前,絕不踏進配寝殿一步。"

白釉瓷碗裏的冰塊漸漸融化,淹沒了剔透的雪梨。殘留的丁點冰片欲沉欲浮,最終也化于無形。夏天才剛開始就這樣熱,恐怕很難熬了。

東廊花園裏栽上了一排四季常青的大樹,枝葉稀稀疏疏。幾個孩子悄悄踩着草地過去,鞋上不免沾了些黃黃的新土。牆角的大缸已經被搬走了,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的,在烈日下反着光。

南落然指了指牆角,輕輕說:"就埋在那裏了。"

十二、風鳶淚(4)

"卑職參見皇後娘娘!"單膝下跪,動作利索剛勁,聲如鐘磬。奚風鳶并未看他。淡淡說:"査大人平身。"

南落然站起來,黑靴踏在木板上響聲很重,濃眉一挑。大手一揮,"你們先退下去!"宮婢們行禮後依次退至遠處等候。

奚風鳶這才回頭睨着他笑。"又亂指揮我的人。什麽話不好說。非得把人都趕跑?"

"當然是有要事相談。"南落然頑劣如舊,磊落的眉目中總是綴着幾分玩世不恭。他在奚風鳶對面坐下,肆無忌憚地擡起左腿擱在椅子上。"前些日子送去的八哥喜歡麽?"

奚風鳶眨眨眼算是點頭,"你養了多久?"

"有一年光景了,它很聰明。"

"從未聽你說起過。"

南落然看着別處。含糊不清地說:"反正你喜歡就行呗。我真見不得你整日無精打采的模樣。"

奚風鳶垂目微笑,唇角依然泛着苦澀。

南落然盯着她眼睛上濃密如扇的睫毛出了神,喃喃地問:"下個月我要陪皇上去圍場打獵。你去不去?"

奚風鳶歪起頭問:"怎麽沒人告訴我?"

南落然放低聲音說:"不像春秋季的出巡狩獵。我們只帶一小隊人微服出宮去。"

奚風鳶又低下頭。"那我如何去得了?"

"別擔心,我一定讓你和皇上好好聚一聚。"南落然語氣堅定而得意。似乎胸有成竹。奚風鳶斜睨他兩眼,沒再答話。心中萌生出一種癢癢的喜悅,似新芽抽葉,又似枯木逢春。

月亮低低地挂在樹丫之間。照得周遭如籠輕紗。晚風裏都是蓮花和水草的清香,四下靜寂無聲。經一整日暴曬,池水溫熱,奚風鳶半截小腿浸在水中,時不時攪動。偶有冰滑的魚兒擦過她的肌膚,她會吓得一顫,卻感到驚喜。

瞞着宮裏的人出來已久,惦記着天色,她掏出絹帕擦拭濕漉漉的雙腳。豈料一陣清風拂過,卷着絹帕飄入池中,奚風鳶急忙挽袖伸手去撈,卻撈了一手空。眼睜睜地看着絹帕随水流漂遠,她顧不得穿鞋襪,赤足踩着池邊的一溜白石堤緊緊追随絹帕。

池中的水流毫無規矩,拖着絹帕一會兒原處打轉,一會兒急速漂遠,就像存心逗弄一般。追了許久,奚風鳶有些惱,一跺腳尋着最近一處的階梯飛奔下去,口中小聲念着,"別跑了,別再跑了,快回來……"

當她衣袂翩翩跨下臺階,卻見一名少年蹲在池邊,手中捧着她的絹帕。他側頭望見她,目露驚詫。奚風鳶收住腳步,定定地看着他,那平和的眉目似曾相識,身上的衣物只是尋常便服。可這宮中除了司馬棣,怎還會有其他男子?奚風鳶張口便問:"你是誰?"

少年緩緩站起身,打量她一周後,視線落在她*的雙足上。奚風鳶微窘,悄然拉了拉煙青色的裙擺,遮住雙足。

少年将絹帕遞向前,"這是你的?"

奚風鳶一面點頭一面欣喜接下。清風帶起她臂彎裏的披帛,外罩的紗衣亦随風起伏,仿若仙子的羽衣飄舞,那面龐因欣喜而格外燦爛,皎皎若月。奚風鳶擡頭間,恍然發覺自己已經繞到了太液池的西北邊。此處僻靜,只有一所宮殿,便是前些日子賜給涼王世子司馬轶的幽芳殿。她回神望着少年,确是那日靈堂之上所見的涼王世子沒錯,只是相較先前多了幾分生氣。

司馬轶忽覺自己失禮,倉促移開視線,問:"這絹帕對你很重要?"

奚風鳶颔首道:"這是娘繡給我的。"

"哦。"他只應了一聲,沉默半晌,又問,"你是哪個宮裏的?為何獨自一人在此?"

不及細想,奚風鳶随手一指,"北邊的章陽宮。"

司馬轶順口接道:"那裏似乎無人居住。"

"我只是看守宮殿的小宮婢。"奚風鳶擰幹帕子,甩了甩,時不時瞟向司馬轶。涼王已經攜家眷離京了,世子卻被軟禁在深宮,奚風鳶清楚這其中的利害,但不免對他生出些許同情。

司馬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他的嗓音淳厚,極溫和。

奚風鳶低頭想了想,說:"我的名字不重要,不過我知道你是涼王世子。"

司馬轶忽而笑了,愈發顯得敦實,"下次我遇見你,該如何稱呼?"

"下次遇見了再告訴你。"腳底已生了涼意,奚風鳶莞爾一笑,提起裙角跑上階梯,她站在樹叢後沖司馬轶揮一揮手,又順着白石堤岸快步走回去。月色下,紗裙随步伐綻開、飄動,如幽幽開放的青色蓮花。司馬轶聞見手中留了一股餘香,忽隐忽現,淡得難以捕捉。

雖然時至夏末,可日頭仍然很毒,奚風鳶不顧勸阻,執意要去瓊林苑練習騎射。身着獵裝,手挽雕弓,腳蹬一雙黑靴,青絲束起,倒也英姿飒爽。恰巧這日有禦前護軍在苑內比拼武藝,奚風鳶樂得湊個熱鬧。

奚風鳶牽着自己的俊秀黑馬,踏着晨霧款款走進苑囿,護軍們并未發覺皇後駕到,盡情呼喝着、叫嚣着。遠遠傳來南落然的聲音,奚風鳶便跨上馬遠眺。一旁的元珊也跨上馬匹,興奮又驚奇得止不住笑意,"娘娘,似乎是査大人在射箭。"

奚風鳶贊賞道:"是啊,箭不虛發。"

"奴婢聽說査大人閑暇時候也常常張弓挂矢,在家中以門扇為靶,射箭取樂。"

"是麽?他倒是會自得其樂。"奚風鳶微微笑了,一雙眼睛半眯着,仍然熠熠生光。

瓊林苑景致宜人,護軍們比試射箭、格鬥、劍法,偶爾出現兩三只蓄養的*便一哄而上,将驚慌失措的獵物捉弄得團團轉。陪同奚風鳶一道來的宮婢們也都看得有滋有味、笑聲陣陣。護軍中有人察覺到皇後在此,忙警示衆人。護軍們紛紛回頭觀望,只見依山傍水處,一行紅裝挎着雕弓走馬穿花,別有一番惬意的風情。

南落然從人群中擠出來,大步跨上自己的馬匹朝奚風鳶駕去。馬兒及時收住蹄子,南落然在陽光下更顯眉目磊落,笑容俊朗,責問元珊。"皇後娘娘駕到也不通傳一聲?"

奚風鳶攬住缰繩笑道:"你們玩你們的,大可不必理會我們。"

南落然打量她的行頭,高興極了,"許久沒見你出來騎射,上次習的劍法也忘光了吧?"

奚風鳶努努嘴,一本正經地說:"本宮是否勤于練習査大人未必能知曉。"

"那不如我們來比試一二?"

奚風鳶爽快地答:"好,比什麽?"

南落然眉毛一揚,"射柳。"

元珊在一旁叫喚:"那怎麽可以?娘娘向來只與我們比試,怎能比過護軍?"

奚風鳶許久不曾玩樂,正在興頭上,吩咐道:"我們當中選五人,護軍當中選五人,十人輪流上場,看哪一組勝出。"

南落然興致高昂,"勝者如何?負者如何?"

"聽憑對方處置!"

"好!"南落然笑意吟吟,大喝一聲,揮鞭朝自己陣營駕去。

宮婢們又驚又喜,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奚風鳶凜然道:"誰願随我去,不論輸贏,皆有重賞。"

元珊左右打量,說:"平日裏咱們沒少練騎射,皇後娘娘都發話了,大家不要有顧慮,算我一個,還差三個。"

奚風鳶斜睨着她低聲笑道:"元珊姐姐,好歹你是落然哥哥的半個妹妹,一會兒就靠你纏住他。"

"娘娘,他只會欺負我,我去對付他不管用。不過娘娘去一定管用,他可最怕你了。"

奚風鳶抿唇一笑,眼神飄然遠去,但暗藏着一抹狡猾。

為躲避烈日,司馬棣負手拐入了林蔭小道,漫無目的地走着,滿腹心事。不經意間聽見一陣喧鬧,揚頭問:"什麽聲音?"

戴忠蘭忙答:"回皇上,今日有護軍在瓊林苑練習騎射。"

蟬鳴嘶竭,沉沉的雲團從遠處逐漸飄移過來,司馬棣覺得胸口發悶,掏出腰間的香囊聞一聞,道:"去看看。"

戴忠蘭緊跟其後,小聲道:"皇上萬不能像上回那樣不顧安危,若覺得氣促定要警覺。"

司馬棣置若罔聞,徑直朝瓊林苑走去。身後一簇人緊緊跟随,華蓋、儀仗、絹扇各亦步亦趨。瓊林苑內早已圍了一大圈人,喝彩不斷,掌聲、笑聲暢快淋漓。衆人都弓馬娴熟,在場中如魚得水,跨着良駒奔跑呼喝,馬蹄嘚嘚的步子紛亂無章,偶有人大聲交談笑鬧。司馬棣駐足在石橋上,隔着岸邊一行楊柳窺視苑內。

幾匹馬兒從人群中奔出,奚風鳶遙遙沖在前面,飛馬拉弓,動作灑脫自如。羽箭嗖嗖飛射出去,偶有落靶,卻也有不少正中紅心的。南落然從另一旁追上去,高喝着:"不比了,不比了!方才的射柳明明是你們使詐,這樣比下去,我們如何都是輸!"

奚風鳶勒住馬,笑答:"兵不厭詐!"

二人在馬上交談甚歡,卻未曾留意到周圍衆人都安靜下來。元珊朝奚風鳶的馬輕輕踢了一腳,喚道:"娘娘!皇上……"

奚風鳶猛地一回頭,見明黃的華蓋從一片蒼翠蔥郁的柳樹後漸漸走近了。所有人皆下馬跪地,齊刷刷一片行禮聲。奚風鳶只覺得渾身僵硬,屈膝請安,"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

忽而一陣陰風吹過,柳葉簌簌作響,像是夏雨将至。

汗珠兒順着頸滑入衣襟,仿佛*都濕透了貼在肌膚上,黏稠無比。靜默許久,竟沒聽見皇上的一聲平身,南落然熟悉皇上的脾氣,不禁暗暗自責。司馬棣怔怔地望着臉色紅潤的奚風鳶,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不定,額上的濕膩粘住了碎發,鼻尖也沁着汗珠兒。時光停滞了一般,除了望着她,他想不起來還有什麽事要做。戴忠蘭見狀,代皇上高喊了句:"皇上說了,平身——"

司馬棣這才緩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盯着意氣風發的南落然。

南落然又抱拳跪地,"皇上駕到有失遠迎,是卑職失責!"

司馬棣道:"平身,朕不過順路來看看。"

奚風鳶緊緊地盯着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她只想知道他能不能看見自己。司馬棣還是如常,目光始終落在別處,話語清淡,似乎這世上沒有任何值得他在意的人。奚風鳶以為,他至少會責問她一聲,卻沒有,他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直到明黃的一角隐在了瓊林苑的山水中,南落然拽了把奚風鳶,叫她,"別**了!快回去,別叫皇上先告訴了李尚宮你又要挨訓了!"

奚風鳶緊繃着臉不發一言,跨上馬疾馳而去。

配寝殿裏的宮婢們都知道皇後心情不佳,個個屏息靜氣,整個宮殿裏頭只聽得見一陣陣的蟬鳴聲。到傳晚膳的時候,本要按例去請皇上,盡管皇上一次都未曾來過,總是以各種借口推托。宮婢剛挑開紗幔要出去,奚風鳶卻突然發話說:"別去了。"

元珊不敢置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盯着倚在榻上的皇後反問:"娘娘說……別去了?"

奚風鳶足尖勾起木屐下榻來,一步步啪嗒啪嗒走近膳桌,"別去了,反正他不會來。"她臉色麻木,周圍的宮婢都不知所措,望着元珊。

元珊揮揮手道:"娘娘的話你們聽不懂嗎?別去請皇上了,快去傳膳吧!"

涼風習習的禦書房裏,疲憊的司馬棣在案前睡着了,一手支着頭。

戴忠蘭小心翼翼地點上燈,輕喚:"皇上,該回寝殿用膳了。"

司馬棣睜開眼望了戴忠蘭一會兒,問:"今日皇後那邊沒來人麽?"

戴忠蘭不敢擡頭,諾諾地說:"是。"

司馬棣遲疑着起身,慢慢走出禦書房。暮雲低垂,似乎今夜有雨。快要入秋了,他親政已有兩年。司馬棣眼前浮現出奚風鳶飛馬拉弓的飒爽英姿,那種烈日下蓬勃的生機似乎綻放出一種別樣的美,原來他絲毫不了解她。

司馬棣行至寝殿門口,卻沒有邁過那道門檻,轉身往西廊去了。戴忠蘭一驚,小聲追問:"皇上?皇上這是要往哪裏去?"

司馬棣冷淡如常地回答:"陪皇後用膳。"

戴忠蘭早已熟悉司馬棣無常的性子,卻沒料到他會突然去配寝殿。趕忙吩咐身邊的小太監先去那邊通傳了,自己忐忑不安地跟随皇帝的步伐。

滿桌美味珍馐,精致可人。奚風鳶恹恹地拿起銀筷子,擡手,卻不知要落在哪盤菜裏。元珊關切地望着皇後的臉色,憂心忡忡。一陣疾風吹過,竹簾子嘩啦作響,奚風鳶擡目望了望花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殿門處突然閃出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喊:"皇上駕到,配寝殿準備迎駕!"

宮婢們都愣愣地望着他,有人狐疑、有人驚訝。奚風鳶慢慢走過去,蹙眉歪頭問:"你在說什麽?"

小太監跪下行禮,重複道:"皇上駕到,請娘娘準備迎駕!"

奚風鳶扭頭往內殿裏沖,心急如焚地喚道:"元珊!快給我梳妝!"一行宮婢們頓時喜上眉梢,各自忙碌開來。

清風卷簾,琉璃盞內燈燭搖曳。司馬棣剛到配寝殿,暮色的天空中便飄起了雨絲,零星地刮在窗紙上。席間靜默無聲,他們多年未交談,除了一聲請安、一聲免禮便相對無言。

奚風鳶覺得壓抑極了,盡管入口的皆是山珍海味,卻味同嚼蠟。

窗邊的八哥忽然叫喚起來,打破了這沉默。它抑揚頓挫地念着:"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嗓音和語調像極了南落然,滑稽可笑,奚風鳶不禁莞爾。

司馬棣瞥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問:"是落然送來的八哥?"

奚風鳶見他發話了,欣喜地點頭,"是。"起了頭,話匣子便慢慢打開了,雖然交談不多,但三言兩語已經讓她心滿意足。奚風鳶低眉垂目坐在榻上,一面小口喝着甜湯,一面溫順地答着話。只言片語中,她便聽出他平日裏心細如塵,看似淡漠,實則處處關懷。奚風鳶心頭一暖,眼眶竟濕潤了。

晚膳過後,司馬棣半倚在榻上小憩,窗外雨點沙沙作響,像蠶蟲噬咬桑葉般溫柔。融融燭光下,半跪在他身邊的奚風鳶嫩臉修娥、淡雲輕掃,與白日截然不同。司馬棣喉口動了動,臉上挂着笑意問:"在瓊林苑,你們都比試了什麽?"

奚風鳶心馳神往般眯起雙目,答:"比了射柳,原本還要比其他的,可落然不服輸,想要賴賬,于是就沒再比下去。"

司馬棣不想深究這番話的真假,只覺得身心俱疲,順勢将頭枕在奚風鳶腿上,道:"朕累了。"

奚風鳶手足無措,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躍出胸膛。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顏,眼前的景象逐漸朦胧,一滴清淚從眼眶滑出,落在他臉頰上。司馬棣詫異地舉眸看着她,輕輕問:"怎麽了?"

"沒有,臣妾失禮了。"奚風鳶忙拭幹眼角,再抹去司馬棣臉頰的那滴淚。

她手心有潤潤的香氣,拂過他的面龐若隐若現。司馬棣深吸口氣,倏然捉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嗓音極低,"為何事落淚?可是皇帝哥哥虧待風鳶了?"

奚風鳶強忍住積攢已久的委屈,臉上挂着優雅的笑容,低語,"皇帝哥哥,風鳶明白。你沒有虧待我,誰叫我是奚風鳶呢……"

司馬棣眉頭緊鎖,轉身深深埋首在她懷裏說:"別怪我。"隐秘的聲音只有她才能聽見,似乎帶着一絲懇求和歉意。奚風鳶的眼眶愈發通紅,強忍住哽咽,輕輕攬住了他的頭。

司馬棣睡了約莫兩個時辰才醒來,奚風鳶的雙腿早已麻痹得動彈不得。在外守候的戴忠蘭上前扶司馬棣起身,詢問:"皇上今夜要宿在哪裏?"

司馬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不做聲。奚風鳶被元珊攙扶着顫顫巍巍站起來,兩腿酸痛難當。司馬棣側目望了眼浮漏,快到子時了。他臨走前想說點什麽,卻只是望着奚風鳶,最終一言不發邁出了門檻。

奚風鳶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從窗前緩緩移過,幻想他在漆黑的長廊裏孤獨前行。她還沒長大,不夠資格陪他度過漫漫長夜。她已經竭盡全力追趕,無奈時光悠悠,她始終趕不及在選秀之前成為他枕邊的那個人。

窗外微風吹過,雨點傾灑,竹影婆娑。臨窗的金絲鳥籠偶爾随風一擺,叮叮作響。奚風鳶披着銀繡雲霞帔,踏着木屐走至窗邊,她慣于睡前逗一逗八哥、喂些食餌。只是眼波一轉,惬意的神情便怔住了,鳥籠的竹編小門依然緊閉着,但蹲在籠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體僵硬。不知為何,她眼前晃過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屍體,驚恐得一口氣深吸進去,便化作無助的哽咽。

元珊熄了燭臺,挑開簾幔進來便看見這一幕,急忙上前攙着奚風鳶,"娘娘,別難過,明**去跟李尚宮說說,送幾只畫眉、八哥過來。"

奚風鳶只覺得壓抑已久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悲恸至極。元珊只是默默地在旁陪着,輕拍她的肩背。奚風鳶內心壓抑糾結了許久的事,終于從嗓子眼兒中擠了出來,斷斷續續念叨:"他真的那般無奈……身為皇帝,沒有李尚宮的一句話,他都只能遠遠地看着我……我總以為那天就快來到了、就快來到了,可依然遙不可及。三月秀女大選,七月合卺儀式,我當真就值得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地來對付麽?"奚風鳶扭身撲在鸾鳳錦被上痛哭流涕,聲音卻始終隐忍着。元珊緊緊抿唇,眸中含淚,起身将床帏之外的簾幔全都放下,以遮擋稍許聲音。宮燈款款,蠟炬融化如紅淚,緩緩淌下。

奚風鳶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霞帔從背後滑落,紗袖遮覆的小臂上,守宮砂宛若一顆紅痣,在白玉般的肌膚上醒目耀眼。她依稀還在哽咽,癡癡地望着那點象征貞潔的宮砂,五指不由得猝然攥緊。離明年七月不遠了,八年都熬過去了,還差這一年麽?

早已定好這日要微服出宮去圍場狩獵,拂曉時分司馬棣便率領一隊護軍、兩行射手從東華門出宮,奚風鳶亦帶了幾名善于騎射的宮婢跟随在隊伍中央。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一絲絲朝霞像淡淡的顏料染上了灰白的天。

城內居民多半還未起床,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攤子在忙碌。只見一支奇怪的隊伍從禦道上飛馳而過,除了蹄聲急踏、車輪辘辘,便什麽聲音也沒有,徒留一片揚塵。

到圍場恰好辰時,日頭不算暴烈,圍場四周隐有白霧萦繞。

護軍、射手們紛紛四散而出,從圍場以外十裏由遠及近将蓄養的獸都往圍場中心合圍,獸群逃逸亂竄、飛蹄奔馳。司馬棣乘一匹棗紅大駒,所持朱漆大弓纏滿金線,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聲弦響,遠處一只即将跳出包圍圈的麋鹿被釘死在地。護軍紛紛高聲叫好,喝彩聲如雷動。

司馬棣一聲令下,射手們便奮勇馳逐野獸,司馬棣卻駐馬原地,看他人獵射。南落然是禦前護衛統領,守在司馬棣身側,以護聖駕。而奚風鳶早已興致勃勃地領着自己的紅裝騎兵往西邊的小叢林駕去,一面揮鞭疾馳一面尖聲吩咐:"不許傷害它們,抓活的!"

叢林裏的小動物聽見陣陣蹄聲,吓得四處逃竄。奚風鳶布下網,叫幾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領了幾人在其中追逐嬉戲。

雲霧消散,天逐漸熱了起來,奚風鳶正打算勒馬回去歇歇,突然馬失前蹄,往前一栽。奚風鳶驚叫一聲,牢牢拉緊了缰繩,那黑馬卻仰天長嘶一聲,發狂般猛然躍起,一通亂跳。奚風鳶在馬背上被颠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宮婢們紛紛退散,元珊驚恐地發現馬蹄上竟鮮血淋漓,怕是那草叢裏有捕獵夾。她立即策馬朝禦營那邊沖回去,揮着鞭子呼喊:"來人——快來人救娘娘——"

原本在圍場中央與人比試的南落然聽見疾呼,扭頭張望,見奚風鳶的黑馬瘋狂地朝樹林裏沖了進去。他倒吸了口冷氣,狠狠一夾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過去。司馬棣見南落然的異常舉動,便也望了過去,元珊驚恐萬分地疾馳而來,在馬背上呼救。司馬棣來不及細想,一拉缰繩也朝那越縮越小的黑點追了去。

黑馬馱着奚風鳶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闖到了馬球場。烈日刺目,黑馬狂烈發猛,突然高高躍起,将奚風鳶抛下馬背來。

司馬棣和南落然同時沖出林子,遠遠地看見躺在草地上的奚風鳶,忙收住缰繩。二人同時下馬,一齊撲到她身邊,卻忽然都愣住了,擡頭望着對方。司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絲警告。南落然如被針紮,凜然站了起來,見後面的護軍也追了上來,道:"卑職去把那馬找回來向皇上請罪!"他匆匆瞥了奚風鳶一眼,跨上高頭大馬繼續追去。

司馬棣怕她摔傷了,不敢輕易動她,只輕輕拍着她的臉,喚:"皇後,皇後!"

奚風鳶渾身戰栗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睜開了,卻因陽光刺目用手擋了擋,側目望着司馬棣,才驚覺自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司馬棣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問:"你哪裏痛?告訴朕。"

奚風鳶試着坐起來,只是摔得後腦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額頭喃喃道:"我沒事,沒事……"

"當真沒事?"司馬棣內心焦慮,反問一句,奚風鳶方察覺出他眼瞳深處流露的惶恐之色。

司馬棣太善于掩飾,以至于總是顯得冷漠。奚風鳶突然撲過去,雙臂緊緊纏着他的脖子,小聲說:"我害怕。"

司馬棣遲疑片刻,方輕輕攬住她,"別怕,朕帶了禦醫随行,一會兒讓他給你看看哪裏傷着了。"

奚風鳶仍然抱住他不松手,長久以來她害怕的并不是疼痛和傷病,而是孤獨。并且她覺得司馬棣也和自己一樣,他們是同一類人,更應相互慰藉。

南落然将受傷的黑馬牽了回來,遠遠望去,廣袤的草甸被陽光映得油光閃閃,渺小的兩個身影緊緊相擁。他勒住馬,停駐不前,說不清心裏是惆悵還是欣慰。

重九将至,太液池邊擺設萬盆菊花,粲然炫目,遠遠望去如環了一條金紅相間的地毯。千重萬重花瓣在西風中微微抖動,與池中枯萎的夕蓮相比,更顯*。

皇上與皇後一同登上宮苑中最高的觀星臺,後有宦臣宮眷随同,宮眷們穿的裙服上都繡着大朵怒放的菊花。因司馬棣的喘疾忌憚花粉,于是觀星臺四周綴滿了菊花燈,各式各樣、色彩缤紛,宛如仙宮阆苑。宴席間,各式精美糕點、清醇美酒應有盡有,宮廷藝人各展其能,雜戲、歌舞、笙簫合奏……

奚風鳶靜靜地坐在司馬棣左側,舉止端莊娴雅,只是熱鬧到了極致,難免會覺得空虛。長公主坐于司馬棣右側,言笑晏晏,一颦一笑盡顯絕代風華之姿。司馬棣難得不用處理國事,在寝殿歇了一日,神态略顯慵懶。

奚風鳶時不時側目看他,璀璨燈火下,他面龐的輪廓實在太美麗。

上官敖和公孫權也在席間,依次上前來敬酒。盡管多年疏離,可奚風鳶難得見着自己家人,也是分外高興的,便将樽中的菊花酒一飲而盡。

大約是酒力發作,奚風鳶面頰緋紅,雙目泛着迷離的光。司馬棣見了,唯恐她在宴上失态,遣元珊将皇後送回宮去。

奚風鳶望着一身明黃金燦的司馬棣好一陣恍惚,微微張了張口,想喚的一聲"皇帝哥哥",卻被長公主漫不經心瞟來的目光堵了回去,于是只歪了歪身子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奚風鳶被一簇人擁着緩緩走下了觀星臺,南落然的目光卻随之遠去,舍不得收回。

從觀星臺乘辇車回德陽宮的路并不遠,車輪辘辘,在空蕩的金磚地上碾過。車四周垂着錦福簾幔,上面所繪的碧金紋飾令人眼花缭亂。奚風鳶覺得透不過氣來,仰頭望着觀星臺上的熒熒燈火心馳神往。但一想到長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陣陣犯憷。

回宮沐浴更衣之後,奚風鳶酒意漸濃,卻翻來覆去睡不着。宮婢們累了一整日,早已退下,元珊也倒頭熟睡了。奚風鳶随手抓起元珊的鬥篷披着,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菊花繞池如此好的景致,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沒有了。

禦花園中靜谧無聲,宴席估摸早已結束,熱鬧散席之後更顯冷清。

奚風鳶踏着繡履,直覺得草上的露水浸入鞋底,絲絲涼意鑽了上來,弄得她酒醒了大半。菊花的淡薄香氣飄蕩在太液池四周,奚風鳶精神一振,覺得心曠神怡,便往池邊的臺階邁下去。

銀月如鈎,夜幕中偶有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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