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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位大人都在外府門廳裏候着了, “沈向之俯首通禀道,“您看是不是……”
謝時觀連眼也不擡, 半扶着沈卻的手繼續教他寫字:“不見。”
“無論誰來, 都不必來禀,那人若不肯走,請他吃口熱茶便是。”
沈向之即刻颔首:“是。”
他人在原地頓了頓, 随後又道:“方才尚書大人道,您見與不見并不要緊, 只要卑職向您讨一句準話。”
謝時觀輕笑一聲:“他想聽什麽話?本王又不是他肚裏蛔蟲, 怎麽會知道?”
沈向之略略一福,俯首正要往外退去,卻聽那上首案邊之人忽地又開了口:“你告訴他們, 本王尚在禁足, 只要聖旨谕令不下,本王便不會離京半步。”
“是。”
沈卻筆端微微一頓, 謝時觀則稍一使勁, 逼着他繼續往下寫:“沒想過本王會留下?”
只見這啞巴搖了搖頭,他不是沒想過, 只是尚有些恍惚, 他看向宣紙上的墨字, 這些日子練下來,他的字已規整多了。
“本來該是今夜啓程的, 金陵城、蘇州府,餘杭……你願意待在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殿下緩聲道。
無論北蠻攻下了京都也好, 還是亂世出枭雄, 由哪位漢人打退外族, 更疊出一個全新的政權也罷,這天下人的生與死、好與壞,與他又有何幹?
憑他對謝意之的了解,他興許連一刻都守不住,不等那北蠻狼騎破入京都,這位天子想必便要攜着一衆後宮與朝官們尿滾尿流地離京南下。
但他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已經逃不掉了,晚一步,便會被闖入的北蠻狼騎所殺,若早一步,便要死在那埋伏在路上的“判黨亂軍”刀下。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與謝意之多年的叔侄情,好歹是九五之尊,怎好叫他悄沒生息地死呢?既要死,那便要死的轟轟烈烈、“青史留名”,也不負當年先帝臨終時的托孤遺願。
沈卻一偏頭,望向他:“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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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走呢?
謝時觀笑了笑,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麽不将那些密信送去驿站?”
沈卻也說不清楚,那日他帶着那幾封密信停在驿亭不遠處,手裏緊捏着那蠟封皮紙,可偏偏卻連一步也挪不動。
王爺待他那樣好,返京回府之後,殿下便始終待他體貼入微,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卻肯背着他在泥濘山路上行走,怕他再被吓到,殿下命人換了床榻,夜裏進屋時也都會敲一敲門來提醒。
他不厭其煩地跟着他,甚至連膳房那樣髒污的地方都肯涉足,他甚至為了他,在朝堂之上同聖人撕破臉皮……如果只是為了榻間雲雨、枕席之歡,殿下大可以以命令的口吻,逼着他屈從,又何必這般用心地哄着他?
殿下總會知道是他叛的他,到時候,他該有多傷心呢?
他該信殿下的,也許殿下并不會像他想的那樣做,哪怕他當面問他一句呢?這幾封密信一旦送出去,他便當真叛了殿下了。
沈卻不怕殿下罰,甚至一刀斷了他的命,可他怕殿下恨他,更怕自己錯誤了殿下,怕他的自作主張反而會害了謝時觀。
這啞巴并不知道,他在那驿亭下停了多久,沈向之同幾名死士便在驿亭裏盯了他多久。
謝時觀晨起時吩咐過,只要那啞巴踏入驿亭一步,立即便要将人綁了押回府來,之所以派沈向之去,是因為沈卻的一身功夫都是他教的,又是他師父,動手時總會留些分寸。
至于那些死士,只是因為沈向之有過前科,殿下怕他再把這啞巴弄跑了。
約莫過了兩刻,才看見那啞巴終于動了,沈向之嘆了口氣,伸手緊了緊挂在腰間的細繩:“準備……”
動手二字尚未脫口,便見那啞巴忽然轉了身,并不往驿亭裏來,反而往回路上走去了。
沈向之緩緩松下了手,而後意味深長道:“回府吧。”
從驿亭離開之後,沈卻又趕去平康裏買了碗馄饨,那老翁許久不見他來,可見他一言不發,又提上來一只眼熟的瓷甕,這才認出了他來。
“怎麽有好些日子都沒見你來了?”那老翁笑着說,“我年紀大了,總要忘了一些人和事,難為我還記着你這只雙層甕。”
這老翁看不懂手語,又有花眼,這幾歲愈發嚴重了,連沈卻的唇語和那沾了茶水寫在臺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但就算得不到沈卻的答複,可也不耽誤老人家同他閑話家常。
“再熬一年啊,我就将這鋪子賣了,如今轉眼連我小孫媳都有了娃娃了,兒孫們成家立業,也不必我這把老骨頭再替他們熬着了,明歲賣了鋪子回鄉去,也好頤養天年喽……”
他一邊下着馄饨一邊笑着,并未察覺來客其實并不曾笑。
将那碗馄饨遞給沈卻之後,老人家又道:“同你主家提一句,若愛吃這一口,也就趁着今歲了。”
沈卻匆匆一點頭,随後便捧好了那盅瓷甕,緩步離開了那間鋪子。
迅速回了蘭苼院,主屋內安靜非常,他以為殿下還在睡,便輕手輕腳地将那馄饨在幾案上擺好了,随即又将收在衣襟裏的密信取了出來,放在了那盅瓷甕旁。
正欲去看一眼榻上人,卻聽那屋門忽地便被人從外頭推了進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回來了?”
他慌忙轉身,卻見殿下竟身着一套外府仆丁的裝束,手裏拿着兩塊油紙包着的糖餅朝他晃了晃,随後又遙遙朝他一笑:“是巷口那家,還燙着呢。”
自他回府後,便再沒吃過這糖餅了,巷口那家的餅鋪不知為何閉了店,遠志去給他買過別家的,不知怎的,滋味就是不及這家好。
沈卻不敢上前去接,那一瞬間,愧悔和疚歉幾乎将他整個人都壓倒了,像是被人從脊髓裏抽幹了所有的力氣,他幾乎下意識地便朝着謝時觀跪了下去。
殿下随即也俯身蹲了下去,把那兩塊糖餅遞到他唇邊,可這啞巴的唇卻緊抿着,連看他一眼也不敢。
“不吃嗎?”謝時觀很輕地嘆了口氣,“這家鋪主原要搬到永平坊同他小弟合開食肆去了,好容易才讓本王勸回來的。”
殿下的勸,便是遣了幾名親衛,硬是押着那一家子,逼着人回來繼續開餅鋪,不過倒也給了些銀錢稍作安撫。
面對這啞巴如此突然之舉,殿下卻表現得一點也不驚訝,就算沈卻再遲鈍,也該明白殿下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遲遲沒拆穿他。
怪不得他分明記得昨夜是将密信藏到了箱側,可晨起時卻發現,這幾封信竟跑到了他那身官袍底下。
沈卻還當是自己糊塗了,他這些日子寝食難安,時有走神,記錯這信的位置,也并不是不可能。
殿下故意将那信調換了位置,今晨的試探,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坦白,可他竟然還在撒謊……這世上再沒又比他更壞更卑鄙的人了。
“你這樣跪着,什麽話也不肯說,”謝時觀再一矮身,側着向上,看向那啞巴失措的眼,“究竟是罰自己,還是氣我?”
沈卻連忙搖頭,他沒有想氣殿下,他只是恨自己,緩緩擡起手來:“我錯了……”
“五十鞭、一百杖……”沈卻滿眼的痛苦之色,而後繼續比劃道,“求您罰我。”
謝時觀忽地抵撞上他鼻尖,何止是這樣的罰呢?才發覺這啞巴背着他,悄悄再度潛入那間密室時,殿下還以為他同曾經的柃兒一樣,只是這啞巴藏得太好了,把他騙得團團轉。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将這啞巴的四肢都折斷了,然後鎖進暗房中去,要他從今往後,除了他,誰也見不到,只要用那崽子威脅他,這啞巴便不敢尋死。
為了從他這裏讨一口飯吃,只能哀哀乞憐,比那瓦子裏的小唱還要沒有尊嚴。
好在殿下也只是想了想,只那一刻心念一動的惡念,就算這啞巴也是缪黨埋在王府中的細作,那也是他栽了。
怨與恨是自然的,可他大概也沒法因此便不愛他了。
“你再跪着,”謝時觀忽然道,“糖餅和馄饨都要涼了,涼了就失了味了,你忍心叫本王吃那樣的朝食麽?”
這啞巴要倔就倔死了,仿佛在這地上跪得時辰愈長,降下的刑罰愈重,他才能好受些。
謝時觀幹脆不勸了,直接上手把那啞巴從地上半抱半拽地拉了起來,怕這啞巴還要跪,殿下幹脆信口威脅他道:“不是要讨罰麽?”
“本王不罰你,把你師父和師兄叫來,‘教不嚴,師之惰’,你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錯,那便好好罰一罰他二人。”
那啞巴頓時便不敢掙了,直挺挺地站在殿下身側,懊悔得無以複加:“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謝時觀拈起其中一封信,并不急着拆:“本王知道啊,你若是去求了沈向之,他便會告知你,如若本王果真有要事要聯絡諸将,所發陰書都會一拆為三,主将接信後就算立即折返,也會再度發函向本王确認。”
說着他拆解開了那啞巴所書密信,這字仿得如何,他并不表态,只是道:“行軍此刻将抵南邊,這信就算快馬加急地送到了,主将們也紛紛輕信,立即折返,也未必能趕回京都。”
沈卻私下裏其實也算過了,如果北蠻要在二月初七前抵京,那麽這些将領們至少也在回京路上了,到時候皇都淪陷,天子和群臣也許已淪為北蠻刀下亡魂,但将領們一旦抵京,便會同外族展開一場厮殺。
無論最終誰輸誰贏,北蠻人倒必定元氣大傷,倒時百姓們或許也還有一線生機。
而殿下那時想必已帶他離了京,從此山遙海闊,怎樣都同他們沒幹系了。
“平康裏賣馄饨的老人家、巷口賣糖餅的夫妻,”沈卻慢緩緩地比劃道,“還有許多人,都是很好很良善的普通人,天子有禁軍護着,百官有護衛仆丁,唯有他們赤手空拳。”
他眼微紅,垂眼手動:“明知有這場厄難,我……”
殿下對這啞巴所言,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道:“你并不做官,怎麽偏偏同那滿常山操着一樣的心?”
“坐下吃朝食啊,”殿下态度強硬地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側的位置上,“不說那些了。”
“所以為什麽呢?”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再度問了起來:“那日分明都到了驿亭前了,怎麽忽然便後悔了呢?”
沈卻難得對上了他的眼,默了很久,才終于擡起手道:“我該信殿下的……”
“這般大的事,不該瞞着你去做。”
殿下看着他,心裏忽然泛起了無邊的酸軟,他眉眼微彎,笑着摩挲着他鬓角:“你既信我,那便如你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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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