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Chapter 22-I

那天晚上，盧克沒怎麽睡，在床上翻來滾去；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整個人又累又喪，但血管裏卻奔騰着一股堅定的憤怒情緒。他要把羅曼·傑米多夫從腦海裏抹掉。

米蘭達·本森醫生是一名中年女性，一雙褐色的眼睛被細邊框眼鏡襯得很有知性感。她的辦公室也裝修得很有品位，而且不失溫馨舒适，極具家庭風。看到她的笑容，盧克立刻對她産生出親切感，并應邀坐了下來。

她聽他講了足足半個鐘頭，不加打斷，只是單純地聽他磕磕絆絆地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他把整個事件都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了。如果不能坦誠相告的話，找心理醫生就沒什麽意義了。

聽盧克說明自己的情況時，米蘭達流露出溫和的同情神色，然而令他失望和困惑的是，她沒有就他自稱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件事，表示認同。

“我同意，在除了你的綁架者你無法與其他人進行交流的同時，你還處在絕對的下風中，這些确實很不利于你的心理健康；然而你并沒有表現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的典型行為，”她說。“你沒有為你的綁架者進行開脫。你并不認為他‘其實’是個好人。你也保有了逃跑的動力。當然，每起案例的特征都不盡相同，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通常是不願意被人營救的。”她的眼神中沒有絲毫評判的意味，然後又柔聲補充說：“至于你在這場關系中所處的不利地位，我的理解是：那是源于你個人的性喜好，對嗎？”

除了語塞加臉紅，盧克無以為對。此前除了羅曼，他還從未跟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性幻想和性癖；跟一個年紀可以給他當媽媽的女性讨論這些內容，總覺得挺尴尬。

“你們有使用安全詞嗎？”米蘭達說。

盧克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為什麽沒有為所欲為，而是給你設置了安全詞呢？”

盧克聳聳肩。“他跟我說他對強奸人沒興趣，我真的相信了他，但這其實多半就是他的用心——讓我對他産生信任。”

對方笑了笑。“我就是這個意思，盧克：在提到你的綁架者時，你是有批判思維能力的，你質疑了他的動機，沒有毫不保留地去相信他。那很好，很健康。”

盧克心虛了一下。“可我确實信任他，至少在床上的時候。他讓我感覺很安全，安全得足以……”他覺得身體在發燙。

米蘭達一副完全不受幹擾的表情。“跟他一起玩角色扮演式的強奸游戲？”

盧克有生以來從未像現在這樣窘迫。“呃……”

米蘭達對他露出十分友善的表情，還有一點玩味。“不要覺得尴尬，你說的這些沒有哪個是我以前沒聽過的。大部分時候，人們往往把幻想視作是他們不應該去感受的東西，是禁忌，他們往往認為幻想的內容是不正常的。強奸幻想，或者強迫誘惑幻想，其實是最常見的性幻想，男人和女人都有。只要在雙方達成一致并使用安全詞的前提下，玩這種角色扮演游戲并沒有什麽不對。”她稍作暫停，表情沉着地看着他。“事實上，你能信任你的綁架者對你實施那些活動，那樣是超出了一般人對監禁者的信任程度的。你能說明一下你為什麽信任他嗎？”

盧克聳聳肩，在腦海裏組合自己要說的句子。“我——我不知道。一開始的時候他确實把我吓得不輕，但他也……跟他手下那些男人不一樣。我看人的眼光向來很準。我看得出來，他是那種頭腦足夠冷靜、不會随随便便訴諸暴力的人。”他擡手梳過自己的卷發。今早他沒有把頭發抹直，不知道是出于什麽。盧克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在他來找我之前，那些守衛們喝醉了之後總是打我，幾乎是把我當沙袋使。是他出面終止了這種事情，然後把我移到一間舒服的屋子裏，給我吃的，還有……嗯。”

米蘭達微微蹙眉。“你從那會兒起，有把他視作是你的拯救者嗎？”

盧克吭哧一笑。“我很确定，他就是沖着這點去的。我是說，他從沒告訴過我他打算怎麽利用我，但我很确定他想要通過籠絡我，讓我去依賴他、信任他。我猜，假如他的目的就讓我對他産生信任感的話，那我可以想見，在未來一段時間裏，他并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說來有點扭曲，我對他心存懷疑這一點，反而使我跟他在一起時，不必擔心身體上會受到任何傷害。而且……”他垂下視線，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清了清嗓子。“我被他這個人迷得不行，甚至幹擾了我的思考能力。說實話，這一切就像是本能反應。”

“我懂了，”她說道，語氣中沒有絲毫批判的意味。“你有沒有醞釀過與他建立戀愛關系的想法。”

盧克僵住了。

“當然沒有，”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眼睛還是盯着自己的手看。

“盧克，”對方說。“我需要你對我說實話。你剛剛說的是自己的真心話嗎？”

“我說的就是真心話，”他的語氣有點沖。

對方沒再說什麽了。

他深吸一口氣。

“抱歉，”他正了正臉色道。“只是……他和我……我們……我心裏一直有這個覺悟，我們走不到一起。他沒有哪一點符合我的喜好。我父親就跟他差不多：整天都在忙，對人漠不關心，鐵石心腸，而且還心機重。他從來抽不出時間關心一下我和我母親。我們彼此就跟陌生人一樣。我不想今後那樣對自己的孩子。我想要愛。我想要一個懂得愛人、懂得關心人、總是把我放在第一位的丈夫。我想要一個願意關心照顧我的人。”說出這通話，他頓時覺得尴尬起來。這下子，米蘭達多半會覺得他喜歡玩“爸爸游戲”了吧？而他暴露出來的古怪性癖已經夠多了。

“你有提到說，你在跟某人約會，”她說。

“算是吧，”盧克說道，對于話題的轉移松了口氣。“他叫多米尼可，人很好。我是說，我們還沒有正式确立關系什麽的，但我們約會了幾次。我們的目的和興趣很一致，他想要的未來跟我想要的一樣。”

“我懂了。”她露出一副陷入沉思的表情。“你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嗎？”

盧克點點頭。“當然有，他對我總是積極鼓勵，也很細心。”

“你會說，你對他的信任，足以讓你跟他玩角色扮演的強奸游戲嗎？”

盧克的臉瞬間煞白了。“什麽——”他趕緊咳嗽一下打斷自己的話。“我跟他才認識了一個月而已，說這些是不是有點早了。我們除了接吻還什麽都沒做呢。”

米蘭達點點頭，表情讓人捉摸不透。“好吧。我覺得咱們今天就到這裏吧，盧克。”

“什麽？”他眨着眼問。“但是——但是你還什麽都沒做……”你要治好我對那個人的感覺啊。

對方擡起眉毛，看着他。

“我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盧克啞着嗓子說。“拜托你給我治好啊。”

對方臉上掠過一絲同情的神色。“我已經說過了，你的情況并不能被确定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你始終保持着理智。你也沒有對他的動機進行粉飾美化。你想要逃脫而且你也逃脫成功了。你沒有執着于你的綁架者，而是想要讓自己的生活繼續。你深信他對你沒有任何好的影響，你也能清楚看透他的各種缺點。”她微微一笑。“你不需要我的幫助，盧克。你很堅強。”

我不堅強，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心裏這樣想。我真的不堅強。

也許他應該告訴米蘭達，他在聽了羅曼說起多米尼可後，就一直在琢磨那件事，而沒有立刻信任跟自己約會的男人。他本來已經打心底裏不想理會羅曼的警告，但是卻做不到。羅曼的缺點很多，但是他從不當面對他撒謊。羅曼為什麽要編造關于多米尼可的謊話？他的目的是什麽？

出于這樣的心思，盧克發現自己在這天晚些時候，來到了多米尼可家的門口，按下了那個門鈴，盡管此時屋主人身在日本。

他四下張望。他以前沒來過多米尼可的家，這是一棟如畫一般漂亮別致的宅子，所處的社區環境也很好。盧克很容易想象出自己在這裏生活的場景，很容易想象出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在這花園裏玩耍。

門忽然開了。

盧克眨眨眼。

一個男人——其實是個男孩——站在門裏面，長得還挺可愛的。他又高又瘦，手長腿長，長着一頭蓬亂的深紅色頭發，白皙的皮膚，還有一對貓一樣的綠色大眼睛，盧克從未見過那麽長的眼睫毛。他最多也就十八歲吧，但話又說回來，人不可貌相這種事，盧克自己可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紅發小子的眼裏一閃而過的神色顯示他似乎認出了來人。“多米尼可不在家，”男孩說着，把門沖着盧克的臉一摔。

盧克眨眨眼，思量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按下門鈴。

“我一定是搞錯了他的回程日期，”等到門再次打開，他說道，還沖那男孩燦爛地一笑。“我是盧克。我不知道多米尼可家裏還有親戚跟他同住。”

男孩一臉嘲諷地說：“我不是他親戚，我知道你是誰。”

盧克腦袋偏向一邊。“可我不知道你啊，老兄，這對我就不公平了。”

“我是薩姆，”紅發小子說道，綠眼睛閃閃發亮。“我住這兒。”

這不是明擺着的嘛。

“願意跟我說明一下嗎？”盧克依然擺出淡淡的笑意說，但他很确定，這男孩身上散發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敵意不是自己的想象。要麽是這小子天生就是壞脾氣，要麽他就是刻意針對盧克。盧克傾向于後一種原因。

“不。”門又一次摔在了盧克臉上。

好吧。

盧克轉身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這天晚上，他跟多米尼可通過Skype進行了視頻通話，盧克決定把這件事跟他說一下。

“我把時間記混了，今天下午跑去你家了一趟，”盧克說。“我遇到了薩姆。”

多米尼可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姿态，臉上笑嘻嘻的，不過他确實流露出些許驚訝的神色。“你遇到了薩姆？我之前跟他通話的時候，他沒跟我提呢。”

“是啊，”盧克說。“你一直都沒提過你不是一個人住。”

多米尼可呼出一口氣，觀察起他的臉色來。“我沒有提是因為這種事不太好解釋清楚。有些人會往歪處想。”

盧克勉強地歪嘴笑了笑。“我覺得，我可能不該算作是‘有些人’吧。”

“我希望你不要是，”多米尼可說，他的眼簾微微下垂，那對黑眼睛盯上了盧克的嘴唇。“順便說一下，我很喜歡你的發型。我都不知道它們原來是這麽卷的。”

多米尼可眼中流露出的欲望令盧克有一丁點不自在。他告訴自己，等他跟多米尼可的互動不再只限于幾個禮節性的親吻後，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就會消失的。可是，昨天吻羅曼時，他卻沒怎麽感覺到有負罪感。這一點令他頗為傷神。他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那樣做有什麽不對。

“我跟薩姆初遇時，”多米尼可撥回視線直視着盧克的雙眼，開始說道，“他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我把他帶回家，從此就給了他一個家。”他聳聳肩。“基本上就是這麽回事。”

“哦，”盧克說。“你還真是……心腸特別善良呢。”

多米尼可搖搖頭。“別這麽說。要是你看到那會兒的他，也會做一樣的事。”

“你說別人會把事情往歪處想，怎麽說？”

多米尼可那張英俊的臉擰了一下，顯露出苦衷。“因為有些人的腦子就是一潭臭水溝。是的，我知道這一切看起來挺奇怪。他跟我住在一起，而我則是公開的同性戀者，我還比他大那麽多。我們不是親戚，我還是出錢供他上學——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出的錢——這樣一來，不被人說一些有的沒的才怪。薩米可是直男，還是個孩子，我又不是該死的戀童癖，但就有那麽些人，總覺得我是包養他的糖爹。”多米尼可吭哧笑了一聲，好像自己說了一通荒謬至極的話。

盧克沒有跟着他一起笑。

“你确定不是？”他小聲嘀咕說。“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糖爹/糖寶’這種關系不一定要包含性因素。”

多米尼可的笑容消失了。“我很确定，”他說道，語氣中隐隐透着強硬。“薩姆不是為了錢才跟我在一起的。我是他的家人。”

“抱歉，”盧克說道，盡量不讓自己露出驚訝的表情。認識以來頭一次，多米尼可對他收起了一貫的溫柔和體貼。“我這麽問只是因為他看到我時好像不大高興。他看起來好像……有點受到了威脅。”

多米尼可嘆了口氣，伸手抹了把臉。“薩米欠缺安全感。他以為等我開始組建自己的家庭了，他就會被抛棄。”他看着盧克的眼睛說。“他想錯了。不管別人怎麽想，我都不會讓他離開我。”

懂你暗示了。

盧克強擠出一個微笑，告訴對方說自己累了，從而結束了這次通話。他關上Skype，倒頭癱在一堆枕頭裏，深深皺起了眉。這可不是他想象出來的——多米尼可剛剛用那種再明确不過的口吻對他發出警告，表示就算他倆真的在一起了，薩姆也一定會跟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這是不容辯駁的條件。而根據羅曼的暗示，事情還不像多米尼可解釋的那麽單純。

有沒有搞錯！

盧克氣餒地低吼一聲，翻身躺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為什麽他不去信多米尼可的話，反而信了羅曼的？他不該這麽倉促地下結論。如果多米尼可竭力維護了他所收容的無家可歸少年，這樣的态度只會是值得贊賞的。這肯定算得上是他為人的閃光之處啊。這顯示他今後會是一名充滿關懷、了不起的好父親。多米尼可是完美的。他居然會懷疑這一點，真傻。等到多米尼可從日本回來——也就是明天——盧克就會對他說：他很願意與他正式交往。再拖下去也是沒意義的。

打定主意後，他閉上眼，希望今晚別再做夢了。

然而夢境又來了。

在夢裏，他交叉着腿坐在多米尼可家別致的小花園裏。一個孩子的歡笑聲傳入他的耳朵。盧克露齒而笑，看着那個黑色頭發的胖娃娃張開雙臂朝自己跑來。盧克笑着接住對方，把這可愛的小男孩抱起來舉過頭頂。孩子尖叫着歡笑出聲，明亮的藍眼睛裏滿是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