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生

虞陽的偏殿裏,闵琰正在焦急的等候着。

鎮寧君身披着慵懶厚重的雪白狐裘,神态病恹冷淡,身影幽幽冷冷的,像只雪夜裏飄忽的幽魂。他身後跟着并成兩列的家眷,整齊素白的衣服在黑寂裏走過,一人在身後替他舉着傘,朝着燈火通明的宮殿走。

沉重的殿門推開,呼嘯的風雪灌入屋內,門口的兩盞燭火危險地顫動起來。随之響起的,還有鎮寧君那常年寡淡的、冷飕飕的聲音——

“寒冬料峭,二殿下如此急匆匆的召臣前來,可是有要事啊?”

闵琰忙匆匆走過去,“鎮寧君,你來了!”

鎮寧君從鼻腔擠出聲“嗯”,病态尖俏的臉被寒風吹過後更顯蒼白了些。他眼梢陰柔狹長,薄唇恹恹的緊閉着随意地坐下來,似乎是被風雪吹厭了,連往日譏诮跋扈的氣焰都淡了幾分。

鎮寧君本名赫連玉,由先王敕封,乃是虞陽名門望族之後,如今乃是朝中威望最高的一個。十幾年前,還曾給宗室貴子當過啓蒙老師,負責教書識字。但因為脾氣刁鑽,罵人狠毒,整治下人手段又殘忍,不出一年就因品性太差被罷免了這一職務。

甚至還因此在虞陽貴胄中出了名。

而那個宗室貴子,恰巧便是眼前這一位,當今君上唯一的弟弟闵琰。

殿內的侍女在旁添茶倒水,闵琰那張少年意氣的臉上此時滿是愁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似的說道:“現在可該怎麽辦?鎮寧君,你快出出主意吧。”

赫連玉無意接這句話,細長的眼睛慵懶地瞥了他一眼,等他繼續往下說。

“這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宮裏還冷的像進了鬼窩似的,馬上就要過年了,城裏卻連賣對聯的小販都不敢出來擺攤。如今外界風言風語,流言怎麽傳的都有,照這麽下去得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闵琰焦急的直在鎮寧君面前晃來晃去,“鎮寧君,你說說看,自先君時候起,有過哪次打仗因為折了幾百個士卒,就滿城發喪、滿王宮裏挂白绫的嗎?連年都不讓百姓們過了,這哪裏像話啊?”

殿內牆壁上的繁複石刻散發着淺淡的焰色靈流,被不知來向的風一吹,水波似的微微晃動。

赫連玉好似根本不在意,懶懶抿了口茶,才拖着嗓音道:“怎麽不像?”他神情漠不關心,“我虞陽勇士捐軀衛國,哀悼英烈本沒什麽錯,何況是君上的意思,誰敢不從。”

闵琰站定在他面前,想想就覺得不解,“可他何至于這樣?身為一國之君,整日把自己關在祭靈殿裏,他這麽守着,難道能把死人守活了嗎?況且據我所知,他跟那位六殿下沒什麽來往,這麽做到底圖個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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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前,虞陽國君闵韶曾率兵與東靖大戰了一場,回來以後就生了場很嚴重的病,險些命喪九泉。

好在闵韶修為深厚,又挺了過來,不等大病痊愈,他緊接着又當着修真界衆人的面,在天隐山山腳下奪回了一具屍體,帶回虞陽,親手封于靈棺內,安置在祭靈殿裏。

闵韶對外,稱是祭奠喪命于戰場的将士,滿城哀悼亡靈。期間侯爵之家不得筵宴,庶民不得婚嫁,宮內禁食葷腥。

而實際上,宮裏頭的人都明白,他所悼的,恐怕只是靈棺裏的那位罷了。

頭七守完守二七,二七守完守三七,眼看一個多月過去,七七都該滿了,仍是沒有從祭靈殿裏離開的意思。到底怎麽回事也不說,誰去勸也不聽。

這也是這位虞陽國君最大的毛病——偏執。

赫連玉覺得可笑似的,倏地笑了。他倦怠的閉了閉眼,指尖搓着暖玉,懶懶地道:“圖個什麽……誰知道呢?這件事,二殿下合該去問問靈棺裏躺着的那位。”

“這、這我怎麽問?”闵琰不禁磕巴,随後他又央求道,“鎮寧君,你去勸勸我哥吧,早些讓他出來。他病才好了不久,再這麽下去,身體都會垮掉的。”

赫連玉陰柔的眉間看不出喜怒,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二殿下找我前來,就是為了此事啊……臣雖然有心想幫忙,可君上執意如此,這世間,哪有人能勸得動呢?”

“……”

“恕臣無能啊。”赫連玉拖長了聲音,涼飕飕地笑,“何況,君上貴為一國之主,臣相信他定會顧及身體,以大局為重的。不信您看,君上一月不出祭靈殿,這偌大朝堂,不仍舊還好好的麽?”

“鎮寧君……”

“行啦。”赫連玉扭了扭脖子舒絡筋骨,站起身來,披着厚重狐裘的身形依舊顯得細瘦,寡淡道,“這種事,臣不過一個外人,怎好插手呢?二殿下乃是君上的手足兄弟,他是什麽脾氣,您再清楚不過,若是連您都說不動,就只能等君上自己想明白了。”

赫連玉微眯起的眼中精寒細碎,踏出殿前,皮笑肉不笑的道了句:

“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啊。”

……

半個時辰前,蕭成簡已經被宮衛拉走了。

殿外的風漸漸小了,懸在匾額上的白绫幽幽飄蕩着,夜空仍降着潔白的細雪,落在殿外的窗棂上,被燈火燭光映得晶瑩明亮。

殿內成排成列的燈火強盛灼目的燃燒着,卻慘白得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闵韶仍在案前站着,面對着階上的靈棺,眸中低沉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沒過多久,殿門被人叩響了,推門進來的是個老侍官,身後還跟着端了熱茶的侍人。

老侍官名叫付偲,五十歲左右的模樣,跟在闵韶身邊有些年了。縱然平日口齒伶俐,面對着如今這般狀态的闵韶也說不出什麽,拘謹的站在一旁,勸道:

“君上啊,時辰不早了,喝口茶歇一歇吧。”

闵韶忍着腦顱深處傳來的陣陣灼痛感,動了動,并沒有去碰那盞茶,只是走到旁邊的蒲團坐下來,揉了揉眉心,厭倦地支頤着閉上雙目。

殿內火光搖曳,侍人将熱茶放下了,轉而去檢查檀木架上的燈盞。

許是身體已經疲憊至極了,不過多時,闵韶便以這個姿勢睡着了,他的呼吸漸漸勻緩下來,眉間的郁色卻未曾随着熟睡消退,輕易便能看出平日的憂慮深重。

睡意朦胧間,老侍官仿佛在耳邊嘆了口氣,替他披了件衣物。

宮人們的腳步退了出去,殿門沉緩地閉合上,不知名的風吹得滿殿燈火搖擺晃動。

幽冷寂靜中,幾近透明的淺痕順着地面游離蔓延,劃成詭異的痕跡。

一陣光芒驟然激起。

又在無人察覺間瞬息黯淡了下去。

翌日清晨。

殿內忽然傳來怒聲,殿裏年紀小的宮人被吓得哆嗦,慌慌張張的跑出去了,差點撞着個人——正是收到傳令急急忙忙趕來的付偲。

“人呢?付偲!”

迎着這道怒聲,付偲趕緊推門進來了,加快腳步走進內屋,“诶!來了來了,君上您怎麽了?”

付偲打眼這麽一瞧,他家君上瞧起來似是也沒什麽不對,除了臉色難看以外,身體安然無恙,周圍也沒有異狀。

緊接着他便聽見君上發問了——

“孤為什麽會在這裏?”

付偲一時以為自己耳背,矮了矮身子湊近了些,“您說什麽?”

“孤問你孤為什麽會在這裏!”闵韶眉間陰沉。

付偲頓住了,不明白他家君上今個早上怎麽睡糊塗了,不自覺露出疑惑茫然,“什麽為什麽?”

闵韶冷厲的眯起眸,質問道:“你說呢,這是什麽地方?”

付偲左右掃視了一圈,仍是沒明白,讷讷回答:“廣……廣陽殿啊。”

闵韶冷冷盯着他,目光鷹爪似的銳利,像在看一只待宰的雞仔。

付偲冷汗涔涔,心道這莫非是害了什麽癔症嗎?

這事他也不敢想,他也不敢問,誠惶誠恐的道:“那君上您說,您應該在哪啊?”

闵韶從牙縫擠出一句,“當然是祭靈殿。”

“祭靈殿,哦……”付偲上了年紀,半晌才反應過來,“祭、祭靈殿?!”

他吓了一跳,惶恐不已的拍着大腿趕忙道:“诶呀君上!您去那祭靈殿做什麽?咱們虞陽國近年來太平順遂,并無國喪啊。特別是君上您身體健朗,鋼筋鐵骨,放眼五州十六國哪個有您健壯?瞧瞧您容顏俊美,容光煥發,胳膊大腿孔武有力,力抗五岳倒拔泰山那都不成問題啊!”

“以您的福壽,可是能與日月相争、與天地可較的,何至于在祭靈殿待着?!”

“……”

闵韶瞪視了他片刻,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

付偲這人慣會瞧人臉色,怎麽敢在這段時間與他這樣說話?低頭再仔細打量,他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只有件平時睡覺穿的中衣,發冠應是昨晚被拆下了,頭發還是披散的。

……且不說有誰敢膽大包天趁他不注意脫了他的衣裳,就是有人想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送他回房,都是個十分困難的問題。

闵韶心中騰起一股異樣,轉而又向四周看了看,發現牆壁上用以調溫的石刻此時并未開啓,但他竟也沒覺出冷來。

按理說眼下深冬時節,特別是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雪,溫度應該寒冷至極才對。

他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蹊跷,立刻蹙着眉走上前,将殿門打開。

此時的庭院中,幹幹淨淨,被打掃得纖塵不染。

闵韶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如既往的景象,卻驀地錯愕頓住了——

院中的雪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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