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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一開始,從太宰治叫他一起去參軍的時候、從中原中也自己答應下來的時候他就有想過,或許自己在某一天裏就會失去某些東西。

眼睛,耳朵,手臂,內髒,雙腿。又或者是什麽其他的東西,總之,他該留點什麽下來,紀念一下這個算得上是恐怖的經歷。

他在第一年的時候失去了左手三只手指的觸感;第二年的時候左耳聽不見,右側某根肋骨少了半截;第三年則是腸子漏了一地最後被太宰治給塞了回去。

後來斷斷續續的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也沒個盡頭,他曾經說等到什麽時候我站不起來了或許就結束了吧,可太宰治依舊還是拿着水果刀削不好任何的水果,坑坑窪窪的難以下口。

清晨的時候馬蹄踏過土地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那些精心挑選的騎兵們配着刺刀與沖鋒槍,在冬天裏被凍結的裝甲車與坦克再也無法出現在戰場上,說不清楚這是該慶幸還是應該做着禱告,總而言之馬匹成為了移動最快的東西。

他撫摸着蘇珊已經不再光滑的皮毛,老去的馬兒連喘息的聲音都比別的要大一些,跑動起來也沒有曾經他們一起跨越山岳的時候那麽快了,舉起槍射擊的後坐力驚得馬匹發出嘶鳴聲來,他前面的那一位的坐騎突然之間跪了下去,摔在地上的人翻了個跟頭掀起塵土,而他則是一拉缰繩就讓蘇珊立刻擡起雙腿飛越過去,重新踏在地上的蹄子踏爛了前者的手骨,尖叫聲傳來的當口他身邊的人也從馬上摔了下來,中原中也立刻伸出手把對方的領子揪着緩沖了一下才沒有造成慘劇。

可後面的馬還在持續的奔跑,一匹一匹的越過蘇珊沖進了槍林彈雨,他們的突襲打的很成功,可是撤退的事情卻誰也說不準了。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被飛濺到的血跡,一雙藍色的眼睛注視着死去的馬和掉下去的人。往往被殺死的不是因為中彈和爆炸,而是因為墜落馬背而被後面前仆後繼而來的同胞活生生的踐踏而亡。

可沒有辦法,他們無法停止下來,連扯動缰繩都不能停止下受驚撤退的馬。

蘇珊還在盡力的跑着,中原中也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位置,那些人被踏碎的四肢就像是一灘爛泥,破碎的白骨插入皮肉中就像是清湯淡水的稀飯夾雜着破碎的蛋殼,啷當的挂在手臂處甩也甩不掉,最後活活被人用槍掃射着身體悲慘的死去。

蘇珊急速的喘着氣,聲音大到他都覺得難受的地步,一遍一遍的撫摸着它的脖子,中原中也彎下腰去騎在馬背上,盡可能的讓自己的胸膛貼合在上面,耳邊全是子彈飛過刺破空氣的聲音,他流着汗車扯開了領口的扣子,又一遍一遍的對着蘇珊喊,跑,快跑。

他盡可能的不讓那些摔在地上的士兵還活着的時候就被踩踏而死,可是路過的每一個人都用着求生的眼光望着那些還在飛奔的馬上,中原中也低下頭去就能看到一個個被踩碎了胸骨、頭骨,被踩碎了內髒的屍體仰面躺在地上,那些沒有了生命的士兵在出行之前還在抱怨着天氣太冷,抱怨着覺沒睡夠,而這個時候連腦子和眼球都滾出來被泥土染髒的人再也站不起來了,而他身後追來的子彈卻已經沒有停止,已經追在身後。伴随着汽車引擎的聲音望過去,他看到了行駛的輕量級汽車,逐步的跟在後方追逐着他們,而蘇珊已經落到了最後一個。

子彈打中後背的時候傳來的鈍痛感讓他差一點沒能抓緊缰繩而從上面摔下來,似乎是也明白他的狀态不太好,聰明的馬兒直接下蹲身體躲過了後面射來的子彈,在行動開始之前就已經說好,萬一要是敵方擁有可行動的車輛,那麽所有人進了林子以後分開撤退,因為沒有任何動物是能夠跑得過裝了汽油的機器。

中原中也想,或許太宰治是對的。

任何的計劃都從未失手,任何的猜測都得以見證,就算是年少的那幾年他們還沒能真的成熟起來,互相埋汰互相看不過眼,可在決定某些事情上他卻從來沒有有過任何賭氣成分的反駁。

即使是讓他作誘餌也好,即使是讓他先行沖鋒也罷,中原中也從未真正的拒絕過任何行動安排上的任務,他總是會望着對方軍裝上的那枚肩章,随後再去看那雙深色的眼睛,回答到,是,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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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戰場上的話,大概就不用陪着太宰治一起瘋了。中原中也一直都未曾暢想過自己的未來,從母親的屍體就吊在房梁上之後,他就從來未想過今後要如何了。

可太宰治卻一定一定要拉着他,強硬的跟他說,你以後要和我一起,一起去生一起去死,一起入水一起墜落。我們去遠方的戰場吧,生生死死又或者是或生或死,要麽聽天由命,要麽絕處逢生。

可又哪兒來那麽多的絕處逢生啊。

他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更多的人或許在第一年就死了,新年之前的某個一起扛着槍認識了超過五年的老兵橫屍戰場,那一刻中原中也才想到,他這已經不止五年了。

被打中的後背是什麽樣的傷勢并不清楚,只是覺得疼得地方很深。很深很深,深到他覺得腰前都有些疼痛,不知道是牽扯到了以前的傷還是那一枚子彈直接貫穿了他的身體,內髒如何了也不清楚,只是心裏祈禱着,別再有什麽東西漏出來了,萬一太宰治又給他塞了回去,等醒來過後或許會說,他們還要一起去看後年的花。

第三年的腸子據說被打上了結,第四年說好的看花可卻沒有什麽花能讓他們看,于是太宰治随便從林間小路薅了一把狗尾巴草回來,用自己身上的繃帶纏住打了個蝴蝶結,送給他說這就是我們的花,是不是別具一格?

回憶裏的太宰治笑得欠揍,只是他坐在馬背上颠簸的快要想不起來,跑進林子裏的時候能看到地面上的血跡,一灘一灘的落下來,打在生長的植物上,将那些葉子都壓得垂了下去。冬季裏的雪白到晃眼,那紅色的血水太過鮮豔,中原中也一個人在馬背上扯着繩子帶着蘇珊往裏面走,他不敢回頭,引擎的聲音一直一直都墜在身後,他不敢去原本說好的位置,他怕把敵人都帶了過去,讓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士兵們功虧一篑。

抱着蘇珊的脖子,一人一馬都幾乎快要把肺裏的氧氣都掏幹,他的馬垂下了頭艱難的擡着蹄子,一下一下的踩進雪裏,留下長長的一條印記。中原中也想,他不該聽從太宰治的話從來不準備一封遺書,應該寫好,至少留下那麽一兩句話,留下什麽都好,罵太宰治的都行,不論是什麽他都該寫的。

以前有過這種念頭的時候對方總是說,不要寫,那些寫了的人的信都真的寄出去了,寫好的信說不定會被預訂下來寄走的名額,所以中也,你不許寫。

他拍着蘇珊的脖子,揉着它的耳朵說,走吧,我們過河。凜冬的河水湍急又冰冷,他的馬下去之後就直接漫過了馬背上的他的小腿,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嘶鳴聲,每走一步都感覺快要摔到,他先上的岸,搖搖晃晃的撐着自己的膝蓋,在岸邊艱難的扯着手裏的缰繩想把蘇珊拉上來。

他們就在跟河水拔河,摔下去就再站起來,血液順着手臂落在雪中,沒什麽聲音只留下顏色。車輛到岸那邊的時候破空的槍聲響起,他拖着他從小養大的馬上了岸,他們一起摔進了樹林裏,摔進了幹枯的植物間,他把躺下的蘇珊抱在懷裏,手掌心的皮膚被缰繩的布料磨出了水泡和血跡,可是他不敢停,停下來的話會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這個時候他會想,太宰治死哪裏去了。

記憶裏的某年對方問他如果快要死掉的話會叫誰的名字,他說誰都不會叫,至少不會叫太宰治的名字。可是等到這個時候卻誰都記不得了,只是記得對方說過的話,對方做過的事,以及問過的問題。

蘇珊要站不起來了,等到他去看的時候才發現他的馬中彈了,一個人灰頭土臉滿身泥濘的站在荒蕪的雪中樹林裏,中原中也低着頭沉默了好久,才重新動起來。他跪在蘇珊的身邊,一下一下的撫摸着他的馬的頭,然後彎下腰去将自己的臉貼在上面,手掌放在它的皮膚上,感受着那微弱的還在進行的呼吸。

子彈是可以射透人體的,所以當他的手臂從袖子裏滑落下來落在地上砸進雪中的時候中原中也并沒有意外,垂下眼去看到了那條斷臂流淌着血液出現在視野中的下一秒,他腦子裏的想法不是歇斯底裏的絕望與掙紮,而是很平靜的想‘終于還是到我了’。

——五年沒有缺少什麽的中也,已經可以被成為活化石了吧。

——哪有五年的化石,你調侃我也要長長腦子啊。

從左臂的斷裂處流淌而出的血跡撒在了躺在他懷裏的蘇珊的頭上,他在想如果他和蘇珊一起都沒有回去的話,太宰治會不會拉着小新澤西随便選擇哪個山頭就走了。

渾渾噩噩中連疼痛都沒有了太多的實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皮膚凍僵了神經也衰退的原因,還是由于他快要睡着了,所以也就沒什麽感覺的緣由。斷臂的痛楚并不強烈,只是黏黏糊糊的被血水浸透的觸感并不怎麽舒服,像是墜進了什麽粘稠的沼澤,慢慢地緩緩地,把不知名的東西吃掉了。

太宰治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把手槍,他在等到早上10點還沒等到淩晨4點就出發了的士兵之後就決定派人過去。敵方追出去的兵力被分散,駐守的防禦直接被打穿,他奔跑在雪原上翻找着每一個死掉的人與死掉的馬,他沒有看到蘇珊和中原中也,他一直在找,一直的找到了森林裏。

搜救的人員進了林子,而他則是在寂靜的環境裏大聲的叫着對方的名字,從中也叫到蛞蝓,從小矮子叫到搭檔,一路的奔跑一路的喊着,他讓人殺死了遇見的敵人,奪過了那輛車,轉動着方向跑沖進了河裏,随後脫掉了身上的棉襖大衣爬到了對岸去。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五年前的那一天他從中原中也的窗戶翻進去,帶着從客廳裏帶來的糖果,然後鑽進了被子裏,躺在小洋房二樓他的雙人床上,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有他們兩個躲在被窩裏,一起分着糖果一起說着去新澤西的路線。

他只是在當年說,中也,我們去吧。從未說過那裏會有什麽,也從未說過他們會發生什麽,第一年的時候他想,他們兩個大概會死在一起吧,死在槍林彈雨下面,死在敵人的刀鋒下面,可真的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卻只是牽着對方的手奔跑在戰場上。

他說,中也,快跑。

如果真的是只有他一個人的話大概随便死在哪個角落裏都不會有任何的怨言,但當他握着對方的手十指相握,互相扶持着互相拉扯着活在人間煉獄中的時候他才明白,有些時候不願意一個人離開只是貪圖着叫不上來名字的某些東西,或許只是掌心留下的一丁點溫度,又或許是誰人回首的時候所看到的某種目光。明明當初選擇這麽做只是能死的幹脆利落點,不要有任何的退路,可卻在最後決定,還是按照他們所承諾過的那個諾言結束生命,去往他們的雪山,去往他們的歸宿。

他站在中原中也的面前,低頭看着被血液染上了紅色的蘇珊的頭,馬兒的脖子被對方抱在懷裏,他們就像是互相依靠的旅人,等到他來了之後才掀起了眼皮,他這是難得的看到了面前人的眼淚。

中原中也輕輕的和他說,太宰,蘇珊死了。

他蹲下身望着那雙剔透的藍眼睛說,我知道的。末了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了。

手指去撫摸着蘇珊的眼皮,躺在地上的馬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看到了被蓋在葉子下面的屬于對方的那條手臂,于是手掌順着就觸碰到了面前人的臉,一點一點的撫摸,一點一點的擦拭,可是中原中也只是說,我們的馬死了,我們一起養大的馬沒有了。

太宰治不去提小新澤西,也不去提手臂的事情,他只是看着有點戒斷反應的中原中也一直重複着這一句話,哽咽着嗓子帶着明顯的哭腔跪坐在地上,一只手緊緊的抱着蘇珊的頭不放,然後幾乎像是要撲上來咬他,有些聲嘶力竭,卻始終克制着。

他低頭在對方的兜裏翻找着他當初在早上遞給對方的嗎啡和繃帶,然後紮了一針下去就扯着布料給對方纏着,耳邊是中原中也呼吸着的聲音,他伸手去握着剩下那只右手,冰涼的溫度讓他心裏一驚,可接下來卻又覺得心裏難受,難受的說不出話,難受的講不出安慰的語句。

可轉念又想能安慰些什麽呢,想要罵人卻罵不出來,想要哭但面前已經有個反應更過激的人,中原中也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哽咽着斷斷續續的說着什麽。他的手裏捏着一團被血染紅的繃帶,最後随便的纏着,纏完了就低下頭去把自己的前額抵在了對方的胸口上,另一只手捏着對方左臂的那條袖子,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了。

他說,中也,別抱着蘇珊了,你抱着我吧。然後眼淚就下來了,滴滴答答的落在了中原中也的衣服上,誰知道混到了哪裏去,他沒能讓對方看見。

可對方只是說,太宰,我們的馬死掉了。他嗯了一聲擡起頭,他們互相蹭着對方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和血跡,他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們的馬沒有了,它死掉了。過了一會他緩了緩又說,你別看它了中也,你看看我,我還活着。

抱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身上都帶着從河裏爬上來的寒氣,可是誰也沒有提醒誰,只是企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對方,只有那麽一丁點的熱度也從不放過,太宰治想,大概是、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吧。

他覺得自己該是很冷靜的,冷靜的接受了蘇珊死掉的事情,冷靜的看到了中原中也斷了的一條手臂,冷靜的落眼淚,冷靜的覺得心裏難受。

他撫摸着對方的後背摸到了一個彈孔,于是他在懷裏人的頸窩邊上咬了一口,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他把自己的食指從彈孔的傷口處伸了進去。他似乎是觸碰到了堅硬的金屬,于是便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他吻在了對方的耳朵上,舌頭順着舔過去,他沖着裏面輕輕的說,中也我好難受啊,說完之後從對方的肩頭滑了下去,他滑到了面前人的懷裏,單手捂着自己的臉,将整個人弓起來埋在了中原中也的懷裏,然後另外一只手則是緊緊的、緊緊的攥着濕透了的空蕩蕩的袖子。

哭是哭出來了,可是難受的感覺卻又把那點眼淚噎了回去。明明是難過的,可是他依舊是把死掉的蘇珊從中原中也的懷中推走,自己窩了進去,就像是個鸠占鵲巢的偷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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