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阿臭

虞清溪抱着兩壇子酒走在街裏,說是街,其實窄得很,張開雙臂就能摸到兩邊的牆壁。地上的青磚不是很平整,料想若是在下雨天,必定能積好些小水坑,即使避開走,一腳踩下說不得青磚一翹,泥水便濺了另一條腿。這小街裏偶有路人走過,也是穿着粗麻布衣衫,與虞清溪這樣的錦衣公子截然不同。這西街是貧民區,越往外越貧。

憑着西十六街羅阿臭這個名頭,虞清溪也不會難找。這整條街裏,最臭的一家便是。他站在一戶民居前,往裏看了看:“有人在家嗎?”

“誰啊?”裏頭傳來一個老婦的聲音,接着很快走了出來,“你是?”

還沒等虞清溪回答,身後就一道陰陰的聲音傳來:“你這堵了半條道,讓別人怎麽走?”

人未見到,氣味卻是先到了。果然,虞清溪一回頭,便看着一人彎着腰,正推着夜香車停在身後半丈處。那人埋着臉,頭發淩亂,紮一半撒一半,很是邋遢。

“阿臭回來啦!”裏頭那老婦用帕子堵着鼻子,出來道,“料想你也是該回來了。我便是替阮宅馮婆婆過來與你說一聲,以後阮宅的夜香也由你收了。”

“哦哦,知道了。”那人依舊陰陰暗暗的聲音,頭都不曾擡起。

“好了,話帶到了我就走了。”那老婦将帕子一甩,忍不住吐槽一句,“真是臭死了!”

虞清溪定定地看着這阿臭,實在無法将這人與羅立聯系起來。莫不是重名而已?

“這位……”羅阿臭見人擋着還不讓開,便微微擡起頭。

“哦。”方才被那老婦一打岔,虞清溪忘記給人讓開了。在羅阿臭擡頭的一剎那,虞清溪看清了那人的面貌,與羅立是沒一處相像。他往門另一邊讓了讓,心思七姨娘會不會弄錯?不過,他并沒有馬上離開。

羅阿臭将夜香車推進院裏,摸摸索索地搬下夜香桶。

虞清溪這才發現,這人一直弓着背做事,竟是個駝背?不管怎樣,先問一句吧,不是的話,也只有再尋一尋了。他問:“請問,你是羅阿臭羅立嗎?”

那人身形一頓,然後轉過身來。方才在門口,這人手裏抱着兩個酒壇子,因角度問題,他都沒怎麽看清這人。現下這麽一看,他不禁愣了一晌:“是。”這片民居裏的都管他叫阿臭,只有自己人才知道他姓羅。還有,這人的面貌……羅立低下頭,将夜香車收在一邊,走進屋裏。

虞清溪朝裏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外面,想了一想還是往屋裏走去。雖說這人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羅立,可依七姨娘所說,這人是師叔,那不管如何,先看一看再說吧。他抱着兩壇子酒走了進去,直接放在桌上。

羅阿臭朝那兩個壇子看了一眼,然後弓着背慢吞吞地過去關門。院門一關,羅阿臭四周一望,随後直起了身翩翩走來,那身姿卓然,與方才弓背慢行的樣子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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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溪不自覺地站直了,視線警惕地落到院門,圍牆,甚至不經意在這屋裏看了一遭。

羅阿臭走進屋:“不用看了,沒有人。”那聲線都變了,與那走姿相襯,變得清奕起來。

虞清溪:“……”這駝背裝得真像,都不用道具!

羅阿臭走進裏屋去,一會兒出來連臉面都換了,一同換掉的還有那髒兮兮亂糟糟的頭發。見虞清溪緊盯着他的頭發和臉,羅阿臭一笑,扯過一壇子酒一拍,灌了一大口,眼睛卻一直盯着他。

虞清溪眼眸垂了一下,又望向他,壓抑住了想要摸了摸臉上是否有不妥。

誰想羅阿臭将酒壇子往桌上一放,三兩步走到虞清溪面前,捧起他往後躲的臉好一番察看。

“唔……”虞清溪正想施手擺脫他,那人卻是放了手。

羅阿臭退回去拎起那壇子酒,倒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從嘴角撒出,顯得很是豪放不羁。可那一雙眼睛卻是一直看着虞清溪,不曾錯開一忽。

虞清溪微微皺了皺眉,不知這人為何這麽看着他。他的目光掃過羅阿臭的手上,也不似方才握着夜香車的那雙髒污蒼老。

“你的臉是你自己的。”羅阿臭道。

虞清溪想起這人分分鐘換臉的事,點點頭:“是。”

羅阿臭頓了一下,看着他的臉又是灌了一大口酒:“你找我有何事?”

“我……”虞清溪頓了一下,“我姨娘說西十六街的羅阿臭,是我師叔。”現下,他不想提打理莊子鋪子的事了。

“哦?”羅阿臭仰天大笑,那笑容裏分明是不信的。他們這些暗人,除了交好的會相互走動,哪裏會随便找上門。他道:“這麽些年,你還是第一個帶酒上門來看我的……師侄……”

虞清溪心裏有些懊惱,但面色卻是淡淡的:“聽姨娘提起,一時有些好奇。”

“你姨娘是哪個?”羅阿臭看他。

虞清溪回想了當日的話語,道:“花觞。”他知道花殇定是她的代號,因為七姨娘在虞家的名字可不是這個。

羅阿臭本提到嘴邊的壇子頓了一頓,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虞清溪,好久才道:“說吧,尋我什麽事。”

虞清溪想了想,只好道:“想托你尋個人。”

“怎麽就确定我能尋得那人?”羅阿臭皺眉,看了一眼身邊的酒壇子,道,“也罷,看在這兩壇子琥珀光的份上,我便勉力幫你尋一尋。”

“可有紙筆?”虞清溪道。才問完,就看到了羅阿臭眼裏的戲谑。問一個收夜香的要紙筆,虧他說得出!虞清溪偏目。既是要尋人,都不曾早做準備帶了畫卷過來。扶額!又自打臉面了!

羅阿臭只那麽一笑,便走進裏屋去了,很快拿了紙筆出來:“将就用吧,收夜香的只有描眉筆!”

虞清溪眼一擡,掃過羅阿臭的眉毛。正常的收夜香的會有描眉筆嗎?除非是收夜香家的婆娘!

“看甚!”羅阿臭退了回去,一腳踩到椅上,拎起酒壇子灌了一大口,“老子這張臉可不是畫的!”

虞清溪垂目不語,拿起描眉筆在紙上輕輕勾勒。也虧得是這描眉筆,用那毛筆,他還畫不到這麽傳神。畫完,他将紙遞了過去。

羅阿臭伸了兩指一扯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随即看了虞清溪一下,将酒壇子擱在一旁桌上。他道:“你尋這人作甚?”

“幫我管管莊子理理鋪子。”虞清溪看這人的神情,應當是認識這人的,便直說了。兩個重名的人互相認識,這……難不成羅立只是個代號,背後有許多人用這一個身份?

羅阿臭對着這畫像沉默許久,意外地來了一句:“花殇沒教過你換面嗎?萬事都頂着這張臉。”

饒是冷靜如虞清溪,也被那兩字激得一陣茫然。他手裏是沒有什麽換面的工具,原先虞家的小院子也沒尋得類似的東西,倒是真不知道教沒教過。

羅阿臭見這人一語不發,面色雖沉靜,可瞳孔輕微一放又收縮,只那麽一忽,卻是被羅阿臭看了個正着。這人不回答,他也是知道答案了。羅阿臭有灌了一口酒:“算了。尋得此人是直接讓他找你,還是你過來領他?”

“直接過來找我吧,城東任府灏瀚苑,我會告知司阍留意。”虞清溪道。

羅阿臭擺手,拎着酒壇子轉身就進裏屋去了。

虞清溪皺了皺眉,這就算送客了?他莫名其妙地走出屋,離開了這座小院。

羅阿臭輕巧地坐在屋檐,看着這人離開,随後才灌進了一口酒。人走了半晌,他才想起,怎麽就确定他會幫那小子管莊子理鋪子?!想起那人的臉,好吧,肯定會答應!可是,那張面皮明明拿過來沒多久,還沒用過,他怎麽就跟看見過一樣?羅阿臭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又猛灌了幾口酒,不再多想。

虞清溪在巷子裏慢慢走過,到街口的時候,已将思緒理過一遍。還未到馬車邊,春雨便撩開了車簾,下來扶他上車。兩人按着原路返回,倒騰着換了任府的馬車回去。到任府的時候才申時初,任桑榆才剛剛醒過來。

任桑榆看了一眼日頭,又看了一眼沙漏,趕緊爬起來。見虞清溪進來,便道:“清溪,怎的沒叫我,都這麽晚了!”

“我出去了一趟,就沒顧到。”虞清溪道,“剛開始鍛煉總會有不适,過一陣适應了就沒這麽乏了。”

“嗯。”任桑榆也是明白,“你去哪兒了?”

“鋪子裏轉轉。”虞清溪并不想說太多,轉而就道,“洗一洗面,出去用一點點心吧。”

任桑榆起身由奴婢伺候着洗漱,吃了一些點心就想去看書,結果被虞清溪拉着在院子裏慢慢走了一圈才罷。有了第一日的教訓,之後開始任桑榆都将一整日都排得滿滿當當。卯時初起身,跑圈紮馬步一個少,沐浴之後稍用些早膳便去相顧苑請安,回來便溫書練筆,午膳後小憩半個時辰,又繼續看書,晚膳後紮馬步半個時辰。

大約是任桑榆的決心很大,任範氏與老爺商量一番之後,便開始着手給他尋先生。

而虞清溪只看着任桑榆身子受得住,便沒有說什麽。三日之後,他終于等來了羅立。只不過,這個羅立與他記憶中的不太一樣,雖然臉還是那張臉。

“給我說說你的情況?”虞清溪捧了盞茶水坐下。

羅立微微擡眼望了一下,又很快低下去:“回三少夫人的話,小的本是莊戶人家,跟着村裏秀才認過一些字,遭災之後便自賣為奴,跟過船,當過小二,也做過一陣帳房。”

“找到你的時候,是在做帳房?”虞清溪聽着他的字眼,便問道。

“是。”羅立一福。

“正好,我這兒需要個人幫着看看帳,你可願意留下?”虞清溪道。

羅立看了他一眼,将身契遞了過去。

虞清溪捏着他的身契:“尋你的那人買下的?多少銀子買的?”

“是,八兩銀子買的。”羅立道。

“八兩……”虞清溪輕輕呢喃,“半壇子琥珀光都買不到,阿臭不會計較吧?”

羅立埋頭。

“好了。”虞清溪收起身契,“現下剛秋收結束,我有幾個莊子,你替我過去收糧。”

“是。”羅立應下。

“既是做過帳房,那也別浪費,将他們這些年的帳都翻看翻看。”虞清溪道,“爪子太大的正好扔回給他主子。”

“是。”羅立又應。

“好了,”虞清溪道,“春雨帶他取牌子。”他順手将身契遞給春雨,讓她收好。

春雨便帶着羅立退下。

虞清溪看着那身影下去,不由地捏了捏眉心。是因為正做着帳房,才會有此不同嗎?一個當張帳房的,和一個販賣中的奴隸,氣質的确是有本質區別。本倒是沒打算送銀子過去,現下看來,要不去跑一趟探探?

而退下的羅立也是心裏疑惑,不是過來當莊子鋪子的總管事嗎,怎的又突然改了主意?難不成……被看出來了?他稍摸了一下臉面,沒問題啊!

羅立去了京郊莊子上,當夜虞清溪便在任桑榆睡下之後摸黑跑出去了一趟。他熟門熟路地翻進羅阿臭的院子,敲門進屋。

“這麽晚有甚事?”羅阿臭披了一件薄衫出來。

虞清溪借着燭火看清了這人,才遞了銀子過去:“勞師叔墊付的銀子。”

羅阿臭噙着笑,接了銀子在手裏抛了抛:“還不若帶壇子酒來呢!”

虞清溪只好道:“下次罷,今日來的匆忙。”

“好。”羅阿臭淡淡地看他。

“多謝!”虞清溪告辭走人。

看着人消失在夜色裏,裏屋走出了一人。若是虞清溪還在,便會發現,這人的臉與那日見到的阿臭一模一樣。那人拍了拍羅立:“這誰啊,面生的很?”

“師侄。”羅立将兩顆銀子按到面前那人手裏,“記着,這人若是再來,你別出岔子。”

那人皺眉:“你離開,跟這人有關系?”

羅立往裏走的步子頓了一頓,卻什麽都沒說,又擡步進去。還好趕回來拿些東西,不然就說不準被發現了。今日的情形看來,他的小師侄并不十分信任他,可為什麽又要巴巴地找他呢?或者說,為什麽要找戴這面皮的人呢?不過正好,他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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