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PART5

庫西城周圍的濃霧像是永無止境，吉爾伽美什在地府的迷障裏徘徊。視野裏一片白茫茫，他能看清的唯有腳下愈發稀疏單薄的雜草。

他是否弄錯了方向？吉爾伽美什默默的想。根據烏特那庇斯的指示，他必須要找到紫色的漿果。可是這片泥土地越來越荒涼，他不知道前方有沒有目标的灌木叢。

猶豫躊躇的時候，他感到有什麽絆住了他的腳踝。一只蒼白、扭曲手攔着他。吉爾伽美什驚訝非常，不由得後退一步，強作鎮定的盯着前方。好半響，才見到一顆披頭散發的腦袋從濃霧中鑽出來，幽綠的眼睛閃着陰郁的光。

“咳咳。”那不知是男是女的家夥匍匐着靠近烏魯克王，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這愚蠢的人類，竟然是自願趕往地府？”

吉爾伽美什有點惱火的望着他。“你又是什麽東西？”

“嘎嘎，”他居然咧嘴，“我是安努那基神。”

“沒有名字的神祇，你管我去庫西城幹嘛？”吉爾伽美什的語氣稍微好了點。

那位安努那基神趴在泥土上，努力的仰頭。“唉，連主神都畏懼的地下世界人類也會想和它親近？我猜猜，你一定有重要的理由。”

簡直是廢話。吉爾伽美什不耐煩的揉揉鼻子，決定不再跟他繞彎子。“神祇，你知道那裏有灌木叢？大片的。”

“我已經太久沒見到活物——自從我被放逐到這裏——你就不願意同我聊聊？”安努那基神有些愁苦的耷拉下眉毛。

沒那種時間。吉爾伽美什本想幹脆的回絕，又覺得不能放棄這個打探消息的機會。“好吧，那你能夠告訴我哪裏有五彩漿果？”

“你在找什麽，人類？”安努那基神饒有興趣的搓搓手。“在這麽荒涼的地府邊緣。”

“長生。”

“噢——”他一副明白了的模樣。“早就聽說庫西城周圍有種抗拒衰老、永葆青春的仙草，深受判官的憎惡。想不到連人類也知道這個秘密。”

“所以，你清楚那仙草的位置嗎？”吉爾伽美什問道。

安努那基神抓着自己的亂發，喃喃道：“這可是不容易得到的東西……何況，即使吃了那株草，也不過獲得長一點的壽命，不死不滅就是個笑話。”

Advertisement

“至少比迅速衰亡好。”吉爾伽美什咬咬牙。

毫無征兆的，安努那基神突然開始哭泣：“漫長的等待終于到消亡的時刻，那才是更深的恐怖。肉體沒有誰能承繼，精神也會湮滅無聞。啊，我是沒有名字的神祇，我也沒能留下後代……我的一切都要徹底變為塵埃，被後來者吞食……”

神祇的悲哀反倒是給了吉爾伽美什一絲安慰。至少烏魯克王睡過很多女人，生了不少孩子；至少烏魯克王斬殺惡龍、擊敗金星神，開疆拓土的威名傳遍美索不達米亞。于是他施舍一點憐憫，蹲下去問那捂臉的神祇：“你究竟知不知道長生草的位置？”

安努那基神嗚咽着，抖抖索索擡起一根指頭。“最深處，迷障最深處。”

總算是收獲了一個答案的吉爾伽美什皺皺眉頭，立刻起身，頭也不回的從安努那基神身邊跨過去，徑直朝前走。

燈火通明的大殿，艾莉什琪迦爾正在開懷暢飲。至高無上的地府女王旁邊坐着她最寵信的八位判官。相較而言，他們喝酒的動作要節制得多。地下世界只有邊緣地帶才生長着些許植物，缺乏陽光的庫西城內根本寸草不生。可供艾莉什琪迦爾享用的美食和烈酒均來自于埃利都。很久以來，地府的主宰就只對衆神之母保有一絲尊重和聯系。從她自願來到荒蕪的地下世界伊始，艾莉什琪迦爾就不再懷有敬意——無論是對諸位神祇，還是他們生活的地上世界。

“女王陛下，庫西城外有幾只髒老鼠向我們彙報，說地府的迷障裏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哦，”艾莉什琪迦爾雙眼迷離的放下酒杯。“人類？”

“是的。”剛走進來的判官尼蒂恭敬的答道。“好像是，烏魯克城的人類君王。”

艾莉什琪迦爾怔了怔，接着一陣大笑。“哈哈，我正盤算着要派誰過去收拾那家夥，想不到他倒自己趕上門來了。”

“陛下，”另一位判官試探着問，“這一個是……您上次答應金星神伊什塔爾的其中之一？”

她嫣然端起酒杯，再飲一口。“你猜對了。伊什塔爾和她的屬将百般懇求我，甘願為我們黑暗的地下世界奏樂，我自然不會吝啬那一點點幫助。”

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判官們交換了下視線，紛紛把這句疑問咽下肚子。他們的女王總需要做些什麽來打發時間，更無聊更荒唐的事她都做過，何況這次只是處置一兩個完全在她權力範圍內的人類呢？雖然他們聽說，那人類不過是夾在馬爾杜克和伊什塔爾兩位神祇争鬥中間的一個小小犧牲品……

艾莉什琪迦爾正興致高昂，在一片緘默中喝得如醉似夢。她回憶起伊什塔爾乞求她懲治那幾個得罪金星神的人類時，桀骜的眼睛逐漸染上不甘和委屈；還有順從卻勉強吹奏曾屬于牧神坦姆茲的長笛時，雙肩聳動膝蓋發抖的模樣。她又想到那個陪在她身邊的安舒貝爾，俊朗面容下隐藏着沉重的痛苦，仿佛精神和肉體都快不堪重荷；艾莉什琪迦爾已經看出他正受着自然之力的折磨，雖然她當時還不曉得那就是提亞瑪特的緣故，還以為是伊什塔爾和他的另一個詭計。若非如此，她一定要留下他服侍自己——他的相貌和體格都是她喜愛的那一型。曾經她擁有過一個相似的玩物，只可惜那是個卑賤的人類，一個對伊什塔爾忠心耿耿的人類，一個膽敢欺騙她逃離她的人類……

可為什麽，她還會眷戀這樣的他？艾莉什琪迦爾無奈的苦笑，再給自己斟滿一杯了豔紅的葡萄酒。

吉爾伽美什又累又餓。他覺得自己的極限快要到了，不過他絲毫不感到後悔。誰擁有他這般勇氣，獨自靠近黑暗死寂的地下世界呢？想到這裏他就無比自豪。他業已決定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直到意志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直到徹底倒下。

“我才不會遺憾。”他囔囔着給自己鼓勁。

不幸，而又幸運的，在吉爾伽美什疲憊非凡的時候，他終于見到了夢寐以求的五彩漿果。

紅、橙、藍、黃、綠……可是沒有紫色！他簡直要發狂，伸手扯下一把漿果，碾碎在掌心。飛濺的汁水一部分落到草叢，一部分沾染了他猙獰的臉。

舔了舔流到嘴角的一抹紅液，吉爾伽美什突然發瘋一般清掃起灌木叢。銳刺紮進他的腿和臂，手腳都鮮血淋漓，他仍然急切的搜尋着，直到扒到泥土，一小塊緊貼地面的特殊色彩印入眼簾。

紫色的小果實……

吉爾伽美什喜不自勝，顫顫巍巍的清除它周圍的泥土，發掘它的根系。沿着根須，順着曲蔓，他小心翼翼的動作。一株透明的小草漸漸顯露出來，紮在焦黃的土地上，葉片像花瓣一樣緊縮一起，淡淡的柔光照得他心中一片溫暖明亮。這就是他渴求已久的……奇跡！

吉爾伽美什擦擦眼睛，确認這寶貴的長生草是真實、是毋庸置疑的真實。他激動得大笑，迸出幾滴罕有的眼淚。吃了它，他就能成為長生者，美索不達米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類君王！

然而，在他最快慰最開心的時刻，一條肮髒的烏黑小蛇鑽出泥土，毫不客氣的撲向長生之草，将它一口氣吞咽入腹。

只是一剎那，小蛇褪下了全身的皮，煥發出前所未有生機。它洋洋得意，蜿蜒着蹿出好遠，很快吉爾伽美什再也見不到它的蹤跡。

它獲得了青春，它獲得了新生！搶在他之前！

吉爾伽美什望着它蛻下的烏皮，發出絕望的低鳴。

四周的濃霧很快飄出幾道身影，地下世界游弋的使者們迅速捉住了烏魯克王，将他拖向庫西城的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