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絕域孤島(10)

“杜威小姐, 您看見那只手帕了嗎?”

客廳盡頭,女仆迎面而立。

不知何時開始,屋外的烏雲垂落下來。那種厚重遮蓋掉客廳吊燈的光輝, 奇異地使女仆落入陰影中去。她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在這陰影中格外明亮, 像是隐含可怕意味的啓明星。

這雙眼睛吓到了塞拉, 她盤弄肩頭垂落的頭發, 皺眉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女仆道:“帕瓦丢了一只手帕,他在廚房擦汗時放在了桌子上。”女仆看向塞拉身後的客廳, 從客廳穿越,走過一條長廊,就是餐廳。她道:“您是從餐廳過來的嗎。”

顯而易見的冒犯激怒了塞拉,她大聲斥責道:“你是什麽意思?!你覺得我會偷一個菜農的手帕嗎!?你太會侮辱人了,你真是……你真是刻薄!”她說着, 雙手握拳,胸脯劇烈抖動, 快步奔上樓去,消失在二樓。

女仆仰起頭,目送那道身影快速消失,站在原地, 似乎等待着什麽。

‘滴答’

雨水從紀楚戎的雨披上滑落。

女仆轉過身, 道:“您回來了,先生。”

‘目睹’了那一場争執,紀楚戎神色淡淡,道:“你懷疑杜威小姐拿走了手帕?”

沒有直白的回答這個問題, 女仆反問道:“先生, 如果重來一次,犯下罪惡的人是否仍會重蹈覆轍?”

“我不知道。”紀楚戎道:“但不管重來多少次, 我都會去阻止罪惡發生。”

“受害人的安危才最重要嗎。”女仆似乎笑了一下,她道:“很可惜,如果不将爛到骨子裏,靈魂都髒透了的人處理掉,只會産生更多的受害人。”

“審判應交由法律。”

“啊。可是……”女仆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飄渺中又滲透出沉重的東西,扭曲、憤怒,她閉上了眼睛,隔絕了情緒的外露:“法律在人間的代言者仍是人啊。那些法庭的審判者仍是人啊,可悲的,會腐朽,會被污染,會受到種種影響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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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光中,她猛然睜開眼睛,踩着滾落的雷聲踏前一步。凜然之态咄咄逼人,說出話卻又可悲可憐。

“先生,公道從來不在人心。”

“看在受害人的面子上,再警告您一句。”她注視着紀楚戎,一字一字緩慢:“被鬼抓住的人,會與鬼交換身份,這是游戲規則。”

·

天光漸暗之時,紀楚戎如約而至。這個時刻,海上的風浪猛烈異常,整片海域就像被無形之手翻攪的深淵。

蛇怪,不,白迪早已候在岸邊。它短而急促的嘯了一聲,用手勢示意紀楚戎低下、身子。

冰冷堅硬的東西覆蓋了他的眼部,是那只骨頭制成的眼罩。海的鹹腥将他環繞,一雙手繞到他腦後,為他系上帶子。

做完這一切,白迪向紀楚戎伸出一只爪子,掌心柔軟的部分攤開,默默等待着。

沒有太多猶豫,也沒有什麽後路,紀楚戎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紀楚戎深吸一口氣,任由輕柔而不可抗拒的拉力帶他進入海中。

‘系統,注意看!’

陸地光線都不甚明亮,更不用說海底。

黑而深沉,卻暫時沒有什麽威脅。

沒有其他海怪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這一片地帶竟超乎預料的安全。

是白迪清洗了周圍的海怪嗎?紀楚戎至今未在附近看見過兇惡的海怪,除了白迪,除了每次出現都身負重傷的白迪。

想着,抓住白迪的那只手不由收緊。

白迪潛游的速度極快,他們一同穿越荒蕪沉寂的海底,宛若深入無名墳墓深處。越來越濃重的黑幾乎完全遮蔽系統的視線,奇怪的的是水壓沒有什麽變化。

深入黑暗,越過黑暗。

‘宿主!光!’

海的最深處,幽藍光輝捅破黑寂。

紀楚戎的雙腳踩到了實地。

他俯身觸摸,腳下的平面十分平滑,在海底有可能出現這樣平整光滑的地面?

腦海裏,系統激動萬分地向他描繪着不可思議的海底世界。

島的底部無限延伸拉長,形成一個倒立的不那麽規則的圓錐,錐尖兒與海底的鏡面相觸。

‘宿主,海的底部是一面鏡子!不,不是像鏡子,就是一面鏡子!’

只要一低頭,就能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虛像。

島的虛像也在鏡子裏,那是更為宏大、奇特、怪異的鏡像,仔細凝望之際,心底生出透徹的寒意。真假雙島的底部隔着鏡面相接,兩個倒圓錐的尖端對齊,形同一只沙漏。

島、海、人、怪物,在鏡子裏,又在鏡子外。

最後一絲天光消失。突然,海面上傳來振聾發聩的鐘聲,別墅裏的挂鐘全都在入夜之時奏響。

莊重中流出血一樣的悲凄。

在這連綿不絕的鐘聲裏,雙島相連的位置幽光大作。與此同時,失重感奔湧而來,仿佛有無數只手抓住了他的腳,将他狠狠向下拽去。

就在此時,一雙手臂環住了他,将他帶進一個冰冷的懷抱。他的臉緊貼白迪的胸膛,無處安放的雙手落在了寬厚的肩膀上。

天旋地轉中,整個人仿佛被一百八十度翻轉,可怕的是,事實确實如此。

系統語無倫次道:‘宿主!我我我我我我們沉到鏡子裏去了!’

鐘聲結束,黑夜徹底降臨之時,以海底鏡面為軸線,真實與虛假交錯,是非黑白颠倒,白骨脫掉肉身,亡靈重返人間。

紀楚戎倒吸一口涼氣,卻忘了自己還在海底,憋住的那一口氣頃刻間潰散,海水尋得空隙趁虛而入。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柔軟的東西貼在了他的唇上,充斥寒意與血腥的空氣渡入了他的口中。

白……白迪?

白迪眼中閃過一抹興味,嘴離開時,鮮紅的蛇信突然舔過紀楚戎的唇。

分叉的舌端勾掃雙唇,留下淡而綿延的癢。

紀楚戎又受驚一次,總算學會教訓,記得閉住氣。他下意識抿住唇,明明是抗拒的姿态,卻陰差陽錯地将那滑膩微癢封存在了緊密貼合的雙唇之間。無異于悶住一口烈酒,任酒精在口腔裏發散。

系統叫道:‘宿主!魚!’

他們周圍突兀地出現了幾條魚,都是這個世界不可能存在的正常品種。虛幻與真實交織的剎那,不知從哪裏漏進來的魚。

‘系統,看清楚魚從哪裏冒出來的嗎?’

‘剛才鏡面上方出現了很多小旋渦,從漩渦裏卷出來的!’

重新浮出海面,呼吸到新鮮空氣那一刻大腦飛速運轉着,紀楚戎突然道:“地下室。”

“嗯?”黑霧血紅的眼睛看了過來。

“地下室。”紀楚戎重重道:“島底部延伸最遠的地方——倒圓錐的尖端位于島的中心,別墅就在島中心。一樓沒有其他地門,只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地門。那個地下室裏,也許有什麽東西!”

他曾‘看’見女仆将新娘拖入地下室。那……有沒有一種可能,那新娘其實是從地下室逃出來的!?

“我得去地下室查探一番。”想清楚關鍵,紀楚戎才有閑心注意四周。雨披在下水前扔在了一邊,此時卻沒有雨水落在他身上。

是黑霧蓋住了他,彌漫的霧氣形成漆黑雨披,隔絕冰冷的雨水。

“很危險呦。”白迪笑道:“不過,我會幫你的。”停頓了一瞬,他補充道:“畢竟,我們都想從這裏出去。”

撿起雨披,分別前,紀楚戎忽然道:“你,要一直待在海裏嗎?繼續以蛇怪的形态?”

黑霧歪了歪頭,道:“只要你想,我可以以任何形态陪着你。”他張開‘手臂’,道:“害怕的話,随時都能躲進我懷裏。”

“……”紀楚戎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道:“我想,你在這個世界還是要小心一些。”

“放心吧,我害怕的話,會去躲進你懷裏的。”

紀楚戎:“……”

這個人啊……

危險四伏的關頭,白迪都有心情口花花。這種好心态緩解了紀楚戎逐漸累積的壓抑,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蘊着笑意。

·

塞拉·杜威的房間在二樓左側最後一個長廊。今夜沒有哭聲,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紀楚戎潛進塞拉的房間,打開門後迎面一股腐朽的氣息。

夜晚的房間,荒廢已久。家具積滿灰塵,角落的蜘蛛網在夜風中飄飛。

手帕。

帕瓦的話語再度浮現。

梳妝盒裏沒有,桌櫃裏沒有,床頭櫃也沒有。枕頭下面堆了一疊泛黃的報紙,系統念道:‘佩達爾小姐死因大白,罪徒昨日深夜于監獄中畏罪自殺。’

‘貝舒塔小姐遭遇的不幸使人同情,貝舒塔先生謝絕深入調查——她已經足夠不幸,你們何以忍心讓這種不幸廣為人知。唯有淡忘,能救她于水火。’

‘據統計,多數強奸案中,女方親屬為保護受害者的名譽放棄追兇。’

越下面的報紙時間越久遠,最上面那張關于佩達爾小姐的新聞是最新的。

手帕、手帕。

仿佛有人在捶打窗戶,但那不是人,只是嗚咽的風。

風聲急切,宛若催促。可是,房間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那只手帕。

只剩下靠牆而立的半人高衣櫃。

那只衣櫃給紀楚戎一種不好的感覺,他戒備着走進,全身都處于高度警覺,順手拎起一只椅子。

櫃門拉開的剎那,黑暗中浮現一張青白的臉,是塞拉,穿着新娘婚紗的塞拉。

是歡笑着,眼睛轉動着,卻沒有呼吸與心跳的塞拉。

系統頃刻間尖叫起來。

新娘向紀楚戎伸出手,歡喜道:“先生,你來救我啦!”

“被鬼抓住的人,會變成鬼”女仆的話語刺過腦海,紀楚戎當機立斷,左手椅子砸向那只伸來的蒼白無血的手,右手猛然關上櫃門。新娘的怒吼被封在了櫃子裏。

趕在女人推開櫃門前,他雙手握住櫃子頂角運力一推,恐怖的尖叫聲中,整個衣櫃面朝下倒落在地。

櫃子後壁下響起細密的抓撓聲,刺耳撓心的刮擦聲裏,塞拉歇斯底裏道:“先生,先生!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先生,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她會殺了你們的,她會殺了我們所有人!”

薄薄的櫃壁撐不了多久,她的尖叫很快就會引來女仆。

紀楚戎正要盡快返回客房,突然,李立群的尖叫響徹整個別墅,甚至蓋過了櫃子裏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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