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雁王試探過他幾句, 在說道家中親衛離奇失蹤時,謝意之面上并無訝異之色, 可當問及二人下落時, 他卻始終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這說明這件事他必然是知曉的,可至于其中的細枝末節,那邊也并未過多地向他吐露。

将謝意之打發走後, 殿下便轉身回了內府,沈卻不在時, 他在蘭苼院牆邊種了幾株紅海棠, 這會兒還沒到開花的月份,枝幹上只育結了幾粒花苞。

謝時觀很手欠地往那小花苞上搓了一搓,那才結的花苞不堪頑, 這才一搓一碰, 便就被掐斷了落到地上去了。

院裏的幾株海棠這些日子都是由那啞巴侍弄着的,殿下怕被他發現, 便将那落下來的芽苞用腳撥到角落裏藏着去了。

“阿卻?”他一邊往偏屋走去, 一邊喊着沈卻的名。

只是推開偏屋的門後,卻只看見裏頭有個抱着崽子的乳娘, 而屋裏空空蕩蕩, 再不見其他人影。

“沈卻呢?”他問。

乳娘連忙答話:“方才小世子哭時, 那位大人進來哄了哄,随後便就出去了。”

“他說了他要去哪嗎?”

乳娘搖了搖頭, 而後恂恂答道:“貴人是知道的,奴家看不懂手語,大人平日裏有什麽話, 也不愛同奴家說……想是累了回屋去歇了吧?”

緊接着, 蘭苼院、寝殿, 甚至是重臺院,內外府幾乎被婢子仆丁們翻了個遍,卻楞是沒找着那啞巴的蹤跡。

謝時觀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內府裏的貼身侍婢都是近距離見過他瘋的,一看殿下這臉色又不對了,個個都吓得膽戰心驚,紛紛垂着腦袋裝起了鹌鹑。

“沈向之呢?”殿下給了身旁的新羅婢一個眼色,那婢子立即會意,輕車熟路地在他腰間躞蹀帶上懸了把雁翎刀,“去告訴他,不必再翻查了,人已經跑了,把其餘親衛召齊,随本王出府尋人。”

眼看這事就要鬧大了,一直縮頭縮腦地躲在那些仆丁身後的遠志突然走了出來,而後硬着頭皮将一張字條遞了上去。

“王、王爺,”他低聲道,“方才大人是看了這個,才出去的,他說倘若一個時辰後還不見他回來,便将這字條遞給您……”

他壓根就沒能熬上一個時辰,要是被眼前人知道,他手裏拿着這麽重要的線索,卻遲遲不肯拿出來,到時候謝時觀還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果然,就在他呈上那字條之後,雁王連看也不曾看上一眼,擡起一腳便朝着他小腹踢了過來。

遠志下意識弓身,又退後了半步,可還是被這一腳推出去了半丈遠,腦袋往地上一傾,差點把膽汁都嘔出來了。

這時候沈向之忽然急急趕入院來,朝着謝時觀禀報道:“親衛們已整頓好了,外府護衛跟一半留一半,府外馬匹也已備好了,您看是由卑職領着,還是……”

語罷他看了眼地上那縮成一團的小奴,低聲道:“還不趕快退下去?”

立即便上來兩個有眼色的仆丁,把這小子從地上架了起來,送到後屋裏去了。

沒人把這小奴當回事,只見雁王展開那張字條,在看清內容後,他沉聲道:“去平康裏北曲。”

沈卻是打了匹馬出來的,青天白日裏,這平康坊中便不免少了幾分繁奢,況這北曲又是坊中地價最賤的地界,巷裏又小又擠,鋪面也緊挨着。

他入巷之後,手便一直摁在腰際彎刀之上,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沈卻故意裝作沒察覺,等那人靠近了,他便立時抽刀出鞘,利刃抵向他喉心。

身後那人尴尬一笑,撤下面罩:“是我啊,沈卻。”

那人正是十一,他近日消瘦了不少,面頰陷下去,眼下是很顯眼的青色。

看清了是他,可這啞巴卻遲遲沒有要收回那只彎刀的意思,十一皺了皺眉,看上去似有幾分困惑,他低聲道:“那字條是他們逼我去遞的,但你放心,他們人并不多,若你我二人聯手,要救出沈落并不難的。”

他說的話,沈卻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他只是啓唇,無聲地問:“葛正……是不是,你?”

十一先是微微一愣,随後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去:“你猜到了啊,也是。”

他忽然苦笑了一聲:“我也不想的,可他偏偏在那時候出屋,見我背着沈落,他就偏要湊上來,我怕他喊,若是把大家都驚動了,那不就功虧一篑了嗎?”

雖然早已經猜中了幾分大致的輪廓,有了心理準備,可真從他口中聽見這些,那感受還是截然不同的。

沈卻在認識沈落時,那個與自己同歲的十一,便也常常跟在沈落屁股後頭,旁的親衛一開始都或多或少嫌他是個啞巴,覺着他悶,要麽便嫉他走了狗屎運,成了雁王的貼身親衛,總而言之,都不愛帶他玩。

可沈落卻肯為了他學手語,拿他當正常人看,至于十一……那是親衛裏第二個能讀懂他手語的人。

十一的手很巧,小時候大家一起做泥車、瓦狗、馬騎,唯有他的做的最像,他也不藏私,還手把手地教他和沈落。

“你知道嗎?”十一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我很早就不賭了,院裏組的牌局,我都沒再去應過,無論是誰的花船,我也不再上了。”

“那日在一間首飾行裏瞧見他,我頭一次見着那麽好看的一個人,還當他是位小娘子,我本來覺得,非得找個賢惠的女子才能叫做成家,可自從見着他,我忽然覺着,男與女,也不是那般重要了。”

“後頭一來二去,我們便好上了,那時候我想,既殿下那樣疼你,想必也會同意我和他,”說到這裏,他的話音忽然便有些哽咽了,“誰知道上頭忽然就打聽起了這類人的消息,我只遲了一日不見他,他便被送去宮裏教化了,出來的時候,原來好端端的一把嗓子,也被弄壞了。”

說着他便偏頭從牆邊漏窗處往裏望,只見裏頭院裏坐着一個人,雌雄莫辨的一張臉,眼上還覆着一層棉紗。

沈卻乍一眼,只覺得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識,可再幾眼,便認出了他就是那日與謝時觀在廊檐下一道立着的那位侍娈。

殿下同他解釋後,他便不再把這事擱在心上了,因此沈卻還是眼下才知道,原來這位侍娈同自己是一樣的。

十一癡癡地盯着他看,好半晌,才又啞聲道:“他本來不啞也不瞎的,耳朵也是好的,只是因為他入不了殿下的眼,便被謝瑤命人送到了這北曲,可等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遲了。”

“是我沒用,我太沒用了,”他狠狠地捶向牆面,“他們還給他用了毒,我若不肯依着他們,他就要死了,他還懷了身子,我怎麽能、怎麽能看着他去送死呢?”

沈卻被他這一番話砸得許久才回過神來,怔怔啓唇:“你、你的嗎?”

十一似乎很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偏頭錯開了他的眼神:“那孩子只有我一個阿耶。”

他話音剛落,那巷頭巷尾忽然便擠進來好些灰衣人,沈卻見狀忙一翻手,拿刀背抵開十一,而後踩在漏窗石框上借力,迅速翻進了院裏。

十一既帶他到這院前,就說明沈落很有可能也就在此處,沈卻飛速地踹開了這院內的幾間屋門,終于在最後一間小屋裏看到了沈落。

沈落眼下正被捆在一張木榻之上,嘴裏被那棉布封的嚴嚴實實,他并不猶疑,立即便使刀割斷了皮繩,随後又順手扯掉了封在他口中的布帛。

沈落才能張口,便是一聲驚喝:“小心後頭!”

沈卻立時轉身,往後頭放了一排袖箭,幾個灰衣人應聲而倒,可緊接着便有更多的灰衣人前仆後繼地擠進屋內。

“他們給我下了藥,我走不快的,”沈落急促道,“別管哥了,你先走!”

好容易找到沈落,沈卻哪裏會聽他的。

飛快地扯開了所有的束縛,沈卻毫不猶豫地将他背起,而後迅速放倒了幾個灰衣人,旋即又破窗而出,朝着巷口處飛奔而去。

也就在此時,沈落瞥見了他小臂上的刀傷,心焦混着心疼:“你受傷了阿卻!”

沈落同這些灰衣人交過手,很知道他們這群人雖功夫不怎麽樣,可下手卻很陰,刀刃上都擦了毒,只要不仔細叫他們蹭上一刀,便就完了。

沈卻只知道身後的沈落在吼,卻壓根沒精神去聽他吼了什麽,眼下這些灰衣人人多勢衆,而他只孤身一人,還要背着沈落,勝算相當低,只能靠着此地彎彎繞繞的地形搏上一搏。

可他人才剛剛一路疾奔到巷口處,便又撞上了一隊灰衣人,他正要舉起刀,腳下卻忽地一軟,随即眼前止不住地發起暈來。

頃刻之間,他便帶着沈落一道摔到了地上。

身後的灰衣人也很快追了上來,藥力發作,沈卻癱倒在地上,一連試了幾回,都沒能怕起身來。

沈落一回頭,便瞧見了從暗巷裏出來的十一,他比那些灰衣人還要快,上來便用匕首抵住了沈卻的脖頸,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恨聲道:“你怎麽能對他下手!”

十一眼仍是紅的,被沈落這樣瞪着,他也不怒,只是淡聲道:“若你是我,你也會這麽做的。”

“放你娘的屁!”沈落氣急,可手腳卻是軟的,除了瞪他,也沒有旁的可以做了,“我沈落死都不會去害自己的同僚……”

十一忽然打斷了他:“倘或被他們戕害的是沈卻,為了救他,你真的不會幹嗎?”

沈落忽然不說話了。

“你也會的,”十一的唇角落了下去,不只是說給他聽,也是在勸自己,“并不是只有我自私。”

說完他一偏頭,同那些灰衣人說:“去通知你們主子,人我捉到了,想要活的,就拿解藥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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