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這日天才蒙蒙亮, 沈卻便聽見外邊院裏傳來了一點響動,而後便是一陣急匆匆的敲門聲。

謝時觀被這急促響聲驚醒, 下意識便把睡在裏側的那人往下一摁:“睡你的。”

而後又很不耐煩地一翻身, 懶得去拿褪在榻尾的那件外裳,殿下幹脆只着一件貼身綢料便起身去應了門。

他門只開半扇,居高臨下地盯着門外的沈向之:“什麽事?”

雖然被擾了好夢, 謝時觀實在沒什麽好臉色,可他知道, 沈向之并不是個沒腦子的, 若非是要緊事,他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地就來通禀。

沈向之看起來似乎有幾分心神不寧,先是低聲問了句:“沈卻在裏邊嗎?”

他話音剛落, 便見那啞巴拿了件外裳過來, 悄沒生息地替謝時觀披上了。

瞧見他還好端端的,沈向之心裏這才松了些, 而後便禀道:“今晨親衛範悉起早出屋, 行至院中時,在地上發現了兩具屍體, 他立即大喊, 喚出了重臺院中其餘親衛, 把人翻過來後,發現這兩人應是親衛, 皆是被短劍所傷,一刀斃命。”

沈卻驚惶地看向他,沈向之瞥見他眼神, 便知他想問什麽, 因此先一步道:“是葛正和田躍。”

謝時觀皺了皺眉:“有外人闖入院的痕跡沒有?除卻這兩名親衛, 還有其他折損嗎?”

近日無論內外府,親衛仆丁們都被勒令加強巡護,此人既能悄沒生息地闖入府中,又能迅速解決掉兩名親衛,那他怎麽不肯再往裏走一走?

出了這件事,往後王府的巡護安防必然會愈加森嚴,費了這麽些功夫,卻只幹掉了兩名舉無輕重的護衛,這人何必呢?

沈向之搖了搖頭:“重臺院周圍親衛們當時立即便搜查過了,并未發現可疑痕跡,只是除卻那兩名親衛,院中還有兩名親衛不知所蹤……”

“誰?”謝時觀問。

“十一和沈落。”

聽見這兩個名字,沈卻的心頓時落了下去,謝時觀忙伸手攬過去,安撫似地捏了捏他肩頸,随後微微一眯眼,示意沈向之繼續往下說。

“二人房屋內陳設略顯淩亂,似有打鬥過的痕跡,但僅靠這些草蛇灰線,暫時還推斷不出此事緣由起末。”

謝時觀甚至沒有過多思忖,當即便下了決斷:“将那兩名親衛屍身收斂、厚葬,然後關緊府門,其餘什麽也不必管。”

沈向之面上神情稍稍一滞,可只轉瞬便就恢複如常:“是。”

等那屋門被掩上,沈卻才終于忍不住了,他焦心如火,急促地朝殿下比劃道:“那師兄和十一該怎麽辦?”

謝時觀淡聲答:“不必急。”

可那啞巴早已是滿臉的憂與愁,急得眼看下一刻便要跑出府去四處尋這兩人了。

因此殿下便只好嘆了口氣,輕聲同他解釋道:“你聽不出來嗎?內外府中無論日夜,都有那麽**班巡哨,沈落和十一功夫都不低,若是真有外人闖入,纏鬥中必會鬧出動靜,哪怕只有那麽一點,也總會引起院內其他親衛的注意。”

“能順利潛進王府,又能一聲不響地把這兩人帶走,那得是什麽人?”

“既尋不到有外人闖入王府的蹤跡,那便只有一個可能——這兩人是自己出去的。”

沈卻哪裏不知道此事蹊跷,也明白殿下說得其實不錯,可失蹤的人是沈落,他便沒法那般冷靜又淡漠地去審視。

親衛們的功夫大多勢均力敵,葛正同田躍并不是傻的,遇人行刺時必定會反抗,倘若沒有纏鬥的痕跡,也沒有鬧出大的動靜。

那麽很大的可能是,行兇者是他們的熟人,正因為是熟人,他們才會來不及反抗,反被一刀斃命。

那人下手這樣狠……葛正家那三個娃娃,本就全指着他一人過活,他不願懷疑任何人,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他沒法裝作睜眼瞎。

“師兄不會的,”只見這啞巴緩緩擡手,“十一也是自幼在這府裏長大的,怎麽也不該、不該的……”

在殿下眼中,從沒有什麽該與不該,人心一向最難測,他在謀篇布局時,給自己留下的最後一條退路,便是假定這盤局裏所有屬于自己的親信都背叛了他,然後再去謀劃。

“可能是名利,也可能是他所珍視的任何一樣東西,只要找準了,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将人拿捏住,”謝時觀輕描淡寫道,“又或許他在你面前奴顏婢膝二十載,表面尊敬,可心裏其實不知道多恨你,只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傻子才會覺得人永遠都不會變。”

話是這麽說,可為了安撫這啞巴,殿下還是攬着他手臂,把人往榻上哄:“好啦,本王叫那小奴去傳個令,讓沈向之遣些人出去四下搜一搜便是了。”

“天還沒大亮,再睡會兒?”

只是擄走兩個親衛,對雁王來說壓根造不成什麽威脅,放着那麽些親衛不動,卻偏偏盯上了這兩人,殿下不必想也知道,那邊要麽是沖着沈向之來的,要麽就是沖着沈卻。

可沈卻哪裏還睡得下,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而後擡手:“我也跟去一道。”

謝時觀按下他手,這回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行,只這麽兩個人,調些親衛仆丁去尋便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去湊什麽熱鬧?”

沈卻還欲再辯,卻聽殿下又道:“沒得商量,二月初七以前,你只能跟着本王。”

沈卻擔心得要命,可偏偏謝時觀這幾日就差把他捆了綁在身邊了,一刻都不能不見他。

他就是有心想往府外跑,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機。

這日清晨,遠志照例去巷口買了兩塊糖餅,把糖餅塞到沈卻手中後,他又低低地說:“奴方才在巷口看見十一大人了。”

沈卻稍一愣,反問道:“十一?”

“噓,”遠志忙在唇前豎起食指,悄聲道,“十一大人叫奴不要聲張,還給了奴一張小紙條,要奴悄悄交到您手上。”

說罷他便從袖口中取出了一小卷字條,就那麽一小行字,所書也明了,是要他獨身去一個地方,否則沈落的屍體明日便會出現在王府大門口。

而那字條背面,俨然就是那一串地址。

沈卻慌忙把字條揣進了衣袖中去,裏屋的殿下還在睡,這半會兒功夫抱不着他,便又開始懶懶散散地喊起了他的名:“阿卻,幹什麽呢?”

這啞巴慌急之下,便只好先擡手囑咐了遠志一句:“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遠志連忙點了點頭。

沈卻這才進了屋,這事若是給殿下知道,他不可能會許他去,那邊既敢直接放十一過來,想必也在府外安置了眼線,時時監視着王府。

只要看見不是他一個人孤身離的府,沈落便會有危險,師兄為着他,甚至肯屢冒那樣的險,明知師兄身涉險境,他怎麽還能無動于衷呢?

好在臨近正午時,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傳,說聖人親臨,人已請到前廳裏去了。

謝時觀原想讓人再敷衍地燙杯茶水,把人随便打發了,可府中親衛之事,想必和謝意之脫不了幹系,沈落倘若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啞巴不知得傷心成什麽樣。

因此略一思忖,殿下便打算去會會來人。

本想帶上那啞巴一道的,可恰好此時屋裏那小崽子又鬧了起來,一聽見哭聲,這啞巴便就走不脫了。

再說那謝意之從來就看沈卻不順眼,帶着這啞巴過去,免不了又要受他幾句奚落,殿下自個是不會将那“将死之人”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的,可那啞巴卻很把旁人的惡語當真。

“罷了,”謝時觀于是道,“你哄他去吧,我去去就回。”

沈卻看起來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盯着那啞巴進了偏屋,殿下才終于轉身出了院門。

前廳裏。

謝意之身着一身常服便裝,急急地朝外頭張望着,時不時問一問身側的安奉德:“他來了沒有?”

天子親臨臣子宅邸,那臣子無論位份高低,都該攜家眷出府去迎的,從來只有謝時觀這般不守規矩,也只有他敢這般晾着皇帝。

“官家別急啊,”安奉德低聲安撫道,“殿下尋常不朝時,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這些日子歇下來,只怕都成了習慣了。”

謝意之便只好繼續等着,直到瞧見了廳門外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心裏先是猛地一跳,随即便是百感交集的酸楚。

他立即站起身,疾步朝他走去。

“皇叔……”謝意之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叫人聽不清了,“那日朝堂之上,是我犯了糊塗,可你也不該,當着百官的面,那樣辱我……”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叫人灌了漆麽?嘀咕些什麽,微臣怎麽一句也聽不清呢?”

謝意之頓時便紅了眼:“你還在生我的氣。”

“這些時日,我已想通了,全賴我任性又無知,那些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沒有皇叔和老師,我一人是沒法兒的。”

他越說越委屈,眼淚聚在眼眶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去碰謝時觀的手:“冷也冷了我這麽多時日了,我也受了罰、知了錯了,你就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謝時觀并不應他,只是笑。

謝意之被他這笑眼盯着,只覺得毛骨悚然,可他怎樣都不肯信,這個他從記事起,便一直追随在他身後的皇叔,他此生最崇拜,最傾慕之人,竟會用這樣冷的一雙眼看着他。

過了好半晌,謝意之才聽見他道:“可微臣并未怪過你啊,陛下。”

從來就不是因為怨怪而故意冷落,而是因為對他從未有過半分真心,所以其實從來都是冷的,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一份虛僞的溫柔,不過是看在那時他還想要穩固攝政王的權勢和地位,略使的幾分花招罷了,如今他不想要了,自然也就連一句謊言都不肯給了。

謝意之頓時怔住了。

他本想來求皇叔帶他走的,駐守城外的那批武安侯留下的精銳,只聽謝時觀手中魚符的調令,阿娘同他說,謝翎從來算無遺策,一定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

所以他以為只要他來,放低身段認個錯,他便肯帶他一道逃離京都,只要皇叔肯助他,就算在金陵再建皇都,也并非難事。

可如今這般,他甚至都不必開口,也知道謝時觀不可能給他答複,甚至會回以他羞辱,那他又何必自讨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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