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沈卻清醒過來時, 乍一眼只看見了床榻上頭那滿雕的頂罩,略略分離又立即映合上。
一顆腦袋又暈又沉, 他努力支起身子, 卻見身旁幾案上正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謝時觀正兀自坐在那兒品茶,分明聽見他起了身,卻遲遲也不往榻上看一眼。
沈卻意亂心慌地下榻朝他走去, 又悄沒生息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殿下的肩膀, 可還不等他指尖觸到他身上衣料, 謝時觀便冷聲打斷了他:“別碰我。”
他像是被這低低的一聲驚了一跳,随即又緩緩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多能耐啊沈卻,”殿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冷言冷語地, “不知道從哪兒摸着張字條,你就敢單槍匹馬地去赴那龍潭虎穴, 真嫌自己命長?”
沈卻自知理虧, 低着頭任由他奚落。
拿到字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這一趟恐怕是有去無回, 因此便特意将那張字條留下了, 折進去一個沈落, 殿下未必會費心去管,可若折進去的是他……
他這樣做, 無疑就是在逼謝時觀下場。
他利用了殿下的真心,因此殿下如今不管要氣他,還是要恨他, 那都是該的。
謝時觀難得默着不肯同他說話, 沈卻心下慌亂, 有些不知所措地擡起手:“再沒下回了,我……”
“下回?”殿下冷嘲熱諷地開口,“這事若再有下回,你真就不敢了麽?”
“反正你沈卻謀谟帷幄,自然算準了缪黨會留你一命來要挾本王,又算準了本王能及時趕去救你,你有什麽不敢的?”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随即便又道,“你讓那小奴過一個時辰再來把字條交給本王,何不再晚些呢?再晚些本王就能到宮城前給你收屍了。”
沈卻不敢擡眼看他。
他的确是抱着可能喪命的心思去的,缪黨擺明了是想騙他去,那麽只要捉住了他,沈落自然便成了沒用的誘餌了。
他只求那不知因何而叛變的十一,到時候能放沈落一馬。
過了好半晌,謝時觀才看見他擡起手,支支吾吾地:“沈落,他怎麽樣了?”
他冷冷一笑,尾指又輕輕往外一推,那盞半溫不燙的茶水便墜在了沈卻腳邊,茶盞頓時應聲而碎。
“沈、落,”像是刻意咀嚼一般,殿下把這個名字含在口中,念了又念,“沈落,你能為了他死,他也肯為你赴命,你二人‘兄弟’情深,真是可歌可泣。”
“本王非要插到你與他之間,倒像是個不識時務的壞人了。”
沈卻連忙搖頭,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殿下總要和沈落過不去,若他真待沈落有那樣的情意,便不會同他以兄弟相稱,同僚十數年,他也有的是機會向他坦白。
可他并沒有啊。
正當沈卻又要擡手時,卻聽門外忽然傳來了沈向之的聲音:“殿下,塔樓那邊有消息了。”
謝時觀聞言終于起了身,沈卻忙去找了件外裳披上,而後便就不徐不疾地跟上了他。
出門時他同沈向之對視了一眼,迅速朝他比劃了一句:“師兄怎麽樣了?人回來了嗎?”
沈向之稍一點頭:“身上都是些皮外傷,不嚴重,方才閑不住到你院裏看過了,說你像是還沒醒,便沒進去看……”
說到這裏,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那走在前頭的謝時觀一眼,沈卻也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方才一直守在他房裏,沈落自然進不來,但沈落都還有精力來看他,想必傷得确實不是很重,思及此處,沈卻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這日傍晚,北蠻單于領兵至皇城門外。
而雁王殿下則立于城牆之上,春季裏風烈,卷動着那明黃色的旗幟,在殿下耳邊獵獵作響,他鬓角的發絲被吹散了幾根,随着那寒風向後飄揚着。
那啞巴不肯守在府裏,非要跟着他一道,謝時觀如今心裏還對他有氣,只冷冷一眼,要沈向之帶他去換了身輕甲,這才肯讓他同他一道上這城牆。
就見底下的北蠻單于一仰頭,笑嘻嘻地沖着城牆上的人一拱手,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漢文道:“敢問上邊那位,是不是邀本汗前來的雁王殿下?”
謝時觀垂目對上他眼,似笑非笑地回了個蠻族禮:“正是在下。”
“久仰可汗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都是些場面話,來回說了幾句,底下的北蠻單于便有些揣不住了,他帶着狼騎,千裏迢迢地切入漢人的皇城之下,可不是為了站在這城門前,同這位漢人親王談笑風生的。
“本汗已如約而至,既有客從遠方來,”那單于忽然朗聲道,“王爺豈有閉門不開的道理呢?”
謝時觀卻不慌不忙地将那鬓邊亂飛的發絲撩到了耳後去,随後才慢條斯理地問他:“賀禮呢?”
這動作若放到任何一個壯年男子身上,只怕不是顯得古怪,就是顯得女氣,但他做這般舉動,卻總有些吊詭又略帶些邪氣的美感。
那單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什麽賀禮?”
他的漢話說的不算太好,恐怕是自己聽錯了,還偏頭問了身側那位擅四方之語的譯知,那譯知立即張嘴,從口中吐出了一句形容古怪的腔調來。
得知自己并未理解錯他的意思,那單于便再度開口道:“賢弟,當年的那位孟和公主,正是本汗姑母,你我二人也說得上是表親。”
“要不是這些該死的漢人,孟和也不會死,她若在天有靈,看見咱們北蠻能把這些漢人都踩到腳底下去,也會為咱們高興的。”
他那一口官話說得磕磕絆絆、颠三倒四的,時不時還摻雜着幾句外族話,好在謝時觀都能聽懂個大概。
“至于賀禮嘛,表兄怎麽會忘了你的呢?”那單于笑着說道,“只要你肯将這城門打開,本汗便會為你取下那狗皇帝的腦袋,擁你去坐那把龍椅……”
他話音未落,謝時觀便猝不及防地要人打開了城門。
那單于原本以為他不會輕易應允,還有的磨呢,完全沒料到這人會如此爽快。
“城門已開,”謝時觀看着下邊的人,面上是一派溫文爾雅的笑意,“表兄怎麽還不請進?”
那單于立即回以了一張笑臉,可心裏卻冷森森的,這一路來,京都附近的城郭幾乎都成了空城一座了,他命令一部分兵士留下搜刮金銀,而自己則帶着這三千精銳,先一步打頭來到這皇城之前。
聽那些漢人說,這皇城裏,就連京官大臣們都已經逃光了,這雁王若是識相,也該同他們一道撤離了才是,怎麽還留在這兒做什麽孤王?
這樣的人,要麽是蠢到無可救藥了,當真相信他會信守承諾,分他一杯羹吃,要麽便是野心勃勃,想玩什麽“黃雀在後”的把戲。
可他不遠千裏地趕來這裏,可不是為了給這位素未謀面的表弟當柴火來燒的。
“本汗不急,”他慢慢悠悠地說道,“只是這些将士們實在辛苦,一路風雨兼程,急着去賢弟府邸上吃口熱菜,該先請他們進去才是。”
謝時觀面色未變,很贊同他似的:“有理,那便先請這些将士們進吧。”
那單于于是笑着一揮手,由着那些精銳打頭,先進了城門。
他一邊用餘光盯着那些狼騎,一邊同城牆上的謝時觀說道:“不過本汗都到了,王爺也沒有一直立在上邊,不來面客的道理吧?這難道就是你們漢人的待客之道嗎?”
謝時觀笑微微地對上他眼:“方才可汗同本王不還稱兄道弟的麽?怎麽這會兒便成了‘你們漢人’了呢?”
“本汗漢文說的不好,”單于分毫不以為杵,“語句上有所錯漏,也是尋常事。”
可謝時觀卻很坦然,平鋪直敘道:“可汗帶了這麽些狼騎遠道而來,本王實在好怕,若是下去了,可汗一劍把本王戳死了,那本王該和誰說冤去呢?”
下頭的單于卻大笑了起來。
“那王爺總不能一輩子就待在那上頭了吧?”
謝時觀也陪他笑:“那自然是不會。”
打頭進城的那些人,正是狼騎的“眼睛”,倘若那城中設有埋伏,他們只一看便知,過了半晌,只聽先一步入內的那些狼騎紛紛吹了幾聲短哨,這哨聲意味着前路是安全的。
這單于于是這才指揮着剩下的狼騎入內,他自己則走在最後一列,由精銳們簇擁着進了城。
這皇城中的繁華,自然是別處都不可比的,他自小便很不解,憑什麽他們族人就得在那荒原在吃沙子,而這群卑賤的漢人卻偏偏占了這一大片豐沃的膏腴之地?
于是他便立了誓,總有一天,他要占盡這些漢蟲的地盤,叫自己的族人也能過上富足日子。
而今他顯然已經快做到了。
可正當他得意洋洋地欣賞着自己打下的漢人江山之時,身後的城門卻忽地急速關合上了。
旋即便見那立于城門之上的人忽地粲然一笑,方才那示弱又惶恐的姿态早已蕩然一空了,他盯着他眼,笑得如同一只鬼魅。
“皇帝的腦袋有什麽可稀罕的?”單于聽見他說,“若以可汗的項上人頭為賀,那才算有誠意呢。”
這單于似乎已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什麽,他瞪着那臺上人,用那口蹩腳的漢話:“謝翎,你不講道義!”
“表兄分明也不是為了給本王慶生才來的呀,”謝時觀笑一笑,“什麽道義,輸的人才喜歡講道義。”
他話音剛落,底下的那些北蠻精銳忽然開始內亂了起來,說話之間,隊伍中便有人拔劍捅向了身邊人。
那年輕的單于頓時慌了,朝四下望了一圈,急出了家鄉話:“你究竟對我的部下做了些什麽?”
城牆上,謝時觀笑眼望着他。
“就這麽想死個明白啊?”
計謀已成,殿下便懶得再與他多話了,拉着沈卻進了箭樓,又随手撿起了一只萬石弓,本想丢給沈卻叫他拿着玩玩的,可忽地又想起他小臂上有傷,因此便不勞動他了。
“你猜那些狼騎為什麽反目?”
殿下一邊拉弓,一邊用玩笑的口吻問他。
耳邊全是金石交接的動靜,這箭樓裏也伏着不少親衛,數箭齊發,乍一眼望去,底下已經倒了許多外族屍體了。
他願意同自己說話,沈卻自然沒有不應的,稍稍忖了忖,便擡手道:“威逼、利誘?”
殿下分明在看箭,可餘光似乎是落在他身上的,瞧見他答話,他卻是一笑:“那不足以策反這麽多狼騎,也太麻煩了。”
沈卻聽他繼續往下說,這才知道殿下其實早就吩咐那些王府死士,悄悄埋伏在了這些狼騎的行進路上。
一邊暗中追蹤着,一邊觀察并就地捏制一張面具,等到時機成熟,便會取代那其中的一個狼騎,随着這樣的“狼騎”數量越來越多,他們之間便可以相互袒護着,身份也愈來愈牢固。
行軍趕路時,這些狼騎們之間并不會有過多的交流,再加上這些死士們早已經過特訓,個個都精通四方之語,說幾句簡單的外族話,壓根不是什麽問題。
到他們抵京之時,這假狼騎的數量已達百衆,混在這一大批隊伍之中,叫人防不勝防,方才分明還站在自己這邊、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同伴,下一刻便用手中長槍捅穿了自己的心髒。
而旁的戰友又哪裏分得清死的那人是個奸細,那動手的人只為自保,還是動手的那人是奸細,死的才是自己人。
這一番混亂之下,他們反而先一步內耗了起來。
沈卻看見謝時觀故意将箭矢射向那北蠻單于的周身,他對這位表兄似乎格外地“看重”,耍猴似地,逼得他驚慌失措地往四處躲。
“謝翎,”那單于漢話混着外族話一起說,不要命地沖着這箭樓大喊着,“本汗還有幾萬鐵騎正在路上,馬上便要趕入這皇城了,就憑你這些孩子般的詭計,就算我這些狼騎敗了,你能一口氣吃得下那幾萬大軍嗎?”
謝時觀眼也不眨,只有些嫌棄地:“他好吵。”
半晌都沒聽到回應,這單于以為他怕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來:“那些兵都被撤去南邊了,你沒有兵了,就算本汗死了,也會有下一個單于,那些鐵騎們不會亂,他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他自認為是鐵血鑄成的漢子,更是這些狼騎中的狼王,每一場戰役,無論大小,他都沖在最前頭,同這些畏畏縮縮不敢朝前的漢人首領可不一樣。
就算他死在這京都裏,那些凱旋的将士也會将他的故事傳頌回去,往後無論是在族人口中,還是那刻骨卷木之上,都該有他的傳奇。
可正當他溺在這美夢之中時,卻聽那箭樓上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那些鐵騎,真的還會趕入皇城嗎?”
那年輕的單于頓時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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