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一個人存留在這人世間,總該是有能夠抓住的事物,汲取一種安定感。我仔細去想,卻找不到能夠抓住的事物,眼前虛虛實實,俱是迷障,好似前一刻情真意切,下一刻拔刀相向。

我清醒了沒多久,便昏睡過去,有時白日醒來,有時黑夜醒來,洛林大多數時間都在,而我爹和白明玄,卻一次也沒見。不知他們是太忙,還是不願意見我,我沒問洛林,洛林便也不說。

日子一天天過,服用的藥汁也換了幾個味道,但我醒來的時辰卻越來越短,手上徹底沒了肉,青筋猙獰地凸顯着,甚至隐約可見老年人獨有的斑痕。

我自醒來就沒照過鏡子,想也知道,此刻應該不那麽好看,這種不好看,并非毀容,而是徹底掏空了身體的底子,垂垂老矣。

冬日下第一場雪時,我也發覺,我的頭發一夜之間,變成了白黑交纏的灰。洛林倒是鎮定的,他不嫌棄,卻也不見心疼。

我喝了藥,便去問他:“你是希望我死,還是希望我活着。”

洛林直直地盯着我,半晌回道:“你若死了,我必定是難過的,但你活着,我心裏也是難過的。”

這話說得太真,我便知道,他心裏是有怨恨的。他心中對我有恨,我心中又何嘗不對他有怨。他想叫白明玄救蒼牧,縱使選擇答應我爹的條件,以身體相換,也不曾對我說過哪怕只言片語,連一個斡旋的機會,都不願給我。

我便知道,他不相信我會為他出頭,抑或他不相信我有能力阻止這一切。我在他心中,也不過是個廢物,是不值得依靠的。

罷了,何必細究這些,不過是些身前事,待我離開,便不用煩心了。

我許久未言,洛林便又補了一句:“你生氣了?”

我搖了搖頭,合上了眼,洛林便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放下藥碗,輕聲地離開了。我大腦的精力實在有限得很,沒法子再想他了,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只知曉醒來的時候,四肢沉得仿佛被馬車輾過一般,床邊卻不是洛林了,而換上了一個我陌生卻應該熟悉的男人。

他一身黑衣,面容冷漠,我亦看不透他表情的含義。

“你醒了?”

“我醒了,你卻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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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多久?”

“二十餘日。”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試探道:“這一覺睡得太沉,倒是讓諸多人擔心了。”

“我也很擔心你。”他一板一眼地說道,我卻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在我的固有印象裏,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這等坦誠的話來。

“蒼牧,你為何在這裏?”

“因為你在這裏,我便來陪你了,”蒼牧真的像吃錯了藥一般,說着過分直白的話語,“洛林不在,皇甫玄和白明玄不放心其他人,便放了我,讓我照顧你。”

我“嗯”了一聲,吃力地拍了一下床腳:“坐下來吧。”

他便坐在了我身邊,伸手摸我額頭,他手指有些糙,許是因練劍而帶了些繭子,帶着寬厚的暖意。他便垂下眼,只道:“燒退了。”

“我或許會死,”我也不知為何,偏偏想同他說這些話,許是也知曉,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同上次發病不同,我能明顯感受到生命不受控制地流逝,“我還能活多久?”

“禍害遺千年,你如何會死。”蒼牧倒不像說假話,他說得極為肯定,倒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似的。

我欲開口,卻吐出了一口血,蒼牧熟稔地扶起我的後背輕順,又取了溫水湊到我的身邊。我喝了一口,冷熱适中,便詫異地看向他,我着實沒想到,他竟然挺會照顧人的。

“看來你并沒有恢複記憶,那時你在蒼家,重病纏身,便是我親自照顧的。”

我在蒼家,重病?我只知曉我那日被蒼牧算計擄走,倒不知曉其中的細節,不過重病在身,十有八九是裝出來的,以求脫身。

“你那時演技太好,竟然也将我騙過去了,我照顧你數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難過一分,如刀劍插入心頭,不得翻身。”

我有些尴尬,便反駁道:“許是真得了重病,過去的事,我亦記不得了。”

“作出了重病,又順勢假死,只為從我手中脫身。你可知曉,蘇風溪和司徒宣二人就在魔教等你,你若離開蒼家,我便也護不住你。”

他說着這些話語,仿佛已經演練了千百次。我聽了便聽了,也難起心中波瀾,他人口中的過往到底難以代入,我如旁觀者般,知曉了一切,卻難以對眼前人産生多少激烈的情緒。

我若當年真的喜歡過他,他如此待我,我自然用盡手段,也要逃出去的。他什麽也不說,又如何能阻攔住我的路,如此再絮叨當年另有隐情,除了一聲唏噓,又能有什麽。

更何況我唯一記得的,便是那日在江北分舵,他發了瘋似的,想要殺我。他殺不了我,又來救我,我記着了他救命的恩情,但我此刻又要沒命了,這恩情,似乎也可有可無了。

他擡起了手,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額頭,只道:“慶兒,你真是個小壞蛋。”

我回憶起曾想起過的幾個片段,便回他道:“是是,我是小壞蛋,你是大俠,卻不想着行俠仗義,只陪着我玩兒。”

我說了這句話,蒼牧便不再開口,室內安靜了下來。

我斟酌着話題,便想到了我那日回到魔教的情形:“我回魔教時,臉毀容了,四肢筋脈盡斷,是你做的麽?”

蒼牧卷起了一邊的袖子,将手腕湊到我眼前,我便看到他手腕處,有一道極深的疤。

“我傷你傷,我受了些小傷,你便受了重傷。”

我見那疤痕猙獰,事到如今,也未落疤好全,怕不是“小傷”二字能夠揭過去的。

“何人傷了你?”

他不語。我便去想,何人能傷了他,在偌大的蒼家,在層層保護下。

“蒼穹麽?”

他沒有反駁,那便是真的了。我還有些奇怪,若蒼牧察覺出不對,為何沒有趕過來追我,廢了四肢,躺在床上,如此便說得通了。

我卻忍不住,刺他一刺:“你為蒼穹費盡心機,他倒是忘恩負義得幹脆,想傷你,便能傷你。”

“他也是迫不得已。”蒼牧解釋了一句,待我問他如何迫不得已,他便不說了。

“若我筋脈俱段,是因為你和你弟弟,那容顏盡毀,又是因為誰,你下不去手,你弟弟若在那時察覺到我假死,合該捅進我心髒裏,究竟是何人,将我的臉劃傷,又是何人,将我扔在了亂墳崗中?”

蒼牧抿着極薄的唇,不欲回答我的問題。我卻抓緊他欲離開的衣角,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亦知曉,我活不了多久了,為何不叫我死個明白?”

“你當真想死個明白?”

他忽地笑了,如冰寒初融,竟是有些溫柔的。

“你笑起來很好看。”

我也不知道為何,脫口而出,便說出了這句話。

他搖了搖頭,臉上回歸了一貫的漠然。

“劃壞你臉的,是洛林;叫人将你扔進亂墳崗的,也是洛林;提議将我四肢鎖住,不讓我去找你的,亦是洛林。”蒼牧緩慢地說出答案,一字一句,像細小的針,紮着我的心髒,“我不知他是否知曉你我之間有命蠱牽連,或許他不知曉,那便是見你死了,就劃傷你的臉,再将你扔在亂墳崗上,将你暴屍在天地間。”

若他知曉我是假死,身上有命蠱,便是放任我容顏盡毀,筋脈俱斷。

若他知曉我是假死,卻不知曉我身上有命蠱,便是刻意毀掉我的臉。

無論如何去想,那一瞬間,洛林決計對我心存惡意。

“他如何能做到這些事的?”

“蒼穹心悅于他,情深意切,言聽計從。”

這簡直是莫大的笑話,洛林自小便在魔教長大,他如何能同蒼穹有了聯系,縱然洛林被蒼穹接走,那些時光,又如何叫蒼穹喜歡洛林,到如此地步。

“蒼牧,你別騙我。”

“我為何要騙你?”

“洛林與蒼穹,又有多少交集?”

“你許是忘了,蒼穹有一年來魔教尋我,試圖帶我離開,那些時光,洛林同他便有了交集。”

像我同蒼牧一樣,洛林同蒼穹亦有了交集,從此孽緣叢生。

既是如此,洛林又為何回到魔教,又為何說心悅于我,又為何眼中含淚,道蒼穹強娶的他,又為何同我爹攪和在一起。

他分明可以同蒼穹過他的快活日子,攪和在我身側,莫不是做了卧底的打算,想像司徒宣一般,也來個一石二鳥,将我二人盡數碾滅。

終是想不通,連過往的一句句心悅喜歡,也變得刺耳嘲諷。

鼻下隐約見濕意,低頭去看,明黃的床上,已染了一大攤血。身後卻抵了一雙手,暖意洋洋的內力傳遞過來。

半暈半醒間,只聽到蒼牧毫無特征的聲音:“我既救了你的命,便不會放任你死去,早知曉你在意那人,我便不該說這些。”

我的眼前黑紅交加,整個世界分裂成無數碎片,只靠着胸口的暖意,掙紮地說着話:“你既然心悅于我,當年為何助你弟弟,又為何要殺我第二次。”

他不言,亦不語。

我便又吐出了一口腥甜:“我要死了,你不想說,那便如此吧。”

“說什麽胡話,”他依舊不見什麽驚怒,沉穩得有些吓人,“蒼穹為了帶我回去,練功出了差錯,唯有魔功可破。”

“你便引誘我,想探聽魔功在何處?”

他便又不說話了。

“蒼牧,”我眼前的光亮一點一點地變暗,最終融為黑與紅,“我幼時欠了你的,你若想要魔功,你開口,我便會給。”

我睜大了雙眼,依舊什麽也看不到。

我大概是瞎了。

眼睛瞎了,心卻不瞎了。

“你不信我,也覺得我是心胸狹隘之人,或許你唯一相信的,便是那時候我要死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為你打了一座水晶棺,”冰涼的吻落在了我的鼻梁上,我失了明,竟也不知曉他是何時湊近的,“為你套上了紅妝,便以為你此生俱是我的人了。”

我的眼眶不斷湧現的,不是淚,而是血。

俱是情深,但如此情深,不如不要。

他吻上了我的唇,雙手箍得極緊,衣衫漸漸褪去。

“我這麽醜,你還能做下去?”

“許是眼瞎了,你縱然變醜,我卻覺得很好看。”

我便不說話了,任由他吻遍了我的全身,連隐秘處也沒有放過。我的孽根沒什麽反應,許是身體太過羸弱,他便也不勉強,只是抱着我。

我躺在他寬厚的懷抱裏,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他抱緊了我,又揉了揉我的頭發,只道:“睡吧,明天會更好些的。”

明天會更好麽?

我聽到了心底無聲的嘲諷。

再不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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