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九
已經過十二個日夜,葉小釵與素還真依舊相對而立。
一道閃電劈過,素還真氣出周身,蓮冠發簪皆被震碎,白發披散飛舞,臉上滿是雨水,面色沉得可怕,一雙眼冰冷而銳利。
龍氣迅速凝聚成型,自素還真體內而出,龍氣劍其勢雄威,葉小釵刀劍齊出而拄,雙足陷入地下三寸,不閃不避,直面其招。
嘴角溢出血色,他往後踉跄兩步勉強站住,喉中一甜,一大口血嘔在沙土之中。
不容喘息,素還真長劍已出,劍氣縱橫。
“素還真,回來吧……”
【“葉小釵,回來吧……”】
痛極無淚,葉小釵眼中劃出一道血跡,滴落臉頰,與此同時,素還真手中長劍亦深入他腹中。
“素還真,若能喚醒你……”葉小釵的手緊握他的肩膀,“我的命你可以拿去。”
【“葉小釵,我不知道該如何喚醒你,這一劍,夠嗎?”
長劍貫身而過,血水被雨水稀釋沖刷,身體已不知疼痛,也不覺鮮血汩汩流出,只有胸腔中一顆心趨近麻木。
素還真握住那口劍,緩緩抽出:“還是——”】
再一劍。
長劍貫身而過,血水被雨水稀釋沖刷,身體已不知疼痛,也不覺鮮血汩汩流出,只有胸腔中一顆心趨近麻木。
怎樣才能喚回他?風雨晦暗,如銀河倒瀉,其中兩人,皆無法回答。
“葉小釵,”素還真神色漠然,“目的已成,留你已經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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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釵緩緩抽出貫穿身體的長劍,暴雨滂沱中,一人仰天而嘯,似恸哭而無淚,嗓音嘶啞。
“你之心音,我都聽得見。”素還真不為所動,他握住劍柄,提起內元催力再推,“歐陽上智死後,你便失去價值,留你至今,素某仁至義盡。哈,天下靖平,這等胡話你也當真,——到此為止吧。”
葉小釵神情麻木,卻瞥見素還真神情一變,手指在地上輕輕勾畫,隐隐能看出泥土中淺淺描畫的幾根線條。
素還真神色又變,葉小釵似是腳下踉跄,将泥土拂去。
眼前倏然漆黑,似是一股力量将他抽離,耳目皆失,暈眩之後,他已躺在翠環山上素還真的房內,睜眼便見一位闊別已久的故人。
還來不及支起身體,鮮血噴在素還真床周雪白帷張上,腹上衣物洇出血色,那人眉頭一緊:“葉小釵,穩定心緒,我先替你療傷。”
他手掌抵住葉小釵背後導入內力,葉小釵随着他功力引導行氣全身,稍緩回來,在他手心寫字問他:傲笑紅塵,你怎會在此?
“你先別動,讓續緣為你包紮。——素還真讓續緣來找我,說你可能遇到麻煩了。”他看見一邊閉目靜躺的素還真,轉身問道,“是怎樣一回事,素還真怎樣了?”
“唯有最親密之人能以魂識相合之術才能進入他意識之中,當時未能找到素續緣,因此換了葉小釵。”衍文道。
丹竹看着衍文敕書,話語卻對着葉小釵,她神情是全然不解:“已過數日,你尚浮在素還真意識的表層,可見你們還不曾互換精血,——吾先前的香,難道對你無用嗎?”
葉小釵與傲笑聽聞“互換精血”一詞,同是一怔。至此,葉小釵才确定先前只是夢境。
“如今,只能期盼他自行突破了。”
“何必杞人憂天。”丹竹道,“我的香術只得了你皮毛,雖有改變,但有你解開,以素還真的智慧,或許早已察覺。”
她語氣稍緩:“素還真并不危險,倒是武林又将起風波了。吾雖是組織首領,實則現由琢玉樓與落華亭,落華亭只求不聞于世,琢玉樓卻是心心念念稱霸武林,以他智慧,還不至于有如此能耐,他身後的陰謀家才是真正元兇。”
“嗯……”傲笑站起身,讓素續緣為葉小釵療傷,問道,“多謝告知,你可知他下一步有何計劃?”
“不知。我們組織出自同源,體質特異,才能練就特殊功體。”丹竹一擺手,袖中有镯子撞擊脆響,餘音萦繞,“琢玉樓原非組織之人,是吾将其引回,借他身軀修行,以得不朽。——我先前對葉小釵施展秘法,也是為此目的,抱歉。”
組織中人體質特異,功體也特異,修得非是武學至高境界,只求青春永駐、生而不老。功體初成時,褪第一次人皮,是為“人蛻”,可為本人操縱行動,與生人無異,容貌高矮也從此定格,再往後,褪人蛻可由自身操縱,人蛻下軀體無瑕如新生,直至最後一層人蛻落下,性命才真正走到盡頭。
丹竹十五落蛻,至今仍是少女容貌,琢玉樓則不然。他本是平凡之人,因緣際會識得丹竹,丹竹借其練下一層真正長生不死之功,亦改變其體質。
“琢玉樓的體質改變速度超乎吾之預期,我心有懷疑,但直至他身邊暗樁向我回禀,吾才确信,他以偏左邪毒之法吸食人腦,加快體制改變。”丹竹道,“他體質由吾引起改變,他之人蛻吾亦可操控。坦白說,琉璃仙境所埋那具屍身就是琢玉樓之人蛻,也正是吾操縱其白日再回琉璃仙境,暴露映竹峰此地。他一心想鏟除吾與落華亭,又怎會将計劃告知吾?”
她言罷,衍文敕書心中起疑,柔聲道:“丹竹,我知你天性純善,是我不該留你在組織。你今日如此坦白,日後可否相助……”
丹竹莞爾,道:“你離開組織,吾可理解;将首領一位轉交予我,吾可理解;可你卻始終隐藏身份,遮遮掩掩,吾無能理解。你當初再以村女小文身份接近吾,抱的是什麽心?你詐死離去,連我也騙過,抱得又是什麽心?
“我從來遵循小文善惡而行,妄想除盡自私貪婪蠅營狗茍之輩,卻不想‘小文’本身,正是一個謊言。”
“丹竹……”
“吾确實不曾了解你,你又何嘗了解吾?”丹竹苦笑道,“自始至終,吾所行之路皆是歧路,所行之事皆無意義,舉世皆濁,我亦同流。
“這萬象諸般,都還予你們。”她環視衆人,嘆一口氣,緩步退至窗口,眺望遠處青山依依,“而我,便為蒙蒙塵世再除一罪貫滿盈之人……”
畢生功力聚于手心,她一掌拍向自己天靈,突如其來的變故,竟連傲笑也未能反應。只聞顱骨碎裂聲響,一支纖長紅竹溘然長逝,佳人身軀跌落塵土,雙眼猶冷視人間。
“丹竹!”
衍文敕書錯愕對眼前情景,一滴淚落在丹竹面上橫流鮮血之中。
“我不願她知曉我真實身份,一直隐瞞她,希望她無憂無慮,卻不想她……至今依舊耿耿于懷。”
“丹竹已死,無她功體支持,這香術不日可自破。”衍文敕書哀道,“衍文不多留了。”
丹竹已死,衍文敕書仍未知曉自己是否有何差錯,說來真心相對,又有幾分真假,又有幾分相知?
畫人畫皮難畫骨,真心幾分做戲幾分,無人知道。
葉小釵倚在床頭,腹上傷口隐隐作痛。
他與素還真算是莫逆之交,也曾試探至一步之遙,縱然如此,素還真知他幾分,他又知素還真幾分?
兩劍,兩個人,兩次悲怆,是否算得兩不相欠?
幻境之中的素還真所言真假不明。
葉小釵并不介意他人口中素還真對他的“利用”,何況素還真布局謀劃,從來也将其自己當做棋子。可若是素還真并非為了天下靖平,只是一己私欲?
久遠之前的葉小釵不會在意。
當初他跟随歐陽上智,是歐陽上智對他有恩;而與素還真并肩,是因為認同素還真這個人,認同他為天下蒼生的理念。
這個初衷伴随葉小釵一路走來,他信任素還真,正如丹竹将“小文”視為至潔至清至愛,葉小釵說來恐怕是天下最了解素還真之人,可以素還真城府之深,舉手投足都是布局,誰敢說葉小釵認識的,又是真正的素還真?
爐上煎着的藥已隐約逸出酸苦氣息。
心中倏忽滿載迷茫,他向素續緣要了紙筆,提出暫且離開一段時日。
續緣一瞬訝異,知他在幻境中別有遭遇,卻不便多問。葉小釵認定的事,執着不下傲笑紅塵,既決議離開翠環山,咬牙起身,踉跄而行。
莫說素續緣無法勸服,就算借了素還真本人口舌也不定可成,只得由他。
臨走他又寫一行字,卻是讓續緣仔細照看素還真,傲笑向續緣搖搖頭,護他離去了。
葉小釵離去後的幻境,驟雨倏止。
雨過天青。
素還真蹲伏在地,動作輕而小心,好似撫摸懷中人身上創口,劍鋒将他手掌劃出一道血口,他毫不在意。
“葉小釵,你痛嗎?”利器破開衣衫皮肉沒入身體,血腥彌漫,他垂首輕語,“讓素某與你一起痛吧。葉小釵,你是素還真的人性,亦是吾之心魔。”
太上忘情,以無情化大愛。
葉小釵在一日,素還真便墜入紅塵一日,既生私心,何能救天下蒼生?
愛恨相對相生,是為執念。
“素還真非是聖人,自然有自己的私心。”
他回頭,來者與他一般面貌,卻更溫雅清潔。來人語帶三分笑:
“你想殺葉小釵,又不想讓他對素還真留情,其中心思不言而喻。閣下,可是劣者最不可告人之心魔?”
幻境之中的素還真無知無覺。
他老神在在,手中金葉在風中嘩啦地響。
遠處山頭上伫立着絕世身影,那人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端正面孔卻被一道醜陋疤痕劈開半張。他身負一雙刀劍,臉上神色淡漠,好似全無人情。
若當真冷漠無情,他又怎會出現此地?
素還真只無意一般掃他一眼,便轉移開了視線。
那人便是名聞遐迩的葉小釵。
葉小釵是個傳奇。苦境人才輩出,先覺高人哪個不是動辄百年根基,包括逢人就賣乖稱前輩的素還真,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年紀。偏偏只有葉小釵,少年時才修習功夫,數月後獨挑一劍萬生一刀萬殺,震驚四座,憑他一刀一劍,何人去在意他根基?
到如今算來,他也不過而立年紀,卻是天下最風雲的兩個人物最想掌控之人,——歐陽上智有幸遇見當年苦思“只手之聲”而不得的葉小釵,得了他二十年恩人身份,可惜素還真遲了一步,再無機會。
于是至此時,素還真才是頭一次見到葉小釵,葉小釵會來,也是因為半駝廢在此迎戰一劍萬生二人。
不論葉小釵如何神色冷漠,素還真始終知曉,他本性炙熱,總難割舍人性。
“好友,你凡心動了。”琉璃仙境上,一線生抿一口茶,說話語氣半是幸災樂禍半是驚奇。
比起葉小釵,素還真似乎更具人性,會哭會笑,一線生與他相識至今,摯友相稱,卻知此正為其無心之處:太上忘情,舍小愛而取大愛,素還真罕有人情私欲,為達目的,自己亦是局中棋子,素還真的嗔笑喜怒,全有下一步的計劃盤算,實為難以捉摸。
素還真品着好友一杯香茗,莫測高深:“哈,是,又如何呢?”
是又如何呢?一線生啞然失笑,不如何,自然不如何。
只是這位萬事天機不可說的天神樣的素還真,從此沾染凡塵,愈發惹一身人情味,陷俗世紛擾,不得回轉。
幻境中的素還真不知,幻境之外的武林已然再掀軒然大波。
叱曜皇朝建立,建國之君,琢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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