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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三十, 歲除之日。
“官家,”安奉德上前半步, 奴顏婢膝地勸說道, “這會兒已是酉時末了,天色也晚了,為着龍體着想, 您還是看着先用些吧?”
眼前席上的珍馐酒食已熱了再熱,可主位上的這位天子卻連一口也不肯動, 聖人遲遲不動筷, 坐在下首的那些妃嫔們自然也只能賠笑着同他一道挨着餓。
今日是除夕夜,皇帝難得召她們來,因此這些妃子今日的妝容裝束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幾乎是天不亮就開始沐浴焚香, 有幾人為了腰身看起來足夠纖細,到這會兒了, 甚至連一口吃食也沒碰過。
誰知高高興興地趕到這來, 竟是受罪來了。
謝意之有些不耐煩地扶着額:“帖子遞出去了嗎?”
安公公連忙俯首:“禀陛下,晨起時便遞了, 已經連遞了幾封了。”
“那皇叔怎麽還不來?”謝意之冷眼看着他, “轎辇派過去了嗎?”
“轎辇自然……也派了, ”安奉德滿頭滿臉的冷汗,擡袖一擦, 便在那銀盤般豐圓的臉上蹭下來一層妝粉,斟詞酌句地,“只是雁王殿下想來是有要事纏身, 因此那帖子才沒能遞進府去。”
謝意之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今日是除夕夜, 能有什麽要事纏身?那可是皇帖, 他府上的人怎敢不接!”
見他發怒,安奉德只得把腦袋埋得更低了些,聲若蚊吶地答:“正、正因為是皇帖,殿下不出來,下頭的人自然也不敢逾矩來接啊。”
“他故意的,”謝意之眼尾發紅,看起來快哭了,“他還在生朕的氣,可朕、朕又不是故意那麽做的。”
“太傅……他也是朕的老師啊,”小皇帝喃喃地,“害了他,朕又能落得什麽好?”
“阿舅和老師都不在了,阿娘又被禁足在宮裏,朕就他這麽一個親人了,他卻還不肯來……”
就在此時,席間下首卻忽然傳來了一道女聲,這把聲音甜如浸蜜、柔媚動聽,叫人不自覺地轉頭望向了那聲源處。
“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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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正是那有孕的缪昭儀,分明是喜慶的日子,可她卻偏偏穿了身素衣,那日金陵之變,害得她阿耶長兄都被革職查辦,阿娘如今被軟禁在家,亦是日日垂淚。
雖說她身為宮眷,又懷有皇嗣,這宮裏頭的宮奴們明面上不敢踩高捧低地輕看她,可在私底下,都嘲她些什麽,她心裏也跟明鏡似的。
“臣妾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謝意之掃了她一眼,沒來由地惱:“說。”
“臣妾怎麽聽說,那攝政王近些日子裏,日日與府中一個侍衛同寝同食,很是恩愛呢,”缪昭儀一邊說,一邊低低笑着,“這般如膠似漆的,想必這除夕日也是要膩在一處的,攝政王哪還有空去接官家的帖子呢……”
不等她說完,謝意之便捏緊了案上的玉箸,而後脫手便摔了出去:“閉嘴!”
其中有半只玉箸還砸到了一位妃嫔芙蓉般的玉顏之上,頃刻便留下了一道紅痕。
可就是傷着了臉,她也不敢驚叫,只拿手虛虛地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
宮奴們聞聲,頭也不敢擡,唰地便跪倒了一片。
這席面上嬌滴滴的妃嫔們更是被小皇帝此舉吓了一跳,謝意之年歲不大,過了年,才不過十又七,因此這些妃子們自然也都年長不到哪兒去。
見這上首的人突然發作,頓時個個都吓得臉色煞白。
過了會兒,才聽那天子忽地又開口問:“那侍衛,叫什麽名兒?”
在這一衆妃嫔裏,當屬缪昭儀坐得離他最近,她同這小皇帝乃是竹馬青梅,自小便常在一道頑耍,因此心裏是不懼他的,聽他問起,她便立即接口回道:“像是姓沈,叫什麽……”
只不過是個卑賤侍從的名姓,她哪裏會真的費心去記,因此一偏頭,示意自己身後的貼身女婢來答。
那婢使得了眼色,忙颔首提醒道:“禀陛下,那人叫沈卻,卻步的卻,是個啞巴。”
謝意之聽得心裏一涼,那個啞巴麽……怎麽可能呢?開春那會兒,不是說那啞巴忽然叛逃離京了嗎?他還以為沈卻早就死在雁王刀下了。
都叛逃離京了,這樣的不忠之侍,他謝翎竟還能忍麽?
“那啞巴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謝意之怒眼瞪向安奉德,“你怎的不來禀明朕?”
“這……奴婢也不知啊,”安奉德跪在邊上,忖了忖,像是才想起來似的,“那日是有聽聞雁王帶了個什麽人回府,可殿下把人藏得嚴實,奴婢又心想着,許是殿下路上一時興起,便帶了位南人回來過個新鮮瘾。”
雁王殿下從來風流,找的那些個床伴,也是沒過些日子便覺得膩歪了,這回從南邊帶回了個不一樣的,想必也不過是想嘗嘗鮮,因此安奉德倒也沒怎麽去留意。
況且他哪有那麽大的膽子,日日盯着雁王的後院裏探望?
偏偏這時候那缪昭儀還要火上澆油地來上一句:“呵,這啞巴同那些娈君可不一樣,以往那些個郎君,也只有在夜裏才會被召進王府,哪有三餐都留下同雁王一道用的?”
“區區一個啞巴侍從,竟能與主家同席而食,這得是寵成什麽樣了?”
上首那人越聽臉色越差,咬着牙恨聲道:“那啞巴究竟使了什麽手段……”
道及此處,謝意之忽然又想起了開春時,俞空青遞上來的那方藥單子,那時他斬釘截鐵地說那啞巴乃是個亦雌亦雄的妖物。
如此荒謬之語,他本還不信,再加上那啞巴忽而便叛逃了,他便也沒怎麽對這件事上心。
後頭聽聞那俞空青病死在了夏日裏,好端端的一個人,忽地便染了急症,謝意之不用想也知道,他這恐怕是惹了謝時觀不快了。
他才不願去觸皇叔的黴頭,因此便更不敢拿這沒頭沒尾的事去惱他了。
謝意之總覺得,沈卻畢竟是謝時觀的貼身親衛,如若他果真身有畸形,他又怎會不知?況且雁王那般看不得醜物的人,又怎會留他在身側繼續當差呢?
如今想來……這事恐怕就是真的,謝時觀也早就知曉了,可他卻仍然留下了這個啞巴。
為什麽?
思及此處,謝意之不自覺地便皺起了眉:“下賤的東西!”
皇叔是什麽人?定是這妖物使了什麽肮髒的手段,才騙得他一時昏了頭了。
天子不快,他們這些內宦也都別想有好日子過,因此那安奉德心念一動,忽地便出言進谏道:“官家,奴婢倒有個主意……您不妨試上一試。”
謝意之這會兒對誰都沒好氣,聞聲也只冷冷地:“說。”
“咱們雁王殿下,想來也只是一時興起,被那股新鮮勁沖昏了頭了。不就是個啞巴麽,奴婢到外頭選個漂亮聽話的,一碗生漆弄啞了,再好生教導一番,然後再由您賜進王府裏……”
“這一賜禮,一是為緩和關系,”安奉德循循道,“二來麽,等殿下見着了更好的,自然便不耽着那侍衛一人了。”
謝意之若有所思,這啞巴倒是好找,可那不男不女的畸形可不好尋……不過安奉德說的也确有幾分道理在,謝時觀之所以迷上了那啞巴,不就是為了他那異于常人的身子麽?
若這樣的人多了,那還有什麽稀罕可言呢?
雁王果真說到做到,自那夜之後,無論多忙,三餐都是同沈卻一道用的。
得空時,謝時觀便會吩咐那些侍婢将食膳送入蘭苼院,兩人一道擠在那小屋裏吃。
若是公務繁重,等飯點一到,殿下也要召他過去,邊看公文,邊盯着他吃,見殿下這般忙,這啞巴便要心疼起來,這時要哄騙他來喂自己,簡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日子裏的刻意冷落,也叫謝時觀想清楚了,若是硬要去拔那根刺,那恐怕非得鬧到鮮血淋漓才能收場,這啞巴這般倔,他得哄着騙着,循序漸進地去磨。
等把那根刺磨平了,也就好了。
殿下還是頭一回對誰有這般耐心,這啞巴心軟不心軟他不知道,可殿下自個卻已被這“癡情”給感動壞了。
不過殿下的耐性也不是白給的,等什麽時候這啞巴打心裏諒了他了,欠下的那些“債”,他都得一一讨回來的。
這日。又到了用哺食的時辰了,可殿下卻沒并往這蘭苼院裏來。
沈卻被他逼了這些日子,這會兒也習慣了,照例換了身官袍,又把發髻再梳了一遍,這才往雁王的寝殿走去。
雖然……殿下近來對他真的很好,好到有時與他對視時,沈卻總會有那半刻的怔楞,那種恍惚總叫他一時忘了自己是誰,可那片刻的怔忡過後,他又會猛然驚醒過來。
他不該忘了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陷落進去,那也不過只是痛快一時,他這般微末之身,怎敢奢求殿下……長久的愛呢?
等那灼燙的火光熄滅之後,他只求能安一隅,至于殿下那時要同誰站在一道,那不是他該想的,就算是真要娶個男人做王妃,也該是與殿下門當戶對的,才好長久。
他連身上的奴籍都是殿下為他脫的,怎麽還敢有膽子,妄想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能遠遠望着,借它的幾分微光,已很好了。
可就在沈卻行将穿過梅園時,卻忽地瞥見那廊檐下站了兩個人。
一個是殿下,而另一個……
那位郎君看上去要比謝時觀矮上一頭,烏發雪膚,墨眉之下,是一對含情脈脈的桃花眼,頰邊眼角處,似乎還揉了些許淡胭脂,淡淡的水紅色襯着那瓷白肌膚,更顯得他漂亮精致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
以往殿下喜歡的,便都是這般精致養眼的床伴。
這位郎君,甚至比殿下之前召幸的,都還要更打眼些,錦袍玉帶,笑起來時頰上亦有酒靥,比他的看起來還要深、更招人。
如此人物,同殿下站在一處,真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更叫沈卻失措的,是那郎君似乎還打着手語,他……也是個啞巴麽?
才和這禦賜的侍娈說了幾句話,謝時觀便就不耐煩了,什麽個東施效颦的醜東西,謝意之也敢往他這裏送。
“殿下,此處怪冷的,”這郎君手上緩動着,用他還不大熟練的手語比劃道,“不如進去坐吧?”
說話時他故意盯着謝時觀的下巴,含羞笑着,好叫自己頰邊的酒靥時時都能顯露在他眼中。
可雁王卻并不領情,他笑得越漂亮,殿下眉心便擰得越緊:“沒事笑什麽,有病?”
那郎君沒想到殿下開口對他的第一句,竟是這般話語,眼中不自覺地閃過幾分錯愕,而後又一抿唇,這才堪堪維持住了面上神态。
硬着頭皮擡手:“愚傾慕殿下已久,此番得以面見,心中喜悅,這才忍不住……”
聽着這套陳詞濫調,謝時觀愈發煩躁,轉身便要走。
可這郎君卻追上前去,扯住了他衣袖,為了留住他,他故意将衣襟扯開了些,半露出裏頭那隐約蘭胸。
等謝時觀回了頭,他又急匆匆地比劃着:“殿下等一等,男人有的我有,女人有的,我也是不缺的……”
可殿下卻絲毫不憐香惜玉,見他動手動腳,攀攀扯扯的,便發了狠,一腳踹在他胸前:“少在這礙眼,滾出去!”
那郎君重重摔倒在地,怕得掉了幾滴淚,苦苦哀求着:“但請殿下憐我!”
“我若不能留在王府,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我只求一處容身之所,不會争,亦不會搶,殿下……”
謝時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侍娈衣襟半褪,撐在地上,眼中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如若放在從前,拿來玩一玩,也未嘗不可。
可如今他有那啞巴了,那小啞巴如何迂腐,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就“林榭”那事都還窩在心裏放着,他若還同其他人糾扯不清,那啞巴恐怕這輩子都不願同他好了。
他哄了這麽久都沒把人哄好,這侍娈竟還敢扯他的袖,若傳進那啞巴耳朵裏去,那他先前做的那些,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因此殿下對地上這人,簡直連半點好臉色也沒有,若不是看他和那啞巴同病相憐,他早拔劍把人劈死了。
“把他丢出去,”謝時觀冷漠地吩咐身旁的十一,“丢遠點。”
十一有些為難:“可、可是殿下,這到底是禦賜的禮,怎好、怎好……”
“那就哪來的送回哪去,”謝時觀說到這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沈卻呢?怎麽還不過來用膳?都什麽時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自證清白,當場表演一個高擡腿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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