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PART6

伊什塔爾很疑惑，自己為什麽會落到如此地步。

前一百年，她遇到了魔龍洪巴巴。她以為它已經死透了，但這一只仍然活着。曾經的深水巨獸朝她吐出一塊巨大的冰晶，她毫無防備的被裹進了透明的棺材。從光線稀少的空間裏往外看，全是白茫茫、缺乏變化的白霧，一直如此……

往前一百年，她在荒涼的曠野上奔跑，在起伏的山巒間穿梭，不願停下腳步。她乞求烈風吹散她無盡的哀思——擁有他時的各種不愉快早已抛諸腦後，餘留下的都是他的好，還有他們之間的溫情愛意。那些刻入骨髓的依戀一點點侵蝕她的心，讓她為自己犯下的錯誤痛哭流涕。她和坦姆茲，他們曾經是多麽幸福的一對。他撥開她金色的長發，為她肩膀的傷口敷藥；他吮過她背上的疤痕，從後面親吻并取悅她；他用花瓣妝點他們的卧房，奏最美的音樂給她聽；他伫立在大神殿前等候她的歸來，給予她最溫暖的懷抱……

再往前一百年，她漸漸淡忘了坦姆茲的不好，打聽他在地下世界的種種。她受到艾莉什琪迦爾的嘲笑，也得到她需要的訊息。地府女王告訴她，坦姆茲已經消亡，牧神化為了無生命的塵埃。她不肯相信，準備再一次闖入庫西城，卻被埃阿攔住了。大地之神說這是真實，神祇終有消亡的一天，更何況坦姆茲是農神恩啓姆都分割而來的生命……

再，再往前一百年，她曾逡巡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之間的廣袤土地，觀看人類忙碌的身影。那時候她費盡心思與馬爾杜克作對，在他制造的大洪水中撈出幾個人類——她厭惡他對生命的蔑視，對自然的戲弄。因此她自負的走進了神祇的流放之所，以為能夠占據一塊絕對自由的領地，卻遭受了最殘酷的打擊，最終犧牲了安舒貝爾和坦姆茲才脫離險境……

她正變得麻木，她想要放棄思考，她可以閉上眼睛……

嗞——

嗞——

嘩啦——

鋪天蓋地的震響，席卷世界的躁動，她似乎感覺到有什麽正在發生。接着籠罩着她的冰霜開始分崩離析，破碎消融。

怎麽回事？！

當伊什塔爾反應過來，她已經躺在一片損毀的杉樹林間，周圍迷蒙的水霧正慢慢散去，猶如迷夢蘇醒。她的視野裏有一片烏黑的雲，張牙舞爪；無數箭矢攜帶者火焰向它集中，把天空都染成了猩紅。

她認得出來的，這是曾經的深水巨獸。最強大的魔龍也會有垂死掙紮的時刻，它不甘的吼叫，跌落，再一次氣息奄奄。

然後，人類，很多人類沖了上來，盡情淩虐它的身體，收割它的生命。

伊什塔爾迷惘的望着這一切，原來，看似弱小的人類聚集起來也是可以非常強大的。

只是這樣的屠戮——

Advertisement

她的箭曾經收割無數生命，但它們大多是殘暴的野獸，它們吞噬更孱弱的生物，對神祇露出獠牙。她追求一擊致命，從不願見到它們掙紮求生。也許這點細微的悲憫是受了坦姆茲的影響，曾經的牧神……

現在她看到，一群人類，好大一群，圍繞着巨獸的軀體，紛紛舞動手中的武器，在一個魁梧壯實的領袖指揮下。

“先打斷它的肢體，慢一點！別動那腦袋。”

那個領袖人物欣喜若狂，像是完成了世間最偉大的壯舉——不錯，他做了一件連神祇也沒能做完的事情，一件連當年的馬爾杜克都要為之驕傲的事情。

而且他還拯救了金星女神。

被拯救的伊什塔爾恍然想起了這個。她動動手指，捏碎了一小塊冰。被禁锢得太久的身體發出咯吱的響聲，猶如一架多年失修的水車。她緩緩站起，想要把那位拯救者的臉看清楚。

吉爾伽美什款步朝她走來，英氣勃發的面容上挂着倨傲的笑。伊什塔爾忍不住被他的眼睛所吸引，那是一雙勇敢無畏的黑眸，蘊含着最堅毅的精神。

英雄越靠越近，伊什塔爾感到一絲興奮。她之前從不會讓任何人類男性接近她的，可這一個……不一樣。

然而這時，她嗅到了馬爾杜克的味道。

“停下來，站在那兒。”

她清冽的嗓音令吉爾伽美什瞬間呆住。他愣愣的立着，不再向前。他有些期待又有些疑惑的盯着有些狼狽卻仍不掩美麗的金星神，不知該說什麽。

伊什塔爾揚起下巴道：“你是誰？”

女神的冷漠刺傷了他。吉爾伽美什從來只在烏魯克的女祭司那兒收獲這種輕視的，現在她們的守護神也對他不假辭色。對于前者，他已經盡可能報複回去了；至于後者，他還沉浸在自己勝利的喜悅裏，暫時沒有反擊。而且，出于對神祇的敬畏，他還算恭謹的回答：

“我是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

“烏魯克王？”伊什塔爾頓時皺起眉頭。她記得她與馬爾杜克争得最兇的時候，那個家夥插手了烏魯克的事務，硬給她的城市塞了一位君王；他言之鑿鑿，說人類應該自己管理自己，神祇不能輕易幹涉他們的活動，即使她是烏魯克的守護神也不例外。混賬話，他自己就在巴比倫恣意妄為……不過她當時正沉湎于感傷，遠離着坦姆茲和她共同建造的城邦……

“是的。”

伊什塔爾仔細觀察着吉爾伽美什。她很遺憾，這一位英雄渾身上下都籠罩在馬爾杜克的庇護光環中。他的外表很出色，他的作為很優異，可他與狂妄的衆神之王有着密切的聯系。烏魯克守護神很不情願的看到自己城邦的王者屬于敵對的一方。伊什塔爾嘆了口氣，說：“吉爾伽美什，你并不真正效忠我。”

“金星神？”

“雖然我必須感激你幫助我脫離困境，但是……你終究是馬爾杜克的信徒。”

“那又如何？”吉爾伽美什不自覺挺直腰杆，提高音調。

“你從哪兒來，就該回到哪兒去。”伊什塔爾淡淡的說。

吉爾伽美什感覺自己的火氣猛然竄了上來。想象中，他拯救了金星女神，她應該對他青睐有加甚至以身相許才對；他從未意料到他收獲的竟是她的敵意與排斥。他狠狠的盯着她，緊咬着牙。“您……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我救了你的命！而且我是主神認定的烏魯克王！我的祖先一直統治着這座城邦！”

伊什塔爾瞥了眼他攥緊的拳頭。“我已經說過，我感謝你的幫助。我會給予你獎賞，但烏魯克——我的城邦不需要馬爾杜克的仆役。”

吉爾伽美什已然非常憤怒。他高傲的自尊絕不容許另一個更高傲的踐踏。他想了又想，決定回擊：“我的城邦也不需要一個放蕩妄為的女神。”

一旦開了頭，他的語速便越來越快：“從前有一位偉大的豐收之神坦姆茲，為了你甘願奉獻一切，你卻把你的丈夫送進了地下世界；你和你的武将随處野合，等你厭倦了就抛棄他，驅逐他；我的祖先、巴比倫的園丁舒卡利吐達鐘情于你，你卻把愛慕你的人類變成青蛙。你自以為你和坦姆茲創建了烏魯克城，實際上你并不曾對這座城市加以庇護；唯有衆神之王馬爾杜克，唯有他才會為我們考慮——”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吉爾伽美什臉頰上。伊什塔爾面色鐵青，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氣。“我會感激你，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的胡言亂語。滾回巴比倫去！我寬容烏魯克的人類君王存在，但不允許他是馬爾杜克豢養的走狗！”

“請您住手，金星女神！”恩奇督見狀沖了上來，站在吉爾伽美什旁邊。“烏魯克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清楚、他不想冒犯你。我們斬殺了巨獸洪巴巴，把您救出來，請相信，我們為了烏魯克……”

伊什塔爾怔了一下。“你是誰？”

“我是恩奇督。”他誠懇的道。

她能察覺到這個人類身上獨有的氣息，仿佛屬于信仰她的祭司們。那些是烏魯克最特別的一類，她們能禱告，某些時刻能與她直接對話。但是，她們，絕不包括眼前這個男性。

伊什塔爾微微搖頭，不打算糾纏這個小問題。“你們可以閉嘴了。吉爾伽美什，記住我的話，離開我的城邦。在此之前，我仍會賜福于你，財富和力量，選擇一樣吧。”

吉爾伽美什怒極反笑。“自負的女神，我瞧不起你，更看不上你的施舍。我想要的，我會憑自己去拿。”

“你拒絕？”伊什塔爾挑了挑眉。

“不錯。”他傲氣的宣布。

恩奇督很想說些什麽，卻結結巴巴不知措辭。他覺得不應該變成這種情況的，吉爾伽美什殺死巨獸洪巴巴、拯救金星女神，如此壯舉居然被伊什塔爾輕蔑帶過；他原本信賴而尊敬着她，就如莎瑪赫教給她的那般，此刻他的信仰再次遭到動搖。他難過的垂下頭，一時忘了他們現在何處。

望着周圍尚在興奮、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大群士兵，伊什塔爾冷笑着對吉爾伽美什輕聲說：

“那麽，我會賜予英雄一點時間。等我再回到烏魯克的時候，我将很樂意見不到你——馬爾杜克的奴仆，還是滾得越遠越好。”

語罷，她揚塵而去。金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然人群的視野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