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飲鹿宴

昨夜一場驟雪,照理說即便庭院清掃幹淨了,樹枝屋檐上也該殘有雪白才對,可如今卻半點冰霜不見,甚至有幾棵樹木還抽了芽。

闵韶沉默的盯着庭院看了許久,忽然閉上雙眼,手掌覆壓住額頭,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自嘲地喃喃:“我這是在做夢啊……”

付偲湊了過來,站在他身後,躬着身子關切道:“君上,您還好嗎?”

闵韶聞言轉過頭來,若有所思的看着付偲,自言自語道:“不應該……”

付偲湊近了點,“不應該什麽?”

“孤夜有所夢,也不應該是你。”

“……”付偲竟難得接不上話來。

屋內香氣清淡,殿中央鋪就着華貴的白狐毛毯,上面擺了張精致窄小的幾案,香爐熏煙袅袅升起。床頭的窗棂外,有一樹常年被靈力滋養着的,一年四季都盛放的桃樹,此時正在清晨薄霧的籠罩下綻放,柔美灼華。

闵韶感到有些頭疼,披了件衣裳坐在寝殿內,略微出神的看着眼前。

晨起的清風、鳥鳴、溫度,還有飛翹的檐角,消失的白绫……

一切都太真實了。

他靜默了一會兒,看着順着敞開的窗飄落進來的花瓣,忽然問了句:“付偲,現在是什麽時候?”

付偲答:“早上。”

“……孤問你是什麽年月。”

“哦,修真歷六千六百三十八年。今兒個已經是二月十五日啦。”

闵韶不禁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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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年……

三十八年。

這是他離開天隐山,成為虞陽國君的第四年。是修真界最多災多難的一年,亦是溫玹尚還未死的一年半以前。

聽到這個日子,他心底不知是個什麽滋味。苦澀、欣喜、詭秘,接連翻湧上來,五味雜陳的看着眼前,恍惚覺得,這夢不醒也罷。

他寧願在裏面醉生夢死。

揉了揉眉心,他仍舊不敢相信,試探地對付偲問道:“如今祭靈殿裏……可是空無一人?”

“空無一人。”

“……當真?”

“當真。”

屋內又靜了一會兒,付偲瞧着他今日狀态着實不對,于是趕緊換了個話題,道:“君上啊,堯國國君發來宴請,定在下月初三,您可要去嗎?”

闵韶緩了緩,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道:“宴請?”

付偲道:“是。只請了您一個,說要邀您前去共商國是,把酒暢談吶。”

在十六國之中,與虞陽毗鄰的國家有兩個。

其一是東靖,其二便是堯國了。

堯國在十六國中實力強盛,國君十分好戰,在短短十幾年中發起的大小戰争不計其數,近乎一半以上的國家都與他國有過争執,堪稱是五州之中最蠻橫無恥、最愛沒事找事的典範。

但好在虞陽并不弱于它,所以堯國近年不僅沒和虞陽有過糾紛,甚至有時還會刻意讨好。

闵韶不知想到什麽,眸色略深暗了些,還是答應下來,“可以。”

付偲點了點頭,“好,那老奴這就命人去回複。正好下月浮荒之巅的飲鹿宴與之沖突,就直接推拒了吧。”

“……等等。”

付偲正要走,聞言趕緊轉回來,問:“君上還有吩咐?”

“你方才說飲鹿宴?”

“是啊。”付偲說到這個,絮絮叨叨起來,不放過任何一個吹捧主子的機會,睜着胡扯,“飲鹿宴一年一次,都是不過二十五歲的少年才可參加的。雖然都是各國各宗門的優苗翹楚,但說到底也只是群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攪和在一塊玩罷了。像君上您這般身份顯赫、卓絕拔萃的人,就猶如擎天巨擘,往那一站就是鶴立雞群高不可攀啊,旁人都得被您滔天貫日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簡直沒有心思辦什麽宴席了。所以這個活動,您從來都是不去的。”

“……”

闵韶習慣性的忽略了付偲,雙手交疊,沉吟了片刻,面無表情道:“告訴堯國國君,就說我已經接了飲鹿宴的請帖,改日再同他相約吧。你去準備一下,過幾日動身前往浮荒之巅。”

“哎,這就是了!”付偲反應極快的一拍大腿。

要不怎麽說付偲這個人乃是狗腿中的一絕!

這事換做別人,就算不覺得尴尬,也早該好奇問問他今年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了,但付偲不僅不問,還臉色都不帶變的,想也不想立馬改了口風:“君上平易近人,不矜不伐,老奴一把年紀了,都從未見過比您還謙恭低調的人!虞陽有您這樣的國君,定是祖上積德,今後前程似錦啊……老奴領命,這就下去命人準備。”

付偲拍完這通馬屁就走了。

闵韶揉了揉太陽穴,略感煩躁,起身走向窗邊靜靜站着。沒來得及打理的衣襟微敞着,拾起窗棂上一瓣桃花捏在指尖揉搓。

那張冷峻的臉上,此時情緒難以化開,冷鋒似的劍眉微蹙着,盯着揉皺的花瓣,似有所思。

……

在接下來的幾日裏,虞陽并無異狀,但闵韶每日醒過來,仍會叫來付偲問上一遍年月。萬幸的是,詭異的事情沒再發生,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年。

不過他有時難免還會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有時一天之中無論付偲怎麽告訴,他都要往祭靈殿跑上三五回,确定裏面真的空空蕩蕩才得以安心,在這件事上執着得可怕。

日子順着一天天往下過,終于到了飲鹿宴這日。

近千年來,浮荒之巅始終在五州當中威望最高,毋庸置疑是天下宗門之首,山下石道綿延百裏,恢弘壯闊。每到飲鹿宴這日,定然車馬如織,成千上萬的子弟接踵而至,趕往山上赴宴。

在修真界,宗門與國家之間并不相沖突,地位無從比較。

宗門負責修仙問道,而各國則負責凡塵俗事。有的宗門會參涉國家政事,幫扶朝堂,也有的宗門只一心修道除魔,不理俗塵。

像浮荒之巅這樣的蔚然大宗,便屬于後者。雖然地處堯國,但從不參與國政,亦不幹涉紛争。

只是作為五州第一大宗,每年要負責起五州各國各派的關系融洽,舉辦一次為期三日的飲鹿宴。順便也會從這些名門貴族子弟中挑選出合眼緣的、資質上佳的孩童,随其意願,留在浮荒之巅修習。

不過各國雖然掌管凡塵之事,宗室貴胄們卻也是修仙的。

譬如天資卓絕的虞陽二殿下闵琰,當年就運氣極好的被浮荒之巅的明微真人收做了徒弟,如今已經小有所成。

再譬如天資變态的虞陽國君闵韶,和他的師弟溫玹,當年就被世稱“人間仙聖”的傳奇人物太玄老祖收了去,當初石破天驚,不知妒紅了多少雙眼。

虞陽的馬車駛過了石道。

放眼望去,浮荒之巅就屹立于霧霭雲深處,宮殿巍峨氣闊,仙氣缥缈。馬車停下來,精繡車帷嘩地被掀開,金絲紋黑底靴踏地,闵韶從車裏走下來。

他一身華貴的滾金黑袍,腰帶束着那勁厲的腰肢,襯得肩膀結實寬闊,雙腿修勻颀長,眉宇間盡是冷漠寡淡。單是這麽一站,便極其引人注目。

前面先到的人已經被接引進去,後面的人看不見他的正臉,只能遠遠瞧着背影,小聲議論。

“虞陽的馬車?那人是誰?”

“認不出來……不過光看這車,便知不是一般人。”

“诶诶,你看他身邊,那是虞陽的二殿下,據說還是明微真人的徒弟呢……”

闵琰從同一輛車上下來,穿了身精貴華美的袍服,少年意氣傲然,眉眼桀骜,跟在闵韶身邊朝門內走着。

但虞陽的馬車不止這一駕,後面還有不少勳貴子弟。不等旁人細看清楚,浮荒之巅的弟子便已經将人接走了。

闵韶與闵琰走過熠熠流金的殿宇樓臺,繞過仙霧缭繞的茂林修竹,來到浮荒之巅的北峰。

眼前雲開霧霁,一座漢白玉高臺拔地而起,寬闊明亮,正是這座蔚然大宗中有名的“飲鹿臺”。

弟子引着他們入席,闵琰昂首闊步,正跟在後面走着,目光掃到不遠處一群人,突然眼神一亮,揮了揮手臂朝那邊喊。

“師兄!”

站在不遠處的男子身穿白衣藍邊袍服,也是名浮山之巅弟子,五官端正,正氣凜然,衣袍穿得一絲不茍,乃是明微真人座下的大弟子,闵琰的大師兄,名叫溫衡。

此時正和其他弟子一樣,忙着接引來客。

“哥,我過去打聲招呼!”闵琰留下這麽一句,便興奮的朝那邊跑了過去。

闵琰打八歲起就被明微真人收入門下,直到十六歲才回到虞陽,到如今已是二十一歲的年紀,對這裏熟悉得不得了。

闵韶本想站在原地等他,但目光順着那方向看了一眼,臉色驀地微變了變,眸中的情緒難以言喻,緊緊盯着那邊。

溫衡身後,接引的乃是東靖的宗室及勳貴子弟。

透過人群,闵韶仍是一眼看到了,在那群錦服華袍、打扮奢靡的男女之中,有個身穿白衣的少年人,身形纖勁修長,清逸而凜冽,桃花眼裏像盈着寒水,不動聲色的站在旁邊。

正是東靖的六殿下,溫玹。

闵韶只覺得喉頭一緊,有什麽從心底湧上來,移開了視線。

那邊的闵琰和溫衡聊得正高興,明顯心情頗好,半晌才意識到闵韶沒跟過來,回身朝他招了招手,“哥!”

闵韶沒法裝作沒聽見,面無表情的看了眼,只能走過去。

他一靠近,周圍便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看着他額上的墨色道印呼出聲:“是虞陽的那個……!”

虞陽的那個變态奇才,近幾年新任的虞陽國君,世上唯一一個太玄老祖道法的繼承人……

這些不必任何人說出口,都是放眼整個修真界人盡皆知的事。

周圍幾個東靖的勳貴子弟見着也變了臉色,謹慎的打量着他。

溫衡見到闵韶,率先端正的行了一禮,“虞陽君上,幸會。”

身邊的子弟也跟着紛紛行禮,闵韶點了點頭,以示回應,狀似不經意的往衆人中看了一眼——

人群之中,溫玹正好與他對上視線,不禁微怔了下,随即像瞧見了陌生人似的,只得也跟着周圍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

纖長的眼睫下,那雙桃花眼帶着些許的疏離,淡淡道:

“見過虞陽君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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