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謝時觀今日一大早便打馬去了鎮上, 他先是直奔着鎮上成衣鋪去的,打算給沈卻買些當季的衣裳回去, 只是這兒到底只是個小鎮, 連跑了好幾家成衣鋪,也找不到兩件殿下能看得上眼的。

因此最後他便只好勉為其難地,捏着鼻子要了幾套大小尺寸合适的包起來。

回去的路上經過家糕餅鋪子, 謝時觀停馬駐足,谷雨揣摩上意, 在後頭低聲問:“主子要帶些糕餅點心回去嗎?沈大人在此地日子過得清貧, 想必平日裏也鮮少能用上這些的。”

于是謝時觀便下了馬,入鋪內,那鋪主緊跟着招呼道:“貴客随便看看, 當下時興的點心果子, 咱們這兒應有盡有。”

謝時觀懶得看,只道:“有什麽, 各來一份便是。”

“欸成, ”那鋪主樂起來,“小的這就給您包上。”

默了會兒, 王爺忽地又想起那啞巴嗜甜, 好吃糖餅, 因此便又開口同那鋪主道:“內人愛吃甜膩的,糖越多的越好, 你只管多挑些來。”

鋪主連聲喏喏,又見他一身錦衣玉服的裝束,便也不同他客氣了, 随即幹脆祭出了自家年節時送往那些大人府上的糕餅盒子, 滿滿地給他盛裝了三大盒的糕餅點心。

“您是從北邊來的吧?”那鋪主一邊裝着糕餅, 一邊打量他面相,“咱這兒可鮮少見着您這般高的,更不見這般奇異的瞳色,有幾分像胡人,卻又不大像。”

謝時觀不欲與他多談,冷淡淡地,只盯着他手上那盒未裝滿的糕餅。

可這鋪主卻是個熱心腸的,依然想同他搭上兩句話:“您這一次要這麽多,是惹了令正不高興麽?”

謝時觀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并無冒犯之意,”那鋪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駭着了,連忙解釋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為讨她歡心,小的才開了這家鋪子,有時候不仔細把她惹毛了,把這才出爐的酥餅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沒脾氣了。”

這人談起自己的妻子來,倒是滿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滿滿的都是誇矜。

謝時觀心思一動,忽地又想起那啞巴來:“這點心真能哄得他高興?”

“怎麽不能呢?”鋪主立即侃侃而談,“她看重的不是這東西貴重幾金,而是你肯不肯為她花心思,心裏有沒有念着她喜歡什麽,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裏還會不心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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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被他這句話哄高興了,結賬時便讓谷雨直接給了他一錠金子,那鋪主這輩子沒見過出手這般闊綽的,下巴差點都要收不住了:“這這這、使不得……”

謝時觀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正午時分,清源村。

謝時觀推門而入,檐上望風的小滿立即矮身躍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裏。”

殿下于是掉轉方向,從谷雨手上接了一只精漆食盒過來,帶着那提将着一堆東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還在堂屋外頭,遠遠地便聽見裏頭傳出了一道女聲:“晨起時有個阿翁來拿藥,古裏古怪地向我打聽你……”

“聽說那方郎沒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獸吃得都只剩骨頭了,還有他那潑婦娘親,昨兒夜裏莫名吊死了,吊在哪裏不好,偏選了村口那棵古樹,有個打更的路過,吓得差點尿了褲子。”

“還有他們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進了一樁案子裏,那舉人老爺被摘了頭銜,下獄的下獄,砍頭的砍頭。”

……

謝時觀站在門外聽了會兒,這幾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麽,聲音放得低低的,而後哄得一聲笑起來。

在這笑聲之中,謝時觀推門而入。

他剛一現身,屋內原本還暖融融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那老太太給沈卻碗裏添菜的竹筷還愣在半途。

那啞巴本來在笑,笑得那頰邊現出了一點淺淺的酒靥來,他好久都沒看見過了。

可一看見他,那笑容便落了下來,轉瞬就變得拘謹,變得無措。

這堂屋裏顯然沒一個人歡迎他來,可謝時觀卻并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餅擠到沈卻身邊坐下,谷雨緊随其後,上前一步,把那手裏的另兩盒點心也放下了。

眼前這小桌上立即便被擠得滿滿當當的,沈卻跟前的飯碗被推到一邊去,面前只有那三個糕餅盒子。

“特意給你買的,”謝時觀道,“不看看嗎?”

才應了他要聽話,沈卻不敢違逆,因此便緩緩伸出手去推那蓋子,滑蓋推開來,只見裏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果子。

可他掀開了,也只看了這麽一眼,眉眼間只隐隐透出幾分驚訝,卻絲毫不見欣喜之色。

“不喜歡?”謝時觀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輕輕地點着。

沈卻搖了搖頭,怕他生氣,因此再又比劃了一句:“喜歡。”

“這樣嗎?那你怎麽不吃呢?”謝時觀看着他眼,眼角微彎,像在笑,又像是蘊着怒,“吃啊。”

沈卻于是便只好随手從那裏頭挑了一個出來,嘗一口,面上卻依然是那樣淡淡的神色,欣悅歡喜,所有謝時觀以為會看到的,全都沒有。

王爺不耐煩地一挑眉,問他:“好吃嗎?”

這啞巴立即點了點頭。

“好吃你為什麽不笑?”方才他分明還把那酒靥露給別人看,現下他這般纡尊降貴地來讨好他,他怎麽還敢給自己甩臉色?

于是沈卻笑,并不是發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謝時觀沒看見過方才他沒來時,這啞巴臉上的笑意,大概也不會覺得他眼下笑得這般難看了。

殿下滿心歡喜地帶着東西回來哄人,本以為他會高興,可這啞巴卻連笑容都給很勉強。

他都這般忍讓了,這啞巴怎麽還不肯知足呢?

這一桌子人高高興興地圍在一起吃飯,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個人被隔在外頭。

他融不進去,只想把那啞巴拽出來。

為了給這啞巴置辦路上的行裝,他連早午膳都來不及用,來回趕了一路,這啞巴怎麽也不問問他,用過午膳了沒有?

殿下從未感受過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只手通天的天子輔弼,所有人對他都是百般讨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當對他俯首帖耳。

這啞巴憑什麽?

偏偏他又确實沒有不聽話,謝時觀也實在找不到由頭發作,這時候對誰動怒,都像是惱羞成怒,太沒面子。

因此殿下悶氣了半晌,便又一言不發地抽身離開了。

沈卻忍不住看着他離去的方向,猜到他可能是生氣了,可自己方才分明一直是順着他說話的……大概是沒有跪下謝他的賞吧?

陶衣如見他眼裏又泛起愁色,于是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別看了,他走了才好,走了咱們都自在。”

說罷便起身來,把謝時觀帶來的那些糕餅盒子都挪到了臺子上去,怕被那人聽見,因此陶衣如只敢悄聲道:“誰稀罕這些……”

“吃飯吃飯。”

用完午膳後,沈卻想幫着她們一道收拾,可卻被以他抱着崽子不方便的理由拒絕了。

可沈卻不想回偏屋,因此便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看着她們忙裏忙外,不等她們忙完,外頭便來了人,是那個說話總是一板一眼的小滿。

“沈大人,”小滿道,“主子要下走來傳話,他說‘那啞巴該回來了吧?同那兩個女人有什麽可說的’。”

他是天生缺了根筋,倘或不是谷雨眼下又折去縣裏去領那輛定好的寬敞馬車回來,謝時觀恐怕也不會差他過來傳話。

“又不是沒斷奶的娃娃,”陶衣如一邊拾掇碗筷,一邊低聲諷道,“做什麽這麽黏着沈郎,他為什麽不樂意回去,你家主人自個心裏不清楚嗎?”

小滿立即持刀上前:“請你放尊重點,我家主人不是你這般低賤之人可随口诋毀的。”

沈卻連忙攔在陶衣如前邊,伸手按下他刀柄,啓唇無聲:“回去,回去了。”

小滿這才收起刀,又聽得那陶衣如道:“這三盒糕餅可別忘了帶,這般貴重的禮,若是落下了,可要折殺了咱們這些低賤之人的福分呢!”

說罷便将那三盒點心一應塞到了小滿手裏去。

小滿手裏一沉,刀也無處放了,只好狼狽地将其夾在腋下,縮着身子走路。

陶衣如在他後頭笑起來,而後又拉住了沈卻的袖子,墊腳湊到他耳邊,低低地提醒:“你一會兒回去,怎樣都要硬氣一點,這崽子是你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這就是你的底氣,不要由着他欺負,知不知道?”

沈卻點了點頭,可面上卻浮現出了幾分苦笑來。

殿下想必并不稀罕這崽子,更不稀罕他,他哪來的底氣敢和謝時觀擺譜?

偏屋內,幾案上香爐白煙直上。

滿屋子都充斥着雁王殿下慣用的沉香調,沈卻沒料到殿下出趟遠門,東西竟然還置辦得這樣齊整,沈卻沒防備,被這熏香氣味一把拉進了回憶中去。

那被迫背離京都的一歲,仿佛只是他一場荒唐魇夢,沒有“林榭”,沒有思來,這江南水鄉,也只不過是他在夢裏編纂的癡夢一場。

他還是殿下的貼身親衛,那樣不起眼的一個啞巴,伴着他偷偷戀慕着的那人,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哪怕永遠也得不到他的一點注視。

可懷裏思來的哭聲卻将他一把扯回到了現實裏去,這小崽子大抵是又餓了,哼哼唧唧地哭鬧起來,又見沈卻沒立即來理會自己,這崽子又不哼了,幹脆改為了放聲嚎哭。

直喊得滿臉通紅,卻不見他眼角有一滴眼淚。

謝時觀眼下正睡在那榻上,下了簾,沈卻也不知他睡沉沒有,生怕這崽子一嗓子把人嚎醒了,殿下本來脾氣就不小,尋常若是睡不夠,被吵起來後一屋子的侍從都得遭殃。

因此沈卻急忙插上門栓,半下前襟,喂進那崽子嘴裏去。

哭聲被堵住了,可身後卻又傳來了扯開簾布的聲音,而後便是一道冷聲:“過來。”

沈卻沒立即動作,便聽那聲音又道:“叫你滾過來,又不聽話了?”

沈卻這才慢吞吞地走到榻前,謝時觀心裏惱他,可又不知道氣他什麽,把人叫過來,卻又不說話。

要人坐在他腿上,把人攬在懷裏,嘴裏不出聲,可手上卻沒安分過,隔着那裏衣搓,硬是把人揉成了一灘水。

沈卻懷裏抱着思來,掙紮不得,顫一下,那懷裏的崽子還要不高興地哼哼兩聲,他赧紅着一張臉,無論往哪兒縮都要落進他懷裏。

把人挑得情動,殿下便不動了。

“明日一早我們便回去,”他冷聲道,“天一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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