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番外

無情海中,這場暴雨已經連續下了十幾日,黝黑的土地上盈着一汪汪淺紅的積水,浮腫腐壞的屍體連同灰燼與枯葉都漂浮在這水面上,那些藏在陰暗角落裏如塵埃般的微小生命,也淹沒在這一片汪洋當中。

天空昏暗,層雲如墨,些許淺色的流華在半空中飛舞,封印的裂縫中洩出絲絲縷縷的混沌魔氣與幻海之霧交融在一起,在頭頂盤旋不散,衆生的哭嚎聲從封印裂開的那一日起直到今日也沒有一刻停息。

楚桑坐在碎石堆上仰頭看着這片仿佛要壓下來的灰暗天空,冰涼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他擡起手,随意地抹了一把,低頭一看,掌上全是血水。

他甩了甩手,叫了星如一聲,然而許久沒有聽到他應聲,他轉過頭去,就看着身邊的星如已經睡過去了,楚桑抿着唇無聲地笑笑,稍作猶豫,便将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星如的身上。

星如皺着眉頭,嘟囔一句,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楚桑從碎石堆上跳了下來,腳下踩着水窪,濺起許多泥點與淺粉的水花,落在他的衣擺上,他也不在意。只是低下頭,俯視腳下土地上忙碌的蟲蟻,神色有些恍惚。

那人曾經盼着他就像這些蝼蟻一般庸庸碌碌地了了一生,可他偏偏沒有如他的願。

過去的很多時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在這無情海中蹉跎了這麽多年,明明刑罰早已結束,他早應該離開這裏開始新的輪回。

這些日子他将這件事細細地琢磨了一遍,倒也有些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他早已沒了肉身,一旦脫離無情海,便要立刻投胎轉世去。

只是開始新的輪回,意味着忘記所有,那時候他便不再是楚桑了,那輪回與否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笑了一笑,天空飄下細雪,映着無數的流光,好像飛下一片銀白的螢火,楚桑長長的睫羽上迅速凝結出一片雪白的冰霜,他仰頭看天,天魔封印上的裂縫又延伸幾分,雨雪紛飛,季節颠倒,熒惑守心,無情海中的衆生恐怕也撐不了多久時間了。

楚桑的發頂肩頭很快就覆了一層薄薄的雪粒,他有些恍惚地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具冰冷的石棺當中,被永遠地塵封在那座深谷之中。

不遠處,許多入魔的妖物都在暗中悄悄打量着他,從楚桑來了無情海的那一日起,他們就對他的神魂十分垂涎,奈何這位楚公子實在是太能打,這麽多年來他們被他壓制得死死的,後來更是又來了一位星如公子,這兩個人聯起手來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加倍的。

現在他們好不容易入了魔了,對楚桑的神魂不禁又生出了幾分別樣的心思來。

然而這些魔物都是慫包,等楚桑回頭看一眼,他們立刻哆哆嗦嗦起來,即使神智已經有些不清醒,魔物卻依然記得這位楚公子打人可疼了,被他這麽冷冷地掃了一眼後,連忙收起手中的法器,悻悻退後。

楚桑嗤笑了一聲,擡步向着封印處緩緩走去,與其要等着天魔封印徹底破開的那一日與無情海中的衆生全部覆滅于此,倒不如他先祭出神魂修補了這封印,或許對星如來說還有一線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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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飛身而上,數十道劫雷劈落在他的身上,皮肉綻開,鮮血淌下,他悶哼了一聲,腳步沒有停止,飓風攜着千萬道紫色的閃電,一時間将天地照得極為明亮,他的身影在這亮光中凝固成殘缺的墓碑,他閉上眼睛,千年前的往事如同這鋪天蓋地的浩漫劫灰,紛至沓來。

他生于大齊天安九年的六月,是楚令衍的第一個孩子,然他生母個爬床的舞姬,深得楚令衍的厭惡。

四歲之前,他一直被養在楚令衍的身邊,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楚令衍就只有他一個孩子,他雖然看不上他的生母,對他倒是十分疼愛。

只是從他四歲的生辰過後,楚令衍待他就漸漸冷淡下來,他也被送回了他生母的身邊,在那一年冬天的某個晚上,他的生母染了惡疾去世,他在落滿雪的院落裏坐了許久,映着慘白的月光,他仿佛一只提線的木偶,來到楚令衍書房的外面。

在過去的很多時候,楚令衍都會抱着他在這裏處理着那些好像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文,昏沉的日頭從窗戶中斜照進來,他倚在楚令衍的懷中,手裏抓着細細的毛筆,無聊地打着哈欠。

那樣的日子好像再也不會有了。

他站在書房方面,低頭想了很久,他想不明白他的爹爹為什麽不要他了,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然而在擡起手正要敲門的時候,他的動作猛地僵住,整個人好像都被凍成一塊冰雕,他聽到了他與幕僚的對話。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楚令衍的親子。

他所有都疑惑在這一刻全部解開。

他生來早慧,知道此事意味着什麽,他悄悄從書房外面走開,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回到自己那處小小的後院當中,看着床上已經死去很久開始僵硬的母親,心中冰涼一片。

若她還活着,他倒是有些想要問一問她,她當年那麽費盡心機地爬上楚令衍的床,就是為了給她肚子裏的孩子找個有權有勢的爹?而她究竟又是哪裏來的自信,能夠将這件事瞞楚令衍一輩子?

可她已經死了,他的這些問題再也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了。

他擡起手,碰了碰她僵硬的手指,已有些明白,她或許并不是染疾而死,而是有人想讓她死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該輪到自己了。

幽暗的燭火映着楚桑的臉龐如同床上的那個死去的人一樣的灰白,他就這樣一直坐到第二天的黎明,冷眼看着府裏的下人将他母親的屍體從屋子裏擡了出去,她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楚令衍自始至終都沒有過來看他一眼,仿佛以後都要像這樣任由他自生自滅。

而楚桑從此便陷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噩夢當中,他夢到自己活生生地被釘在棺材裏,身邊是他已經腐爛的母親;夢到他沉入深海之中,成為魚腹中的一餐;也夢到過楚令衍手執長劍,刺破他的心髒,鮮紅的血瞬間将天地都染成無邊無際的紅色……

這些噩夢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死去,他的魂魄被囚禁在無情海中,新的噩夢代替了它們。

近些年來,皇帝昏庸,荒淫無道,民怨沸騰,楚令衍這個秦王世子在朝中聲望卻是日益高漲,皇帝對他素來忌憚,如今更是恨不得将他先除之而後快。

天安十四年,秦王六十歲大壽,皇帝突然駕臨,賜了楚令衍一壺酒,所有人都知道那杯酒有問題,然這種情況下楚令衍卻不得不喝。

一直被困在後院中的楚桑突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小跑着過來,來到楚令衍的面前,好似不知道杯中之酒是皇帝所賜,只仰頭看着楚令衍,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一派天真,他對楚令衍說:“爹爹,我想喝這個。”

不等楚令衍開口,他踮着腳搶過楚令衍手中的酒杯,替他喝了那杯有毒的酒。

若是能活下來,此後楚令衍應當能夠饒他一命,若是就此死去,也是沒關系的。

毒酒入喉,他年紀尚小,品不出那酒的好壞,只是覺得那酒極辣,辣得他眼淚都要流下來,從喉嚨滑下流經肺腑,像是吞了一把薄而尖利的刀片,将他的喉管劃開,濃烈的血腥味從喉嚨中湧了上來,他四肢綿軟,眼前很快陷入一片無盡的黑暗當中,耳邊無休無止的喧鬧化作了死寂。

此後他便很少喝酒,直到多年以後,他才漸漸琢磨過來,酒确實是個好東西。

再睜開眼時,燈火未央,富麗堂皇的宮室外面站了一排靜默的宮人,銀白的月光映在琉璃的屋檐上,像是落了薄薄的細雪,楚令衍就坐在床邊,低頭看着他,仿佛那一眼就看穿他所有的心思,見他醒來,他沉默許久,問他:“你想要什麽?”

此時的楚令衍已經發動了華蓋兵變,建立新朝,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唐。

他終于成為這天下的主人。

距離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其中的很多細節楚桑都不太記得,只是記得那天晚上床頭的琉璃宮燈好像特別的亮,照得楚令衍頭頂冠上的那顆明珠亮得好似晴空的白日,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疼了。

他張着唇,想說自己想永遠做父皇的孩子,然這話說出來,楚令衍必然要多想。

他的眼睑微微垂下,拽了拽楚令衍的衣角,動了動唇,對他說:“我想爹爹陪我一會兒。”

楚令衍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晌,最後應了一聲:“好。”

一切塵埃落定。

他依舊是楚令衍長子,可他心中明白,他永遠做不了太子。

他在這宮中不得不謹小慎微,處處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天晚上楚令衍見他醒來時,問他的那句話,他想要什麽?

他什麽也不能要。

楚令衍給了他唐國大皇子的身份,其他的他也不會再給了,宮裏的這些人精慣會看人臉色,見楚令衍對他不上心,後妃們恨他占了長子的身份,而他生母早逝,年紀又小,伺候他的宮人便對他多有怠慢,甚至暗地在他的飲食中下了能讓人身體一點點衰敗下去的毒藥。

他挑了冬天裏極冷的一日,在雪地裏站了一夜,買通太醫裝作餘毒未清,大病了一場,後又趁着楚令衍來時,迷迷糊糊地叫了幾聲爹爹。

他身邊的小太監在他昏迷之際向楚令衍告發了這些日子宮人們是如何苛待他的,于是他宮中的大半宮人都被震怒的楚令衍給罰入冷宮中。

此後,來他宮裏的宮人們再也不敢輕慢于他。

他小小年紀便是這樣心機深沉,後來楚令衍不喜歡他,倒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在楚令衍登基的第二年,他的三皇弟出生,他出生的那一日天降異象,滿室霞光,就連普國寺中一直隐世不出的釋安大師也親自前來道賀。

三皇子一出生便深得楚令衍的喜愛,萬千榮寵加身,只可惜他的身體不太好,楚令衍為了調理好的他的身體那些年沒少下功夫。

而楚桑……他似乎同其他的皇子一樣,在這座深宮中漸漸長大,又似乎與他們不太一樣,他總是寥寥落落的一個人。

他想要找一個人來愛他,所以他工于心計,妄圖從這皇宮中得到一點不屬于他的東西,可他越是想要讨好每一個人,就越不得楚令衍的喜歡。

他遺傳了生母的美貌,面若好女,朱唇皓齒,仙姿佚貌,比楚令衍後宮的那些嫔妃們更勝幾分,三皇弟身邊的伴讀,那位承安侯的小兒子韋昭不知從哪裏得知了他不是楚令衍的親子的辛秘,以此事來威脅他,想讓他雌伏在他的身下。

楚桑當即推脫說要考慮幾日,等到楚令衍千秋夜宴之時,他将韋昭約在禦花園的假山後面,稍加引誘,他便忘乎所以。

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清冷的月輝灑滿皇宮中的每一個角落,韋昭輕薄于他,被楚令衍撞了個正着,然有三皇弟求情,只說韋昭是酒後失态,楚令衍最終也只是不痛不癢地罰了他兩個月的禁足。

他們都以為那是他為韋昭精心設下的圈套。

他們這樣想倒也沒有錯,設局确實是真的,只不過輕薄也是真的,可沒有人在意。

既然這座宮城中沒有人願意給他一點庇護,他便只能自己親自動手了,即便三皇弟深得楚令衍的喜愛,但他性情耿介,嫉惡如仇,朝中不滿他的大有人在。

而他雖然不是楚令衍的血脈,然知道此事的人寥寥無幾,他大皇子的身份也還是能唬住一些人,他很快借着自己的身份在朝中拉攏了許多人。

翌年春天,韋昭死了,一切如他所料。

承安侯死了小兒子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三皇弟也覺得韋昭死得蹊跷,懷疑是他動的手,兩人聯手查了大半個月,最後不了了之。

這些事楚令衍或許知道,或許是不知道,不過他一直沒有發作就是了。

他與楚令衍間的情分早在當年他得知自己不是他的血脈的時候就已經消磨得幹幹淨淨,他是這宮城晴空上的一輪白日,他是他照拂不到的陰暗角落。

他們本該如此,直到其中一個人死去,這段因果便算了結。

可天意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他十九歲那一年秋獵,楚令衍遭人行刺,與他一同被困在九華山上,楚令衍陰差陽錯誤服了鴛鴦果,楚桑被他壓在身下,他明明有機會逃離,最終卻将雙手環在楚令衍的脖子上。

風雨如晦,山洞中卻是火光明亮,溫暖得好像是在母親的胞宮中,等到第二天楚桑醒來時,楚令衍已經醒了,他冷着臉坐在一側,仿佛是被楚桑占了便宜似的。

楚桑随意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來到楚令衍的面前,蹲下身,昨夜楚令衍留在他體內的東西順着他的大腿流了下來,他卻是毫無察覺的模樣,楚令衍的呼吸一窒,有些僵硬地移開視線。

楚桑舔了舔自己有些幹澀的嘴唇,起身坐在楚令衍的身上。

上一回還能推脫意識不清楚,這一回他們二人從頭到尾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麽。結束後,楚令衍頗有些惱羞成怒,握着楚桑細白的手腕,好像稍稍一用力就會折斷,他咬着牙道:“自甘下賤!”

楚桑笑得涼薄,眉梢上挑,豔色無雙,戲谑道:“可兒臣見父皇剛才卻是喜歡得緊啊。”

楚令衍被噎了一下,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着他沒有說話。

楚桑用另一只手沿着楚令衍的胸膛緩緩下滑,聽着他粗重的呼吸聲,微微一笑,“父皇,你又……了。”

楚令衍的聲音沙啞,一把鉗制住他那只作亂的手:“不知廉恥。”

不知廉恥便不知廉恥吧,楚桑想着,若是知道廉恥他昨天晚上也不會與楚令衍做出那樣的事來。

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必須換取更多的利益。

他與楚令衍這樣在九華山上困了三個多月,他夜夜纏着楚令衍與他纏綿,楚令衍起初還一臉冰冷十分抗拒,到後來便也沉淪其中。

秋雨連綿下了幾日,九華山上的天氣越來越冷,十月十九的晚上,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楚桑受了涼。

自他那年在雪地裏站了一夜後,便很少生病,這一病來得十分猛烈,燒得他整個人都糊塗了,說了許多胡話。

楚令衍将他抱在懷裏,密密麻麻的輕吻落在他的額頭上,那天晚上,糾纏了他十數年的噩夢終于歇止。

後來的很多年裏他都在想,或許就是在那個晚上,他對楚令衍有了一點不一樣的心思。

他病好之後,他們便不在做那些事情,兩人間的關系反倒是比從前更親近了一些。

九華山上的那些日子算是楚桑那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值得懷念的時光,讓他知道,楚令衍原來也有那樣溫柔的時候。

他不知道楚令衍待自己究竟是存着怎樣的心意,但總歸他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愛意與疼惜。

他不要太多,給他一點就夠了。

離開九華山的那一日,楚令衍問他,日後他是要繼續做他的大皇子,還是抛棄過往的一切,在他身邊做一個男侍。

他選了前者。

從九華山回來後,他仍舊是唐國宮城裏那個寂寂無名的大皇子,不過楚令衍倒是待他比從前好了一些,有時候也會問一問他近況。

他從不貪心,這樣就夠了。

他下意識地與朝中的聯系疏遠了些,他本就不是皇室的血脈,也從沒有繼位的可能,這是他與楚令衍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翌年春天,楚令衍帶領着衆皇子去普國寺進香,但宮裏的人都說他是去為三皇子還願的。

說起來他那三皇弟這幾年的身體确實比以往好了許多,不過這與他也沒什麽關系。

普國寺通明殿中,楚令衍帶着衆人離開後,楚桑走到蒲團前緩緩跪下,漆金的佛像高高在上,眉眼低垂俯視芸芸衆生,袅袅佛香從他的眼前繪成祥雲一般緩慢浮游,半晌後他閉上眼睛。

“願社稷昌盛,父皇安康,願我與父皇……朝朝暮暮。”

他說完這話,沒來由地抿着唇笑了起來,明明知道通明殿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卻還是有些難堪地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睜開眼,對着佛像叩首。

他從佛殿中出來後,身邊的小太監告訴他說皇上剛剛來過這裏,他怔了一下,低頭看着腰間的玉佩,想着不知道楚令衍有沒有聽到自己剛才在佛前的那些話,臉頰微微泛紅。

從普國寺回來不久,楚桑聽說,楚令衍将自己身邊服侍的宮人給換去大半。

他向來敏感,後又發現這件事是楚令衍故意做給他看的,他是在敲打他。

楚桑稍一思索便知道那日他在通明殿外确實是聽到了他的那番話。

楚令衍不相信,以為他的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他在楚令衍的面前,甚少說這樣的真心話,唯一的這一次,竟是換來這樣的結果。

像是在寒冬臘月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他知道楚令衍向來不喜歡自己這樣城府深沉的,也知道他在他心裏永遠也比不上他的那位三皇弟,只是他以為從九華山回來後,他與他之間總該是不同的。

原來,還是和從前一樣啊。

楚桑蹲在地上笑了半天,笑到最後開始嘔吐痙攣,直到将腹中的酸水都嘔了出來。

服侍的宮人們心驚膽戰地站在一邊,大皇子向來乖戾狠辣,不知道是什麽能讓他這樣狼狽。

他将宮人們全部趕了出去,坐在空蕩蕩大殿中,有些迷茫地看着頭頂漆黑一片的穹頂,從前他還要想着等楚令衍百年之後,自己當如何自處?如今看來,即便楚令衍活着,他也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前些時候雖然在朝中收斂許多,但是身在皇家,從來就不可能獨善其身。

楚桑再次将手伸向朝堂,結黨營私,誅鋤異己,這些他比從前做得更加順手,也更加隐蔽。

可他沒能瞞過楚令衍的眼睛,只不過楚令衍每次想要發作的時候,他便偷偷爬上他的床,硬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時候楚令衍說他自甘下賤,這話說的倒也沒錯。

但下賤也有下賤的好處,不是嗎?

這一年年末他微服到民間的時候認識了薛琅,他們一見如故,他将薛琅帶進皇宮,兩人就像是兩只離群索居的小獸,互相舔舐着彼此的傷口,從對方的身上汲取一點溫暖。

然而只過了兩年不到,三皇子身邊的向楚令衍告發,薛琅乃是回鹘來的奸細,人證物證确鑿。

于是薛琅也死了。

他坐在天牢的外面,歪着頭看着薛琅有些殘缺的屍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四歲那年,坐在秦|王|府的後院裏,看着自己的母親死在自己的面前。

許久後,他垂下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有些奇怪地想着,這些年來,他究竟得到了什麽。

他任憑那些人将薛琅的屍體帶走,渾渾噩噩地從天牢中出來,他找到楚令衍,只問了一句:“父皇心中,可有一點兒臣?”

楚令衍沒有說話,而他已經從他的沉默中聽到了回答。

楚桑便也無所謂了,他與幾個兄弟聯起手來想要将他的三皇弟給拉下馬來,卻沒想到作繭自縛,他不是楚令衍的親子這件事倒先一步被人給捅了出來,跟随他的屬下們紛紛反水,一時間他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心中明白,這等辛秘必然是經過楚令衍的允許,才會被放出來。

他這些年來在朝中樹敵良多,此後他恐怕再也沒有活路。

也便是說,楚令衍終于不要他了。

冬日的一個晚上,他放了一場大火,趁亂從皇宮中逃走,再也沒有真正地回去過。

他帶着薛琅的遺物來到回鹘,跟在回鹘大巫師的後面學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閑着無聊的時候便用了那巫蠱之術咒他那三皇弟在病榻上纏綿一段時日。

他知道自己學的不好,這術法使得不高明,也沒掩飾自己的身份,想來楚令衍很快就能發現。

他想着,若楚令衍對自己還有一絲憐憫,或許就應了他這一回呢。

他疼愛了三皇弟那麽多年,這一回,也讓他如願一次好不好。

可最終,楚令衍為三皇子請了普國寺的大師,他遭到反噬,五髒六腑碎裂而死。

那一日,他剛剛過了二十五歲的生辰。

他的屍體與薛琅的遺物被塵封在石棺中,一同被埋在谷底,他的魂魄卻離開回鹘,回到唐國的國都。

千重宮城中,楚令衍得到影衛傳來的消息,楚桑在回鹘不知所蹤,他将手中茶盞摔得稀碎,罵了一句:“孽子!”

楚桑聽到後竟也不覺得難過,他只是擡手輕輕碰了一下楚令衍的唇角,便轉身離去,到無情海中接受他的刑罰。

從薛琅死後,他就該知道,這世間就再也無人愛他了。

這些都已經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想起來,其實都也沒什麽。

沒有愛他,他自己愛自己就好了。

只是他不想轉世,楚桑永遠只能是楚桑。

星如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站在下面,仰頭看着他,“楚桑,你在做什麽?”

楚桑笑了一笑,伸手蓋在那封印的裂縫上,神色難得的溫柔,他對星如說:“星如,幫我織一場夢吧。”

星如有些愣神,好像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

“有些話,我從前也曾對你說過,”楚桑仰起頭,輕輕呼了一口氣,“将來若有機緣,你能遇見他,便說與他聽聽,若是遇不見,便也就這樣了。”

“楚桑……”星如動了動唇,他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他勸不住他。

于是他舉起手,成全了他。

楚桑閉上眼睛,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而再睜開眼時,他已回到了九華山上,他與楚令衍窩在山洞裏,好像這一生就這樣過去。

春去秋來,青絲白發。

大雪将九華山覆蓋成一片銀白,有缥缈歌聲從天盡頭傳來。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幻夢在霎那間分崩離析,星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九華山上那一場沒有下盡的大雪。

他莫名想到那個晚上,楚令衍握着他的手,細細的吻落在他的眉間,一遍一遍地對他說:“父皇在這裏……”

可他只是短短地陪了他那一瞬。

就這樣了,我們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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