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萍水相逢一

排班表一出,翁佑之暴躁的關掉了手機。明天又是一個24小時的值班,這是他這周的第二個全值班,比起簡陋的醫療環境以及刁鑽的病人,這種漫長而又難熬的值班,更讓他難以忍受。

翁佑之正經名牌醫科大學畢業,本碩連讀,出來就在林市大三甲醫院就職,一路順風順水,兒科大主任林至溫的親傳弟子,自身業務能力也不錯,熬過幾年,順利升了主治,日子過得穩穩當當,無波無瀾,時間一長,翁佑之在享受安逸的同時,也隐隐約約開始覺得有些乏味。

他把這話和同事一說,同事心領神會,給了他一個微信號,翁佑之不明所以,同事只好說:“我明白的,一個人太久了,偶爾會有些寂寞的。”翁佑之白了他一眼,埋頭開始寫病歷。

翁佑之不信邪,又和他爸說了自己的體會。

“生活不能總一成不變,換個地方,你可能就會有一番不同的感受。”翁海明在晚飯後,對兒子進行了一番提點。

“所以?”

“我醫院剛好缺兒科醫生,你來我醫院一段時間?”

翁佑之有點猶豫,最終他還是同意了。

從辭職到新醫院入職,前後不過兩個月時間,而入職僅半天後,翁佑之恨不得把衣服往他爸臉上一摔,說自己不幹了!

翁海明是林市雲合縣人民醫院的院長,翁佑之從小在林市長大,對這個醫院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是一個二級醫院,而且環境還可以。經過短期的入職培訓後,翁佑之正式下臨床。

那是一天陰雨連綿的早晨,翁佑之穿着西裝打着領帶開着一輛本田就來醫院了,務必顯得自己專業和鄭重。穿過近些年建起的新樓,在路标的指引下,他來到了一棟灰舊老樓,看着兒科标牌,翁佑之扯了扯領帶,給他爸撥通了電話。

“兒科是最後那棟樓嗎?”

“就是那棟看起來灰灰的髒髒的二層樓的住院部三個字大燈還不亮的那棟?”

電話那邊确定以及非常肯定告訴他,他沒有走錯路。

翁佑之二話不說挂了電話,進了兒科大門,開啓了他人生的不歸路。

雲合縣人民醫院環境總體來說還不錯,門診近幾年重新修葺了一番,還建了新的住院大樓,而之前舊的住院部就難以言喻,兒科正在舊住院部。翁佑之每走進一步,心就往谷底落了一分,走廊昏暗,到處都是小孩的哭鬧聲,以及家屬喊換藥的叫喊聲,竟然還有幾名家屬在床頭因為換藥的先後而破口大罵,當一名護士拿着藥水踩過他嶄新的皮鞋後,他堪堪維持住的鎮定表情終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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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翁佑之吧,來得挺早啊。”主任通知他十點前來就行,翁佑之九點就來了,想熟悉熟悉新環境,和同事熟絡關系。

再不高興的翁佑之也得擠出一絲笑容來,規規矩矩朝主任問了好,主任也沒多說什麽,就把他指派給一名年紀稍長的醫生,翁佑之偷瞄他的胸牌,上面只寫着醫師,主任叫他先跟一周的班,還說了些規章制度,翁佑之都一一應下。

那名醫生名叫霍運,大概三十多歲,翁佑之看不大準确他年紀,面相不太顯老,就是發際線有點高,主任走後翁佑之對霍運重新做了自我介紹,霍運也客客氣氣的,剛好是查房的時候,翁佑之便跟着他一起。人民醫院查房随意的很,醫生各自找到自己負責的病人,查看詢問一番便就完事,翁佑之暗自皺眉,以前他們科室,晨會查房都由科主任帶頭,所有住院醫都參與每個病人的查房,且查房內容事無巨細,絕不像這般敷衍了事。翁佑之早就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夥子,有些話,不當說也不必問。

大致了解環境後的翁佑之耐心早已告罄,一上午就在小孩的哭鬧中和家屬的換藥喊叫中渾渾噩噩度過,坐在醫生辦公室裏,翁佑之恨不得把自己邊緣化,以免對面幾個寫病歷的醫生沒事就擡頭打量他幾眼,看什麽看!沒看過帥哥嗎!他頭皮一片發麻,只能無意識的翻看病歷,而病歷寫的什麽翁佑之卻絲毫看不進去。不過短短三個小時時間,仿若一個世紀,終于熬到十二點,翁佑之如蒙大赦,收拾東西就準備走,卻被霍運喊住。

“來來來,還沒帶你去我們值班室,先看看再回去。”

翁佑之:“……”完全不想去!!!

翁佑之保持微笑跟在霍運後面,霍運走到走廊盡頭,掏出鑰匙,擰了一下沒擰開,然後又用力擡着把手提了下再擰了圈鑰匙,門開了,一股煙味早餐味夾雜着撲面而來,翁佑之下意識屏住呼吸,然後站在門口猶豫着不肯進去。

裏面就是一張普通的病床,被子還有不明污漬,床邊垃圾桶早就堆滿了,旁邊桌子上亂七八糟放着早餐水果,牆壁上一排挂鈎上挂着白大褂,值班室非常小,再多幾個人就轉不開身,翁佑之心中冷笑,反正也才幾個醫生,住院醫更少,這麽大的值班室也就湊合了。

霍運對他的尴尬毫無所覺,拉着他進來,然後指着挂鈎告訴他工作服都挂在這。

“那更衣室呢?”翁佑之下意識問道,早上他在醫生辦公室直接就套上了工作服。

“嘿嘿,這裏不就是更衣室嗎?”霍運一屁股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又準備給翁佑之倒。

翁佑之馬上擋住他的手,讓他不要客氣,又說自己還有事,脫下白大褂轉身便逃之夭夭。

出了兒科樓,翁佑之才猛地松一口氣,心卻更加沉重起來,他狼狽的鑽進車裏,剛搖下車窗,就看見一個人跟他打招呼,翁佑之頓了幾秒,才記起是自己的新同事,兒科唯一的一名女醫生,叫文玉玉。翁佑之只笑着朝她點點頭,然後便搖上車窗立刻驅車離開,一切與這醫院有關的人或物,都讓他心裏發緊。

翁佑之回到家裏,這是他爺爺奶奶留下的房子,平常翁海明也住在這,周末就回到林市他們的家。翁佑之到家時,翁海明正在做飯,顯然已經回來一段時間了。

一到家翁佑之就氣的在餐廳走來走去,偏偏又不說一句話,只用表情表達自己的憤怒,翁海明沉浸在做飯中,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翁佑之不滿的錘牆,翁海明才回頭笑眯眯的問他:“科室怎麽樣?還習慣嗎?”

說到科室就來氣,翁佑之三十年來沒這麽委屈過:“你去看看,這也叫科室嗎,整個就像菜市場,你見哪個科室沒有呼叫鈴,是靠人聲喊換藥的?”

“兒科小孩子多,難免愛玩鬧,特別是愛亂按呼叫鈴,這樣容易影響工作。”翁海明嘗了口湯的鹹淡然後慢悠悠說道。

“那病區管理呢,你看看床位之間距離,有一米嗎?還有醫生值班室,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這些都是小問題,收拾收拾不就能住了,況且別人能住,你就不能住了?”

“我不管,我明天就去人事部辭職。”

翁海明關掉煤氣,聲音不禁嚴厲起來:“醫院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當時我問你願不願意,是你自己說願意的,現在一天不到就說辭職。是,你辭職走人無所謂,別人怎麽看我?說我走後門帶兒子來過家家?”

翁佑之氣得青筋暴起,卻又無話可說,他沒想到除了坑爹,還有坑兒子的,這種破地方讓他多呆一天,他都要瘋掉。

“既來之則安之,你又不住值班室,只是一個上班的場所,在哪都是治病救人,慢慢就會習慣的,你要實在不肯,就呆滿一年,一年後你愛辭職就辭職行不行?”翁海明知道這件事他做得理虧,只得順着自家兒子。

“一年??”翁佑之還欲反駁,卻直接被翁海明打斷:“不要讨價還價,你是個成年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這一年你就當幫幫爸爸,如果不是這裏醫療人員實在稀缺,我也不會讓你來。”說到這裏,他又放軟了口氣:“我知道,這裏沒有你之前單位好,但是這裏需要你,需要你這樣優秀的人才。”

翁佑之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轉身回了自己房間,飯也沒吃,把自己關在了房間一下午。躺在床上不由得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以前幹淨明亮的辦公室,親切熟悉的同事,以及那些可愛的病人,想着想着,頓時悲從中來,不禁感慨了一句,這就是自己作的死。

經過一下午加晚上的心理建設,翁佑之整個心态都崩了,開始自暴自棄起來,也不操溫和有禮的人設了,一上班就臭着張臉,雖然沒有對同事愛答不理,就是始終冷冰冰的,一些想和他套近乎的同事護士都只能望而卻步。

連着跟着查了幾天房,翁佑之早就沒了興趣,他找了借口坐醫生辦公室看病歷,霍運也沒勉強他,自己一個人走了,翁佑之看着寫得亂七八糟的病歷皺眉,心裏不禁暗罵寫得都是些什麽垃圾,正當他看完一份病歷順便找出不下十處錯誤時,一個婆婆抱着小孩子來找醫生,翁佑之看到小孩子口唇紫绀,下意識掏出聽診器就給小孩子檢查,喘息音明顯,拉開包被衣服,有輕微的三凹征,他收起聽診器,告訴婆婆,寶寶明顯缺氧,要上氧氣。

婆婆一臉懷疑,孩子好好的,哪裏像缺氧的小孩子?嘴巴紫就是缺氧了,說不定是冷呢?她眉頭一挑指着翁佑之就說:“叫你師傅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是霍醫生的徒弟嗎?你懂不懂看?不懂就別亂看!”

翁佑之的火氣蹭蹭蹭就上來了,要不是他的職業素養告訴他要冷靜,他能立刻拍桌子和她罵起來,他不懂?他個主治還比不上霍運那個住院醫?翁佑之從醫這麽久來,就沒受過這麽大的侮辱,幾個深呼吸之後,他轉頭出去找霍運,霍運回來後,婆婆見到他立刻堆起了笑容,請霍運一定要幫她孫子好好看看。

霍運聽診後,也是說要上氧,婆婆連連點頭稱是,說該怎麽治就怎麽治,都聽醫生的,霍運笑着打發她走了,回頭一看,翁佑之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霍運大概猜到了是什麽事,還想寬慰他幾句,翁佑之擺擺手表示自己想靜靜。

一定要冷靜!這周過去後主任就差不多讓他坐門診了,那時候就沒這麽多糟心的事了,堅持住,翁佑之,你能行!翁佑之暗暗給自己打氣,幾番自我安慰後,臉色終于緩了下來。

千熬萬熬,終于熬到了十二點,這個醫院就一點好,下午只要有值班醫生在就行,翁佑之跟着霍運要明天才值班,所以掐着點和值班醫生交完班一眨眼就溜了,回到家他看了看排班,明天他值白班,後天值夜班,剛好湊在星期五,值班後的班還沒排出來,翁佑之心裏一喜,覺得值完班應該有兩天假,想到這裏,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

下午值班和值夜班還是比較空閑的,只要不來病人,醫生基本待在值班室,今天輪到霍運和翁佑之值班,霍運忙完了問他要不要去值班室躺着,翁佑之想到亂糟糟的值班室就心裏膈應,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說自己還想看看書。霍運沒多說什麽,一邊玩手機一邊走了,翁佑之松口氣,靠在椅背上想伸直腿,結果伸到一半就被桌子抵住了,翁佑之頓時又來了脾氣,恨不得狠狠踹桌子一腳,他不禁想,人倒黴的時候,連伸個腿都不順暢!

值白班還好,翁佑之坐辦公室還撐得住,到第二天夜班的時候,他就冷得瑟瑟發抖,辦公室空調效果不行,又正值入冬,翁佑之不習慣穿太多,覺得不舒服而且不好看,在以前醫院有暖氣,大冬天只要穿件襯衫加白大褂也不會冷,今天他還加了一件毛衣,還是冷得不行,他蹭到護士站那邊,發現有小烤燈,翁佑之也不在乎形象了,搬了個小椅子就坐到護士旁邊。

護士被突然冒出來的人也吓了一跳,看見是翁佑之,問他怎麽不去值班室,翁佑之笑笑不說話,說自己睡不着,這句話落音不久,他就有點昏昏欲睡,之前是冷,現在暖和點了就覺得睡意來襲。

翁佑之是誰?他絕不會做這種自打臉的事,就是偷偷掐自己一把,也不能睡着讓護士看笑話,為了讓自己轉移注意力,翁佑之開始東拉西扯,說些以前醫院有趣的事,護士也不打瞌睡了,聽得興致盎然。

夜晚萬物俱靜,偶爾聽見小朋友哭鬧幾聲,立刻又被家長哄入睡眠,護士站裏講故事的翁佑之壓低聲音娓娓道來,柔和的燈光照在他的臉色,少了幾分平時的冷漠,翁佑之長得本就不差,五官标致端正,且從小養尊處優,皮膚也細膩白嫩,身材勻稱高大,在一群平平無奇的醫生中簡直是自帶光環,就算是天天臭着張臉,也有年輕護士想勾搭他,更何況是現在褪去防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的樣子呢。

翁佑之講得精神了就不想講了,說了這麽久,他還不知道這個護士叫什麽名字,他裝作不經意的瞟過胸牌,看見了名字,叫賀薇。

賀薇覺得他故事講得好,人長得更好,想到他平時冷冰冰的樣子,竟然對自己說話這麽細聲溫柔,賀薇心裏一陣竊喜,總覺得自己在翁佑之心裏是特別的。

翁佑之倒沒想這麽多,只想快點熬到天亮然後下班,他看了看手表,已經淩晨四點了,四舍五入就要天亮了,再四舍五入就要下班了,終于熬到頭了。

賀薇覺得意猶未盡,亮晶晶的雙眸望着他:“繼續再講一段?”

翁佑之頓時就不高興了,咋滴?當他是故事會嗎?一段講完再來一段?

翁佑之呵呵一笑,低頭掏出手機開始打游戲,賀薇識趣的不再做聲,兩人就在相對無言中,熬到了天亮。坐了幾個小時沒動,還是硬靠椅,翁佑之站起來時感覺渾身酸痛,他把手機一收,就在醫生辦公室門口望着大門的方向,翹首以盼等着主任來上班。

主任沒等到,霍運倒是從值班室先出來了,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以及眼角黏着不明分泌物朝着翁佑之走來,剛開口準備打招呼,翁佑之便不動聲色退了兩步,看着對面一張一合的嘴巴屏住了呼吸。

霍運說什麽他完全沒用心聽,只敷衍的答應幾句,眼神不斷瞟着門口,終于在翁佑之忍不住要打斷霍運講話時,主任來上班了,并且看見了他,還對他招了招手。

翁佑之一溜煙就朝主任辦公室走去,進了辦公室,主任叫他關上門。

“怎麽樣,還習慣嗎?”主任一邊穿白大褂一邊問他。

翁佑之笑了笑沒說話。習慣個鬼!!

“像你這麽優秀的人才,來這裏真是屈就了。”

翁佑之連忙擺手自謙,心想你知道就好。

主任從抽屜裏抽出排班表,遞給翁佑之。

翁佑之随手接過一看,頓時坐不住了,明天開始單獨接管病人上白班,後天又是值班。

“那門診那邊…”翁佑之不死心。

“門診那邊有我還有雷醫生和吳醫生,住院部這邊實在缺人,你先頂一段時間班吧,翁院長也是這個意思。”

翁佑之面無表情把排班表放下,心裏卻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

“你看怎麽樣?沒問題吧?”主任把表收了起來。

有問題!很有問題!我需要休息,我應該坐門診,我要辭職!翁佑之內心幾近咆哮,一宿未睡的他,疲倦在此刻湧上了四肢百骸。随後翁佑之機械的點點頭,然後轉身出了門,連主任喊他都仿若未聞。

翁佑之麻木的穿梭在病床間,霍運幾次想問他怎麽了都沒機會問出口,交班查房完後,開完臨時醫囑,翁佑之收拾東西就驅車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漱,他錯過正在擦桌子的翁海明直奔浴室,看着鏡子裏臉色蒼白的自己,翁佑之一言不發開始洗澡,熱水從頭淋下,淋過他的心湖,卻激不起一絲波瀾。

洗完澡出來後,翁海明問他吃沒吃早餐,翁佑之搖搖頭就回去了自己卧室,然後鎖上了門。

手機嗚嗚震動了兩聲,翁佑之煩躁的點開,上面赫然寫着:如果不能改變環境,那就改變自己的心态。發件人:爸爸。

去他媽的改變心态,翁佑之把手機一丢,摔在地毯上,蒙上被子就開始睡覺。

一時間只剩下時鐘轉動的聲音,仿若一切開始塵埃落定。

作者有話要說: 幾萬字的小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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