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夢樞坐在長秋宮裏,親眼看着風淵是如何将那一段若木樹的枝幹在一夜之間雕琢成了一個人的模樣,然後又取了一盞自己的心頭血,全部澆灌在木人的身上。
鮮紅的血很快滲入到木頭中去,而風淵站在軟塌的一側,似仍有些猶豫。
夢樞隐約能夠理解風淵此時的遲疑,他到底還是失去他了。
他跳了登仙臺,闖了忘塵雷陣,又沉入無情海底,才求來一點微薄的緣分,使他終于能夠再見到他一面。
然天道無常,緣分淺薄。
他們終究是逃不過這八個字。
風淵低垂着眸子,望着軟榻上的木人,他伸出了手,手掌在木頭上方拂過,金色的流光從指間落下,與血色交融在一起,像是撒了一層細細的金粉,剎那間木人周身燃起熊熊火焰,發出噼裏啪啦的爆裂聲,在耳邊響個不停,袅袅青煙蜿蜒而上,一種很奇怪的香氣長秋宮中緩緩彌散。
許久以後,這火才漸漸熄滅,精雕細琢的木人成了一塊焦炭,漆黑的外衣發出窸窣響聲,緩緩龜裂開來,裏面仿佛沉睡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木人如今已經又換了一副嶄新的皮囊,他臉色紅潤,皮膚白皙,頭頂生出烏黑的長發,他安靜地躺在那裏,胸口均勻地起伏,如同生人一般。
是百餘年前,那位清和太子的模樣。
“你……”夢樞望了木人良久,小心開口問風淵,“你是不是沒打算從九幽境中再回來?”
風淵笑了笑,這笑聲中含着什麽樣的情緒,夢樞已聽不大出來。
他擡手将右手食指與中指點在木心的眉心處,将姬淮舟與他的記憶一同灌入木人的身體中,他會代替自己,陪着他的星如,直到星如再也不需要他的時候。
夢樞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他做完這一切,問他:“即使你用這若木樹的枝幹,你能确保他一直不會發現?”
“他不會的,”風淵頓了頓,“只要……”
只要如何,他卻是沒有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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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樞自己卻是琢磨明白了,他想要問風淵,若有一日那位魔主恢複從前的記憶呢?那個時候還認不出他來嗎?
轉念又一想,登仙臺與忘塵雷陣并不相同,風淵能抗下數百道的天雷從忘塵雷陣中,拿回那段歷劫時的記憶,可魔主即使想要找回記憶,怕是也無從下手。
再者,既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也不想風淵為此事再費心神。
“起——”
風淵的話音落下,軟塌上的木人緩緩睜開雙眸,望着風淵,也不驚慌,他神色冷淡地從榻上起身,不緊不慢地整理着身上儒雅的白衫,頗有些風淵的氣勢。
“星如呢?”他問了句。
不等旁人回答,他便笑了一下,目光中閃過一絲笑意,自己回答道:“我記起來了,他在魔界。”
在一旁觀看的夢樞不由得咂舌,風淵歷劫時原來是這樣一副模樣,與他從前在天界時倒也有些相像,只不過,只要說起星如的時候,眼睛中的溫柔仿佛都要溢了出來。
風淵注視了他一會兒,勉強滿意,木人本就是為星如而存在的,等到星如再也不需要他的時候,這位用若木樹做成的殿下,會重新化作朽木,歸于天地。
“我把他送去魔界。”說罷,風淵便帶着木人一起消失在夢樞的眼前。
夢樞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長秋宮中,望着不遠處的天命文書,上面倒映着他有些模糊的身影,他長長嘆了口氣。
魔界的雪仍舊沒有融化,漫天霞光的映照下,好像一片燃燒的火原,冷厲的晚風夾雜着甜膩的魔氣,拂過人面時,又莫名輕柔了許多,落霞林橫七豎八躺了許多魔族,正捂着自己的傷口哀叫不停。
風淵親手将木人送去魔宮外面,然後隐去身形,等着他的陛下從魔宮中出來,他想再看他一眼。
魔主剛剛酒醒,寝宮中的琉璃花燈緩緩綻開,流光簌簌,他捂着頭想要回憶之前都發生了什麽,奈何腦中一片混沌,他有些苦惱地敲了敲腦袋,然後再一擡眼就看到桌上多了兩枝桃花,他知道風淵又來過,便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從床上起身,将桃花與之前的兩枝一起放到枕頭旁邊,順便換了一身新衣裳,這才出了寝宮,打算趁着夜色去落霞林裏找兩個魔族練練手。
他剛一推開寝宮的門,就看到有個瘦削的人影站立在昏黃的暮霭中,他望向他,竟是恍若隔世。
魔主定在原地,他知道那是風淵,只是與他平日裏不同,他今日用的是前些時候他在九幽境外看到的那張臉。
是姬淮舟,是他的殿下。
魔主猶豫片刻,走過去,凝視了他良久,最後低聲問他:“你今天怎麽這個樣子?”
“昨天過來的時候聽你叫殿下了,便想着這樣來見你,”木人有了姬淮舟與風淵的所有記憶,又是以風淵的心頭血澆灌才擁有了生命,自然也從風淵那裏繼承了對魔主的愛意,他反問魔主,“不喜歡嗎?”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但其實他也沒有那麽特別偏愛這張臉,魔主眯着眼打量着他,半晌後評價了一句:“你好像有點奇怪。”
木人比風淵少了分克制,也更加随心,見魔主露出困惑的表情,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哪裏奇怪了?”
這個動作就更加奇怪了。
魔主有些愣神,卻沒有躲開。
風淵看着他們向着遠處魔宮外的晴雪湖并肩走去,天色漸漸暗下,月光從破碎的雲層間灑落,燃燒的雪原在頃刻間被月色冰封。
風淵仰頭望了眼頭頂的天空,似有一場瓢潑的大雨從頭澆下,他在這場雨中失去他的星如,再也找不回他。
若是他歷劫歸來時沒有望盡前塵,若是在天界他能對星如好一點,若是那條紅線從未斷絕……
天道無情,從來不會給誰重來的機會。
他不怕此去九幽境再無歸來之日,也不怕此後刑罰永無止盡,只怕星如要又一次承受他離開的痛苦。
願他的星如,歲歲康健,常展歡顏。
他想要的,在很久之前,就只有這麽多了。
見風淵從魔界回來了,夢樞嘆了一聲,甩了甩手,對他道:“你現在閉關也恢複不了多少修為,我這一身神力也沒什麽用處,就全給你了。”
風淵看了夢樞一眼,應了一聲也好。
更始城外的,血紅的花一夜之間全部凋謝,花瓣零落在泥土中,如同粘稠的鮮血一般凝固在黝黑的土地上,城牆上的藤蔓枯萎衰敗,在牆底下堆成厚厚的一堆,而碑靈正恹恹地坐在石碑上,他似乎也終于意識到九幽境出了問題。
九幽境中朔風如刀,天地籠罩在一片昏暗當中,淺淺的血腥氣在風中散開,長蒿林中的鬼魅早已沒了聲息,哀草連綿,碎石橫飛。
夢樞最終是跟着風淵一起來了這裏,他雖然将神力全部傳給了風淵,但若是到了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神魂為祭,以身殉道,修補此處的封印。
半空中,火雨滔天,從巨大的旋渦中泱泱而下,劍梧的臉色已有些蒼白,而他對面的司泉倒是一副精神很好的模樣,一頭青絲在長風中飛舞,他睜開眼,看向來人,神色輕蔑,目光中卻又透着些許的悲憫,他在九幽境中與劍梧僵持了這麽多的時日,不曾說過一句話,此時見到風淵與夢樞到來,他終于開口,問風淵:“你後悔了嗎?”
風淵不明白他為何會有此問,更不明白他為什麽陷入心魔之中,不過此時說這些也無甚意義,他手中銀光一閃,昆吾劍握于手中,飛身而上,來到劍梧的身旁,沉聲道:“這裏我來,你去看看司泉。”
劍梧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修為?”
風淵沒有說話,只将手中昆吾劍重重釘入旋渦中央,一瞬間金光大盛,封印中的天魔慘叫了一聲,但随即更加猛烈地撞擊着此處的封印,風淵面色未變,左手結出一道又一道的金印,拍在那封印之上。
而劍梧抽出旋渦中的長劍,專心應對起對面的司泉來。
看着劍梧向自己緩緩走來,司泉不僅沒露出絲毫的恐慌,反而嗤笑了一聲,口中問道:“來的好啊,天帝還沒有生過心魔吧?”
劍梧冷冷道:“沒有**,自然不會受心魔所擾。”
“沒有**?”司泉冷笑了一聲,對劍梧說,“你以為遺忘就能擺脫一切了嗎?”
劍梧并不受司泉的影響,司泉也不介意,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語氣中帶着三分解脫,對劍梧說道:“等着天魔出來的時候,你們很快就會體會到如我一樣的痛苦了。”
長蒿林上劍光交錯,迸射出無數星火與那火雨一同落下,夢樞見他們兩個一時間難分勝負,便盤腿坐下,開始調息,如今這形勢,他能恢複一點算一點了。
除去九幽境,其他幾界依舊是一片祥和景象,魔界這幾日天氣更是難得不錯,寒風平息,天空中的雲層如魚鱗般排開,金色的陽光便從魚鱗的間隙中跳躍下來。
花園裏的葡萄在風淵前些日子的悉心照料下,現在已經開始結果,一串串的綠色還沒有成熟的小葡萄,映着露水與日光,像是瑪瑙一般。
魔主撐着下巴,靜靜的看了木人好半天,問他:“你确定要一直這樣?”
木人正在給葡萄澆水,聽見魔主的話,擡頭看他,問道:“看膩了?”
魔主搖搖頭,他這樣看久了之後倒也習慣了,但不知為何,他心中仍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他靠着身後的秋千,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那你跟我說說你從前歷劫時的故事吧。”
木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神色有些恍惚,頃刻後他輕笑起來,神情溫柔,問魔主:“想要從哪裏開始聽?”
“那從頭開始吧。”
清風拂過頭頂碧綠的葡萄葉子,葉子嘩啦嘩啦地抖動,甜膩的魔氣在風中飄散。
“從頭?”木人想了想,開口道:“那應該是熙明四年——”
魔主打斷木人的話,說:“這不是從頭,你該從說起永通三十六年說起。”
永通三十六年,臘月十五,清和太子便是在這一日出世。
木人搖搖頭,有些無奈地笑笑,他對魔主說:“可那之前的事,我都記不太清了。”
魔主張了張嘴,卻在剎那之間好似明白了什麽,他低低應了一聲,往後靠了靠,道:“那你說吧。”
木人便同他說起那位太子與星如的故事。
魔主靠在秋千上,合着眼,似乎已經睡過去了,木人的聲音也漸漸沉下。
夙音路過這處花園的時候,看着魔主與木人這情投意合的模樣,他有些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前幾日流珈不是說陛下與風淵上神已經成了好事,怎麽這幾日他不僅沒再魔界中看到風淵上神,陛下的身邊更是換了個人?
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夙音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讓流珈得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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