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PART2

炎熱的夏季裏，烏魯克城最清涼的處所當屬大神殿。那曾經被喚作豐收之神的宮殿，現已大大擴建了。自從人類誕生以來，這座城市煥發了較以往更蓬勃的生機。人類，神祇的仆從，他們心裏手巧且辛勤勞作，全心全意供奉着城市的守護神。雖然坦姆茲并不很在意“舒适”與否，卻也免不了被衆神和人群的勸說，待在被認為最符合身份地位的華美殿堂裏。

他的妹妹傑士蒂娜娜捧來一小盤青橄榄。他掃了一眼，示意她拿到一邊去，轉而伸手去夠石幾上的陶罐。眼尖的傑士蒂娜娜搶先取走了它，為他倒了杯清冽的泉水。

“你不是在偏殿浸浴嗎，怎麽會到這裏來？”坦姆茲将泉水一飲而盡，有些疑惑的看着妹妹。正廳雖然涼爽，究竟比不上冷泉的清涼。

“我剛剛還待在那來着。”傑士蒂娜娜嫣然回答。潤濕的、單薄的裙裾下凹凸有致的身體若隐若現，略呈麥色的肌膚上還挂着水滴。“怎麽，你不歡迎我？”

坦姆茲很想對她的曼妙身姿視若無睹，但他失敗了。他揉揉額頭，嘆氣道：“不要老穿成這樣晃來晃去。”

“我穿成這樣只會在你面前晃來晃去。”傑士蒂娜娜嘟囔着糾正他。

“你應當去衆神之王面前，好好扭腰走一走。他會關注你的。”

傑士蒂娜娜的臉上頓時挂滿了委屈與不滿。“我試過，沒用。那家夥，馬爾杜克根本就看不見我們。他根本不需要一位妻子，他覺得同性更有資格成為他的伴侶。他說他寧可每晚跟人類少年睡覺，也不要在貧瘠低賤的土地播種。”

“他認為女性是土地……”坦姆茲為這個比喻感到又氣又好笑。“在我看來馬爾杜克有這種想法也不足為奇，畢竟他擁有無與倫比的創造力，無需與異性結合生育後代——即使種子本身具有生命之力，往往也需要大地的滋養才能生根發芽；然而衆神之王，他完全可以自己創造生命。”

“他的觀點……這類比真叫我惡心。”傑士蒂娜娜皺眉撅嘴。“好像生下後代完全是因為男性的功勞，女性不過是沒有生命的容器、毫無知識的泥土。我才不會把自己看得那麽卑微低下。”

坦姆茲伸手摸了摸妹妹柔軟的頭發。“不說這個。既然馬爾杜克使你生厭，讓你不再謀求衆神之王妻子的位置，那麽你該考慮另外的丈夫人選了。傑士蒂娜娜，別浪費時間跟我糾纏不清，你的孩子會沒有父親的。”

傑士蒂娜娜哼了一聲。“按照馬爾杜克的理論，那個播種的男性，你，就是我孩子的父親。”

“聽着，我的妹妹，”坦姆茲搖搖頭，“你不是我的妻子，只有伊什塔爾的孩子才能叫我‘父親’。”

“哦，那你就不擔心你的莊稼地裏混進雜草的種子，長出些別的東西來？你妻子與她的下屬們可是親密無間，感情比你的更深厚、更久遠。”

“夠了！”坦姆茲臉色鐵青，一拳擊在石幾上，震翻的陶罐裏流出的水瞬間便将大理石床腳濺濕了。“不要總惦記那些還沒發生的事，去偏殿泡水，別來打擾我。”

傑士蒂娜娜反唇相譏：“莫非你能夠解釋為什麽不知道你的妻子又去了哪裏？她老是一身不吭的出門，常年在外玩樂，帶着她那些部下！倘若她生下孩子，你覺得，你想承認那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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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姆茲的臉色更加難看，偏偏傑士蒂娜娜還說個沒完：“坦姆茲，說說看，這次金星女神又跑去征服什麽巨獸來着，已經三天不見蹤影？”

石幾碎裂的聲音裏夾雜的不僅僅是坦姆茲的怒吼，還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坦姆茲深吸一口氣，把到嘴邊的喝斥暫且收了回去。“你先閉嘴。”

傑士蒂娜娜不服氣的瞪了他一眼，垂手站到一旁。

坦姆茲整了整衣衫，抹平頭發，盡可能平靜的說：“門外的神祇，請進來吧。”

安舒貝爾一臉焦慮的走進正廳，額上還泌着汗。匆匆行禮之後，他便直入主題：“請您救救伊什塔爾，牧神。她去了地下世界，已經三天了，沒有任何消息，我恐怕——”

“你說什麽？！”坦姆茲驚訝無比。“這次……你說伊什塔爾去了地下世界，她為什麽要去那兒？是誰，慫恿了她什麽？！”

安舒貝爾盡量平和的訴說：“女神只是打算去庫西城拜訪地府女王艾莉什琪迦爾……”伊什塔爾籌劃奪取地下世界權力的野心令他覺得難以啓齒，尤其在這位暴怒的丈夫面前。

坦姆茲卻像是領悟了什麽。“我明白了，她觊觎艾莉什琪迦爾的權力。她希望同她一般不受地上世界王者的統領，自由行事。糟糕透頂！是誰給她灌輸這種意識的，蠢東西！”

盡管最後一句的訓斥對象不明，安舒貝爾還是極其希望坦姆茲責罵的是自己。“沒能阻攔她是我們的過錯——”

“可惜她的丈夫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傑士蒂娜娜尖利的聲音不失時機插了進來，在坦姆茲本就惡劣的心情上添了一把火。

“統統給我滾開！”坦姆茲咆哮道。“滾出我的視線。”

安舒貝爾趕忙懇求：“尊敬的牧神，伊什塔爾是您摯愛的妻子，您是她親密的丈夫，無論起因如何，請您想辦法救她，務必救救她。”

傑士蒂娜娜發出一聲冷哼，讓坦姆茲剛剛柔軟下來的心頓時又硬得跟花崗岩一般。低沉嗓音裏蘊含着他深重的不滿與責難。

“安舒貝爾，我清楚的告訴你，你僭越了。伊什塔爾是我的妻子，我知道怎樣是對她最好的。她野心勃勃，她妄自尊大，是該有誰給她些教訓，讓她改一改那過分沖動、只憑感情用事的性子。”

安舒貝爾全然沒料到坦姆茲會這樣回答，一下子懵了。

“可是……”他結結巴巴，滿面通紅。

“你可以出去了。我很耐心的再次吩咐你，安舒貝爾。”坦姆茲氣呼呼的指着正廳大門。“還有你，傑士蒂娜娜，出去，別煩我。”

說罷，一陣飓風将兩位神祇推出了門外。接着他們聽見“啪”的一聲，天青石門扉在眼前合上了。

“都是你的錯，”傑士蒂娜娜橫了安舒貝爾一眼，“惹怒了坦姆茲——”

“你竟一點也不關心伊什塔爾的安危嗎？”安舒貝爾強壓下揍她的沖動。“她是你哥哥的妻子！你所在的這座宮殿是屬于她、屬于金星神的，傑士蒂娜娜！”

安舒貝爾忽然不願再與傑士蒂娜娜争論了。趁着天色還沒有變暗，月神還在烏爾城逗留之時，他要去向伊什塔爾的父親求助。看着他匆忙離去的背影，傑士蒂娜娜氣憤的跺了跺腳。

烏爾大神殿被一片怒放的鮮花所包繞着。安舒貝爾倉促趕來，徑直沖進了月神辛的寝殿，将在象牙床上小憩的月神給搖醒了。

“安舒貝爾？唔，你怎麽了？”認出來者的月神揉了揉眼睛。“為什麽這麽狼狽？”

“尊敬的月神，伊什塔爾，您的女兒前往地下世界，三天過去還沒有歸來。”安舒貝爾簡短敘述。“她一定需要您的幫助。”

月神辛的眉頭擰成一個結。“究竟是誰撺掇她去那個可怕的地方，難道她不知道地下世界的最大法則是‘有去無回’嗎？不要告訴我，你也鼓勵她去與艾莉什琪迦爾争奪權力？”

“不，這是女神自己的決定。”安舒貝爾飛速澄清道。“原因不重要，月神。重要的是女神深陷地府的事實。請您幫助您的女兒，她需要您的援救！”

安舒貝爾的苦苦哀求和對女兒的關心終于使月神打起精神。可一回憶起那個陰暗污穢的地下世界，他就不由的打了個哆嗦。多麽黑暗的一段生活啊，因為恩裏爾的過錯，他在那裏出生、長大，撿垃圾，在泥漿裏打滾——直到恩裏爾想出辦法把他們帶離那絕望的世界。

辛顫抖着伸出手，指向了巴比倫城的方向。

“願衆神之王為你打動，安舒貝爾。對于地府，那個深淵庫西城，我實在無能為力。可是馬爾杜克也許會有辦法。去吧，懇求他拯救伊什塔爾，我們的世界不能沒有金星。”

見到月神退縮的表情，安舒貝爾無奈的嘆了口氣，行禮退了出去。若是去找馬爾杜克……他無法想象這位主神會如何嘲諷伊什塔爾，譏笑她的自以為是與自不量力。何況馬爾杜克會願意施以援手嗎，即使他有能力做到？假如真的憑借他的力量解救了伊什塔爾，她該多麽羞愧，甚至從此被迫屈從于馬爾杜克的威嚴？

安舒貝爾滿腔思緒的在廣袤的草原上匆匆行走。他躊躇不安，想了一遍又一遍：最重要的是救回伊什塔爾，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伊什塔爾的生命勝過一切。下定決心的安舒貝爾擡眼望望天空，他等不及沙馬什回到地面了，盡管他十分之渴望與太陽神商量對策。他心急如焚的朝巴比倫趕去，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

等等，他聽到風的聲音，他是否可以向大氣之神恩裏爾求助？比起馬爾杜克，曾經的主神和伊什塔爾要親密得多。安舒貝爾停下腳步，伫立曠野之中，大聲呼喚着恩裏爾的名字，誠心向他祈禱。

“是哪一位在召喚我？”短短一會，一個霧狀的身影便浮現在安舒貝爾眼前。雖然只是淡淡的薄霧，仍可以辨別出昔日衆神之王的模樣。

“尊敬的恩裏爾，請您一定要幫助伊什塔爾。”安舒貝爾迅速将金星神的遭遇講述一遍。“只有您能夠幫她，助她脫離那如深淵的苦難，走出逆境。”

“可怕的地下世界。”恩裏爾的虛影緩緩點頭。“啊，我真不願回憶那段痛苦的時光。我曾因此失去了三個孩子。這一次……”

安舒貝爾焦急的望着恩裏爾的眼睛，盼望他能答應幫助他救回伊什塔爾。恩裏爾卻停頓了許久，才慢悠悠的說：

“我做不到，我對她的遭遇無能為力。可是我相信我的母親埃阿女神會有辦法。去吧，安舒貝爾，去找埃阿，你将得到你所需要的。”

安舒貝爾有些迷惑，亦充滿感激。無論如何，恩裏爾不會、也沒有必要欺騙他。他向曾經的主神道謝，然後朝埃利都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埃阿母神伫立在海岸邊，似乎正在觀察那不小心被浪潮沖上沙灘的小魚。夕陽的餘晖将她籠罩在一團莊嚴的光芒中。她的侍女聽到她輕數水花的聲音——并非每一片浪花都值得大地女神的關注，她只是在努力辨別那之中是否夾雜着提亞瑪特的碎片。

她搜尋着這世界最富創造力和生命力的殘骸，然而她并不願意讓其他神祇知曉。所以，當安舒貝爾突然走到她跟前、乞求她的幫助時，她有片刻的慌張。

“呃……居然，伊什塔爾居然會如此自負的前往庫西城。要知道地下世界的法則其實是自然之神訂下的，艾莉什琪迦爾僅僅是它們的執行者而已……自然的意志不可違抗。”

安舒貝爾額上都是汗。他幾乎是懷着最後的希望來到這裏，卻聽到埃阿坦然陳述着冷冰冰的事實。一時間他覺得胸口發冷，心髒仿佛被撕裂成兩半般疼痛。

“——但是，我們同樣可以想辦法利用它。”埃阿說道。“我會幫你，幫金星神。不過，安舒貝爾，你願意奉獻你的靈魂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