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再次醒來時候,頭腦昏昏沉沉,耳畔似有無數人低語,纏纏綿綿,分辨不清,我以為我會變得聽不見,但過了一會兒,便又能聽得見。
我聽見蒼牧低沉的聲音:“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過兩日。”
“哦。”
便聽到衣衫抖動的聲響和蒼牧沒什麽波動的詢問。
“今日陽光正好,你想出去轉一圈麽?”
我的手指擦了擦另只手的手背,閉上了眼:“不必試探,我的确是看不見了。”
“你眼睛未受損傷,不過是蠱蟲相斥,待白醫師有了法子,自會恢複如初。”
若不是略快的語速,我倒分辨不出,他竟然也有一絲慌張,慌張卻依舊壓着,說着連他也不信的話語。
“外頭既然下了雪,你去拿一把傘,推我出去看看吧。”
“慶兒,你想去哪裏?”
“去見見白明玄,他總躲着我,我便去問問他,我這病到底如何,是不是真的無法可醫。”
蒼牧也不說話了,便取了衣服幫我一件件穿好,又将我抱在了輪椅上。我伸手摸着把手的紋路:“這輪椅,倒像是白明玄的。”
“是他比照着自己的,吩咐人做的。”
我“嗯”了一聲,便讓蒼牧推着我,剛出了門,便聽見雪花飄落,不大,其實不撐傘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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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牧許是撐了一把極大的傘,這一路走來,我身上幾乎沒沾上丁點雪,走着走着,便聽見蒼牧收起了傘,我該是被推進了白明玄院子的回廊裏。
不多時,便聽到了細微的呻吟聲,那呻吟聲不是一道,反而是兩道,俱是無比熟悉。
蒼牧停在原地,不欲走了,我擡起了手,咳了幾聲,又拿了帕子擦了擦嘴。
“停什麽,向前推,他們既然讓我進了這個院子,便是想讓我撞見的。”
蒼牧便繼續向前推,聽到了房門打開的吱呀聲響,室內的呻吟也靜了一瞬,旋即又漏出了幾分。
我“看”向了床帏的位置,嘴角的嘲諷亦恰到好處:“倒是好雅興,爹你一人亂搞無妨,還要多拉幾人。”
我爹的嗓音清亮中帶了幾分慵懶:“明玄說來幫幫忙,你又說了,司徒宣可以給他玩兒。你知他行動不便,便只好四人同行了。”
原來如此,我爹同洛林交歡,白明玄同司徒宣交歡,怪不得我在門外,聽到了他二人的呻吟聲。
“既然如此,那你們慢慢忙,我先離開了。”
我擡起手,摸到了蒼牧的衣袖,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便一發不言,推着我,想要離開。
“慶兒除了暴瘦,最近可有其他症狀?”白明玄的聲線一貫溫柔,此時聽來,卻無比刺耳。
“并無。”我随意回道,說出口,又察覺到回得太快。
“看不見了麽?”
我沉默不言,畢竟無從反駁。
“蒼牧,推着他過來,叫我為他把脈。”
“蒼牧,帶我走。”
蒼牧便不動了,不推向前,亦不帶我走。
又聽到了衣衫摩擦的聲音,鼻尖聞到一股栗子的甜香,冰涼的手觸碰到我的胳膊,我又飛快地躲開了。
“躲什麽?”白明玄輕笑出聲,似在無奈。
“嫌你髒,在躲你。”我爹亦開了口,從聲音的來源處,他許是抱着白明玄,叫他來為我把脈。
“這孩子……”
這一次,我卻躲不開了,手臂上多了一層麻意,便避無可避,冰涼的手觸碰到我的手腕,過了一會兒,白明玄道:“氣急攻心,蒼牧,你倒是會照顧人。”
“同他無關,是我想清醒着去死。”
“何必探尋諸多真相,自尋煩惱,徒生愁怨,”白明玄松了我的手,“留在我這裏吧,我看旁人亦照顧不好你。”
我嘲諷道:“留下來見你們日夜貪歡?”
“留下來,保住你性命。”他伸出手,摸上了我的臉頰。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掙脫了那層麻意,擡高了手,“啪”的一聲打開了他的手臂。
他沉默着,似是在斟酌言語。
我便嘔出了一口腥甜:“不必勞神,如今我倒是覺得,去死亦好,落得一個幹淨。”
“啪——”
我臉上一熱,便是火辣辣地疼,耳畔亦陣陣嗡鳴。
便聽見我爹的話語中滿含怒意:“你是如何同明玄說話的,還不快些道歉?”
這一切仿佛一場大夢,偏生又不像是一場夢,縱使知曉疑點頗多,亦被驚懼惱怒占據心神,頭暈耳鳴,全身俱痛,便任由溫熱的液體自身體滾出,驟然失去了意識。
我像是躺進了溫熱的水裏。
眼前分明是一片黑,卻亮起了一塊白,在純白色間,顯現了一個精致的小男孩,待我湊近,才發覺,那男孩竟然就是我,是我小時的模樣。
我看着他偷跑出去,去見那一夜的夜燈,看着他拽着白明玄的衣袖,詢問着他的名字。
那男孩纏着白明玄,白明玄便教他下棋,又教他讀書。無邊的藥草間,穿梭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待忙累了,便擡起了胳膊,擦了擦臉頰上的汗。
又見無邊無際的海棠花,開得豔麗,白明玄端坐期間,手執書卷。
孩童亦變成少年。
“明玄,你是不是不喜歡這海棠花?”
“你如何看出的?”
“我猜對了。”
便見明月高懸,少年握着鐮刀,一把把割着海棠花。
燭火缥缈,自遠處來,白明玄的身影漸漸顯露:“你可以叫傭人處置,又為何親自勞累?”
“我亦不知道為何,清醒的時候,便已經站在這裏了。”
“慶兒,我是你爹的爐鼎。”
“我知道。”
“我喜歡的是你爹。”
“我知道。”
“你既已知曉,便不要做糊塗事。”
“你想多了,我不過是敬重你。”
少年初次下山,貼着胸口,藏了一袋栗子。
待到了魔教門口,又犯愁這栗子該如何分,便又拿了個小袋子,裝了些許,小袋子的栗子給爹爹,大袋子的栗子給白明玄。
白明玄“分文未動”,俱給了少年的爹爹。
日子便突然煩惱起來,總幼稚地想要證明什麽,卻屢次受挫,無從證明。
那或許不是愛情,只是剛剛懵懂的好感。
直到魔教出了叛逆,舉劍直指白明玄,少年亦不知曉,為何便沖了過去,擋下了那一刀,連累影衛亦受了重傷。
影衛問少年:“你可喜歡那白明玄,你可知他蛇蠍心腸。”
少年坦然答:“不知道喜歡不喜歡,只想對他好,見他笑,心便安。”
見他笑,心便安。
一日,日光正好,白明玄攤開了棋盤,少年越過花叢,走到他身邊。
白明玄為少年倒了一杯茶,少年喝了一口,蹙起了眉:“有些苦。”
“是我新配的毒,你可願為我試藥?”
“自然是願意的。”
“不怕我救不活你?”
“不怕,你是天下最好的醫師,又怎會叫我去死。”
少年将杯中茶一飲而盡,帶着純然的信任,他沖着白明玄,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像是嘆息,又像是解脫。
“我知曉我于你,是一個煩惱,過些時日,我便同我爹說,出去游歷,或許見的人多了,經歷的事多了,我便會忘記你,不再糾纏你了。
“白明玄,我是希望你,過得快活的。”
白明玄的表情像是蒙上了一層霧,分辨不清。
他忽然伸出了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問出了一句他不該問的話語。
“慶兒,喜歡我麽?”
少年沒有答,他口中已有答案,眼前卻天旋地轉,再說不出口。
過往記憶盡數打散湮滅,只留那年夜游初見的殘影。
斷情水,斷情絕愛,出自白明玄的毒藥,我倒未曾想過,我竟是那第一個試藥人。
眼前又出了無邊的碎片,過往經歷,盡在眼前,我便看到了蘇風溪,又看到了蒼牧,看見了許多曾經的故人,眼見我爹一點點教導我,又見他仿佛突然發了瘋,叫我同白明玄交歡。
他言笑晏晏,只道:“慶兒,不是很喜歡他?”
“你的人,我又如何會喜歡。”
我娘在手劄上寫道,若喜歡一個人,便要讓對方快樂,能不能得到,卻不重要。
她亦告訴我,愛是最虛無缥缈的事物,趁喜歡的時候,便多做些歡喜事,因為不知曉哪一日,愛意便會消散。
像我忘記了白明玄,愛上了蘇風溪。
像我忘記了蘇風溪,愛上了蒼牧。
像我忘記了蒼牧,又重新對白明玄心存欲望。
說到底,這斷情水就是個禍害,有了它,縱使有情,亦便無情,平生了諸多糾葛借口。
這或許亦是白明玄唯一不太頂用的藥水,時間流逝,藥性竟會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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