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PART2

金星女神曾經踏足美索不達米亞的每個城市，但這一個是迥然不同的。被稱為神聖之域的阿普蘇，很長一段時間是秘而不宣、被刻意遺忘的存在。因為這個衆神渴望隐藏的漂浮之城，掩埋着太多不願被提及的往事。

不過，一切在安努入駐後有了變化。自從衆神之王馬爾杜克奪取了自然之神的權威，将世界的的規則踩在腳下，阿普蘇便不再是禁忌。父神安努正式占據了這片領域，将阿普蘇建造成巍峨壯觀的浮空之城，在雲霄中若隐若現。有異于其他城市的華麗奢靡，阿普蘇一直是高潔而莊嚴、不容污垢。挑剔如伊什塔爾，也很難不對這神聖的區域肅然起敬。

只是她的目的并非來此觀賞膜拜。她披着一層半透明的紗，只在少數地方裹上了黃金護甲。從頭到腳，未着任何飾品。她纖腰略扭，手臂微擺，款款走進阿普蘇的主神殿。

對着娉婷而來的金星女神，近乎打盹中的安努頓時覺得眼前一亮。面對美貌豔麗的主角，他摸了摸下巴，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孩子，你是來看望我的嗎？”

“當然，敬愛的父神。”她嫣然道。左手甩了甩裙擺，劃出一道飄逸的弧線。

安努哈哈笑着，空蕩蕩的神殿裏，回音格外響亮。

“因為你到來，我的寂寞一掃而空。”他走向伊什塔爾，伸手把她拉近自己的寶座。“讓我好好看看你，美麗的女神。你的長發依然柔順，你的眼眸仍舊閃亮，瞧這麽白皙的肌膚，照得我神殿一片光明。啊，我得舉辦最盛大的宴會來招待你，用我最寶貴的珍藏……”

伊什塔爾緊靠着安努，耐心聽他絮絮叨叨。末了她笑意盎然的貼近天神的耳邊。“我想，最盛大的筵席，能否召集美索不達米亞的所有神祇？”

“哎，”安努有點尴尬的搓了搓手，“這可不大容易……畢竟衆神也有各自的職守……”

伊什塔爾毫無被拒絕的失落。“那麽，我想阿普蘇的所有神祇來參加這場宴會。可不是寥寥幾位安努那基神，要全部的哦。”

安努豪氣的大聲說：“我準備的宴席，絕不會冷清。就讓阿普蘇為你的到來歡慶吧！”

得意的天神立刻開始吩咐準備，僅有的幾個侍從忙得不亦樂乎。阿普蘇廣場空曠的草坪，很快聚集了各式打扮的安努那基神。可是，即使是彙聚了全阿普蘇的神祇，也沒能塞滿備下的宴會場。伊什塔爾不得不寬慰有點沮喪的安努父神。

“不要緊，我已經見到如此多高興的面孔，心裏感到十分的愉快。比起其他城邦，阿普蘇的神祇的确要顯得更為尊貴。只有潔淨的天空之城才能容納這麽些高尚的神祇，只有您才擁有足夠的魅力來領導他們。”

安努不由得咧嘴。“好孩子，你動聽的嗓音讓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她瞅着他臉上泛濫着喜悅的光，露出狡黠的微笑。“那還等什麽呢，敬愛的父神，讓我們舉起酒杯，開懷暢飲吧。”

Advertisement

美酒佳肴已然鋪陳開來，剩下的只需要享用。新鮮的羊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澆上橄榄油之後更是香味四溢；醇美的葡萄酒在頻繁的舉杯中灑得到處都是；椰棗和石榴一半被匆匆塞進肚子，一半滾落在地。安努那基神們載歌載舞，歡呼雀躍。在衆神的稱頌擁戴中，安努滿面春風，索性扔下金杯，直接把酒壺嘴放進了口裏。

這樣的狂亂是她所期待的，伊什塔爾暗自沉吟。她很克制的只喝了點牛乳，嘗了口鹿脯。當安努興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時候，她跟着喝彩，表現得無比投入和快活。

“在這歡樂的時刻，我可否請求您，給予我一些賞賜呢？”

安努眯眯眼，随即發出一陣大笑。“可愛的、漂亮的孩子……說吧，你想要什麽，瑪瑙，琉璃，一切耀眼的寶石——還是最适合你的黃金？”

她挑了挑眉，聲音比她想象的還要嬌媚。“啊，我贊頌你的慷慨，偉大的天神。不過我很挑剔，這些，總覺得還不夠。”

“那麽，”安努似乎有點苦惱，“還有什麽值得送給最美麗的金星神呢？”

伊什塔爾眨眨眼。“您無比的神力，神威，您的寶座，權杖，冠冕——哦，我渴望的東西太多太多。但是我不能貪婪，我只懇請您賜予我文明的禮物，文字，音樂，繪畫，冶煉，制造，技藝……一切一切。”

“孩子，”安努醉眼朦胧，舌頭有些打結，“貪心的，你想要掌管文明，可是文明不會只存在于單獨的個體……要就拿去，你、呃，值得一切好的東西……”

安努揮揮手，他的侍從們立即遵照指示，給金星神運來一箱箱書籍，然後把它們運往她來之時乘坐的天舟。伊什塔爾嘴角的笑影更深了。

“啊，衷心的感謝您，尊敬的父神。”

安努得意的擺擺手，順便往酒裏丢進一顆無花果。周圍大吃大嚼的安努那基神們一起湊過來，為天神大唱贊歌。他們鬧哄哄，醉醺醺，卻又歡樂非常。夾裹在這樣的喧嘩裏，伊什塔爾一面嬉笑，一面悄悄踱到宴會圈邊緣。

她來到這裏，可不只是為了從安努那兒取得文明的本源。阿普蘇，他有很多秘密。他創造了世界，他代表着秩序，他一定和提亞瑪特擁有同等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否會蘊藏在這聖域她還不得而知，但是她會去尋找，而且她必須找到。

因為安舒貝爾需要它們。

她曾經詢問過埃阿，地母也沒有最終答案。她只知道埃阿一直在搜集提亞瑪特的碎片。起初是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後來就急切匆忙，光明正大。母神的焦灼是可以看見的，伊什塔爾已經了解她的理由——“那之後再也沒有新的神祇出生，你能猜到為什麽嗎？”

她已經在猜了，這就是自然女神給出的報複。馬爾杜克率領衆神踐踏了自然，卻奪不走她的創造力。從馬爾杜克殺死提亞瑪特之後，不尊重自然秩序的惡果出現了，神祇不再有生育的能力。埃阿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據說永生的神祇也會消亡，當舊有者死去，哪裏才有新生命來代替呢？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伊什塔爾搖了搖頭，将那些紛亂的思緒趕出頭腦。她當下要做的，是抓住機會，搜尋阿普蘇的力量，那種能與提亞瑪特抗衡的力量。

從歡宴中悄然離去，她來到大神殿前庭。此刻靜谧和冷清正是她所需要的。确認這裏除她以外再無他者，伊什塔爾解開胸甲，從裏面取出一塊薄片。

這細小的碎片曾經屬于□□女神的軀體，伊什塔爾熱切盼望着這片聖域有什麽能回應“她”的存在。她謹慎的解開第一層束縛，釋放出的自然力量立即激得她雙腿一顫，幾乎要跌坐在地上。但願安努已經酩酊大醉，但願他什麽也沒發現，伊什塔爾默默的想。指尖滑過薄片表面，她感受到那裏面蘊含的無盡能量。閃爍的光芒漸漸脫離她的手掌，朝向神殿飛去。

她驚嘆着，緊緊跟随着。當她走到中庭，提亞瑪特的碎片已經落到地上，黯淡無光。伊什塔爾趕緊彎腰察看，她很想知道是什麽吞噬了“她”的光芒。天青石，或者是其他材料鋪就的地面仿佛裂紋叢生，猶如遭受了巨大撞擊。她深吸一口氣——她直覺她必須試試看，即使那非常危險。伊什塔爾咬咬牙，擡手解除了“她”的第二道封印。

迅猛的、可怕的大裂縫馬上貫穿了整個大神殿。她不知道它會向外延續到哪，但是她肯定它也在往下擴展。她已經快看不到碎片了，因為“她”掉進了那深不可測的裂隙裏。還沒結束，她心裏的一個聲音告訴她。伊什塔爾甩了甩頭，不再猶豫；她跳入那裂隙，追逐着提亞瑪特的腳步。

這一瞬間，她清楚的感覺到，那奇異的力量是鮮活的生命。

仿佛深不可測的裂谷裏，她在不斷下墜。周圍是黑黢黢的岩壁，散發着壓抑的氣息。好幾次，伊什塔爾以為自己可以抓到“她”，又被逃開了。終于，提亞瑪特的碎片打着旋飄落在一方石臺上。

對，石臺。

當她眼睛适應了這片黑暗後，才猛然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一個逼仄的洞窟裏。環繞着她的是嶙峋的怪石，水流緩緩在那表面淌着，不知來自何方，更不知去往何處。洞窟的中心有一片不算平整的石臺，“她”正在那上面，熒光微弱卻不會熄滅。

她忽然有種感覺，這裏便是阿普蘇的心髒。

“背叛我的神祇啊……”

嘆息聲，輕輕的。

伊什塔爾發現四周的石壁突然一齊朝她逼近，好似要壓她、擠她。她一陣驚惶，卻完全是不假思索的消除了提亞瑪特碎片上最後一重禁锢。

震耳欲聾的爆炸，炫目刺眼的強光，天地一剎那似乎颠倒旋轉了無數次，簡直要把所有存在湮滅。伊什塔爾忍不住縮緊身體，任憑自然之神的力量在此争執鬥争，就像暴風雨中的孤舟。

等到一切回歸平靜，她才敢擡起頭，環視周遭變化。現在她整個兒漂浮着，上下前後左右……全是密密麻麻的光團，猶如璀璨的星空。伊什塔爾掐着手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時，一段細細、低沉的語言徑直傳送到她的腦海，并不包含憎恨，當然也不怎麽親近。

想獲取自然的秘密嗎？阿普蘇告訴你……這秘密就是秩序和法則。沒有感情。只有矛盾與對立才是永恒的。時間是一條線，只有一個箭頭，指向着最大的混亂。噢，你如此無助，是期待拯救什麽，挽回什麽呢？

原來還有着這樣強烈的意識……“他”沒有真正死去……

“□□之神阿普蘇，如果借助你的本源之力，可否壓制提亞瑪特的力量？”她毫不猶豫的問出了聲。

自然不可輕易馴服。想要力量，想要和平共處……啊，多麽的……

伊什塔爾皺了皺眉頭。“多麽艱難！但是我不會放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一顆星點。“阿普蘇，我會去嘗試，謝謝你的指點！”

緊接着星空被什麽撕開了一般，大量的火焰從中崩裂出來，瘋狂的擊向伊什塔爾。她狼狽的左躲右閃，五指緊緊閉攏。要命，真要命。她在濃烈的煙霧裏不停嗆咳。激怒阿普蘇意志的後果她已經預料，可是她必須——

“我會吞下去！”

在她這麽說之前，她已經不顧一切的把阿普蘇的殘片拍進了喉嚨。

燒灼感一路往下流，很快她四肢全部變得滾燙不已。伊什塔爾強睜着發紅的眼睛，對着虛空叫喊：

“答案——阿普蘇——怎麽做——”

她的話沒說完，整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

當她清醒時，正躺在青草地上。伊什塔爾覺得連手指都是僵硬的，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叫嚣着疼痛。她扭了扭腰，想要快些爬起來，發現身體每一分重量都變得格外沉。

好在，她還是鮮活的金星神。

她稍微活動了下。盡管吸收了阿普蘇的一小塊碎片，自然的暴虐力量暫時還沒把她壓垮。只是，不知道她這會還能否安然無恙的離開。

但願安努還在飲酒作樂，或者已經喝醉倒下……這樣她就能迅速離開，靜悄悄的離開。

然而就在她起身那一刻——

“你做了什麽，伊什塔爾！”驚吒響徹整片聖域，這聲音屬于安努。他的咆哮說明他正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态，她很清楚她決不能直接面對天神的震怒。伊什塔爾咬咬牙，掙紮着走向聲音來源的相反方向。小碎步漸漸變成狂奔，冰冷的氣流一直灌進她的肺。

時間，她還需要一點時間。

伊什塔爾朝她的船跑去，安努呼喝着在後方追逐着。天神和他的侍從沖在前面，安努那基神們緊緊跟随。他們叫喊着，勒令她停下來。

伊什塔爾終于登上了她的天舟。蔚藍的阿普蘇港口卻忽然被黑雲籠罩。安努手執權杖，煞氣滿滿的攔在空中。

“金星神啊，你觸犯了我。”

伊什塔爾拿起她的弓，掂了掂箭。“是哪裏，高大的父神？”

安努的胡須随風四散。“你竊取了我的信任，你帶走了你不該帶走的東西。”

“什麽是不該帶走的呢？”伊什塔爾挑眉問道。“你許諾給予我文明的本源，你肯定我值得一切好的東西。原來天神也可以如此言而無信嗎？”

“好的東西……”安努龇着牙，聲音變得很小很低，僅能讓伊什塔爾聽見。“可不包括我腳下的聖域，阿普蘇的碎片，血中浸泡的神軀！”

她嘴角翹起，輕輕的話語只夠飄進安努的耳中。“可我認為，那是最好的東西——自然的知識，□□的秘密。尊敬的父神，你清楚的承諾我‘一切’，卻不肯讓我拿到最寶貴的部分麽？”

安努的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粗壯的手臂抖抖索索。伊什塔爾突然放下武器，昂首望着天神。“看看我，父神，阿普蘇已與我融為一體。你要怎麽想個辦法，把我充填在聖域的縫隙裏？如果你做不到，那麽——”

“我可以毀掉你！”安努暴躁的舉起權杖。安努那基神們紛紛逃散避開，只有伊什塔爾駕駛着天舟，驕傲的面對他的攻擊。絢爛的光芒交織成網，瘋狂的撲向了她；雷電的利刃劈裂了空氣，一條條直沖她而去。伊什塔爾毫無躲避的意思，她要試一試阿普蘇，如果他能夠……

“停下來！”

安舒貝爾，不，這已經不像是他了。提亞瑪特的力量包裹着他，巨大的光團朝伊什塔爾飛來，像一顆巨大的流星，硬生生擋在她和安努之間。烈風呼嘯，将安努的殺戮力量一掃而空。伊什塔爾完全愣住，呆呆站立着一動不動。

他還在，他竟然出現在這裏，艾莉什琪迦爾也攔不了他……

伊什塔爾的眼淚迸了出來。她看見他伸手，做出一個迎接的姿勢。她還記得那熟悉的懷抱，于是她駕馭着自己的船朝他沖去，直到他們擁在一起。

一擊不中，安努的面容有些扭曲。他的嘴唇抽搐，幾乎要說不出話。

“瘋了，這樣的……”

他不由的退了一步。只需要這個信號，伊什塔爾立即啓動了天舟。船舸急速消失在天幕，将要返回美索不達米亞的土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