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絕域孤島(12)

除了用餐時間, 凱恩·羅特裏恩從未踏出過書房半步。陳策想辦法在午餐時絆住凱恩,紀楚戎借口身體不适,趁其他人都聚集在餐室悄悄潛進書房。

書房用一塊厚重的紅色垂簾分成了兩部分, 掀開簾子進入最裏面的區域, 除了中間一條容一人通過的過道, 兩旁全被書架占滿。

空氣裏滿溢着灰塵, 蜘蛛網從天花板延伸到書架上,黑色的小飛蟲代替人類淌洋于知識的海洋。

‘宿主, 你右手邊最下面那排有一本書很新!’

紀楚戎摸過去,其中一本明顯幹淨得與衆不同。他将那本書抽出來,從左領右舍帶出一捧飛灰。

‘書名是《新編遺産法與典型案例分析》。’

所有書櫃一一排查,紀楚戎找出了兩本有明顯翻看痕跡的書籍,除了《新編遺産法與典型案例分析》, 還有一本手劄式的書,沒有封皮, 由一張一張的筆記合訂而成。

‘宿主,這本手劄很邪性啊,記錄的都是煉金術,從陣式畫法到藥劑配方, 還有很多偏門的東西。這些手劄不止出自一個人之手, 上面的字跡至少有二十多種,應該是某個人四處收集了這些筆記,将它們整理合訂在一起。’

煉金術!?

紀楚戎道:‘系統,查查看有沒有和時間、輪回之類相關的。’

‘剩下的劄記沒有這類內容。’

‘剩下的?’

‘嗯。這本手劄被撕掉了幾頁。’

不管是女仆還是羅特裏恩家族的人, 明顯都不想讓外來者窺見一星半點的真相。

塞拉一直在向外來者呼救, 女仆卻警告他“被鬼抓住的人會與鬼交換身份”。假若他們中的某一個人放下戒心救了塞拉,或者被別墅主人的幽魂抓住, 由此而生的可怕後果想必記錄在那殘缺的幾頁裏。

‘替身嗎?’按照煉金術等價交換的原則,是否存在一命換一命的說法,與鬼交換身份,也就是說,人變成鬼,鬼變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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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口中的“救救我”,不是從女仆手中救她,而是……“請代我去死”!

這個畸形的世界也許誕生自某個煉金邪法,但是世界本身的規則又淩駕于所有人的意識,不管是誰造出了這扭曲的輪回,身陷入輪回的人都不得不遵循規則。

白日,亡者回到生前。

黑夜,幽魂爬出墳墓。

要想脫離這無盡的輪回得到安息,必須想辦法讓某個活人代替自己。一個留下,則一個超脫。

女仆夜裏帶、槍巡游,是為了狙殺企圖誘惑外來者的塞拉。她這麽做也許并非完全出自好心,只是不希望塞拉跳出這個輪回。

除此之外呢?是否還有什麽奇怪的儀式?

與系統說完自己的分析,系統忽然道:‘那這樣的話,女仆也許能在關鍵時候保護我們?’

‘不。’紀楚戎嘆息道:‘她完全沉浸在了複仇裏,你想想,讓羅特裏恩的人無法得到替身,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麽?’

‘……殺了所有外來者。’只要外來者全都死了,羅特裏恩就沒一個人能逃脫。系統又道:‘可是,迄今為止,女仆似乎并沒有打算對我們下殺手。’

‘也許她在等。’

‘等?’

‘嗯。她在等那位小姐。聞秋聲唱的歌,有明顯的時間過渡。最開始那首歌,出自無憂無慮的少女,後來那首,陷入愛河,嘗遍相思之苦。’從遇見未婚夫之前,到與未婚夫相戀,奪走她性命的婚約即将到來。紀楚戎道:‘女仆現在留我們,只是為了留住生前的小姐。’

盡管那位小姐生着病,一整天也無法與她說上幾句話。

但是,她的心跳聲,她的呼吸聲,她所有的生命跡象,正是女仆心中僅存的柔軟。

‘帕瓦說我們的時間我不多了。我猜,他的意思是,小姐的時間不多了。一旦小姐的生命走到盡頭,女仆會徹底失去耐心。’

若這個世界真的是女仆親手策劃,咆哮的海浪,永不停歇的風雨,枯敗的植物,荒涼的島,永無安息之日的亡魂,都是誕生自她的憎恨。那麽,當心中最後的火光熄滅,這個世界最可怕的複仇鬼即将睜開眼睛,向所有人舉起屠刀。

紀楚戎又到處翻了翻,內裏沒有什麽特殊發現,他走出簾子外,凱恩的書桌非常整潔,上面除了一些文學傳記外,還放着兩張報紙。

‘報紙頭版是關于佩達爾先生的訪談。’系統掃描完所有內容,給紀楚戎總結道:‘佩達爾先生被标榜為新興階級的領頭人,其本人在商業貿易方面有突出的影響力,妻子更是來自于律法世家,岳父在市中心法院任職大法官,妻兄是首都數一數二的律師。’

擁有這樣雄厚的家庭背景,佩達爾小姐的死亡卻疑點重重,外界至今不明真相

外放的感知力捕捉到從客廳和餐室之間的走廊飄過來的說話聲,陳策嗓門尤其大,隔老遠他的聲音最清晰,就像一個行走的警報器。

紀楚戎立刻離開書房,進入客廳時,他突然感應到一個存在。

一個特別的存在。

當她出現的時候,烏雲消散開,那連綿不絕的雨水,竟停歇了。

佩達爾小姐裹着薄薄的毛毯,站在不遠處。她注意到紀楚戎,湛藍的眼睛就像窗外破開烏雲的晴空。

“你好啊,先生。”她道:“你就是來避雨的客人吧。真是失禮,我到今天才算正式見到你。”

剛剛穿過走廊的聞秋聲聽到這聲音,小小的驚呼一聲,迫切地看向紀楚戎,又忍不住小聲道:“紀先生!”

看來聞秋聲聽到的歌聲,真的是小姐。

紀楚戎還未回答,凱恩突然道:“紀先生,你不是身體不适嗎?”

“身體不适也要适當走動一下。”佩達爾小姐輕輕柔柔接過話鋒,笑道:“你不來看望我,我只好病裏偷閑,來看望你啦。”

“哪裏的話。”凱恩也笑了,他上前幾步,卻又站得比紀楚戎、蘇珊更遠一點,似乎顧忌着什麽,道:“不僅是我,塞拉也盼望着去找你說話,你的蘇珊将你瞧得太緊啦,我們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爸爸從小教育我,善于争取機會的人,才會受眷顧于成功。”

“那麽,你以後也這樣教育我吧。”凱恩的聲音抹消掉重量,像詩人手中的鵝毛筆。他深情起來時,那副好皮相的魔力便釋放出來:“我想一輩子受教育哩。”

果不其然,佩達爾小姐蒼白的病容上出現一抹紅潤,她整個人因這一抹紅而鮮活,這正是愛情偉大又可悲的力量。

也許人都想要保留快樂遺忘難受,也許佩達爾小姐本心的善良溫和總在關鍵時刻作祟,她很快将孤獨纏綿病榻的怨念抛諸腦後,轉而投入到與心上人随意的交談中。

這一段持續了一個下午的談話,是別墅僅存的輕松時光。營造出這輕松氛圍的佩達爾小姐狀況卻很糟糕,她靠在沙發上,說話很輕,用盡方法節省力氣,咳嗽又将她好不容易節省的力氣奪走。

擡頭看了眼鐘,佩達爾小姐小心翼翼地道:“我們之前約定好了,今晚七點開一場化裝舞會。”

“我說你怎麽突然跑下來了,原來是惦記這個。”凱恩無奈道:“放心吧,舞會已經準備好了。可是,你的身體吃得消?”

“蘇珊,我感覺好多了!”佩達爾小姐說完,忽然緊緊閉住嘴巴,湛藍的眼睛裏似乎閃爍着小星星。

蘇珊輕輕拍撫小姐的背,溫聲道:“您不要憋咳,對身體不好的。”

佩達爾小姐不肯松嘴,強勢的女仆只好先送松嘴了。

“好吧,您吃完晚飯和藥後,先睡一會兒,九點鐘我叫醒您,您可以玩半個鐘頭。”

得了這句許諾,佩達爾小姐終于松懈下來,一連串咳嗽争先恐後湧出。女仆拍撫着她的脊背,給她遞來溫水。凱恩上身向後仰,他伸長脖子,似乎想遠離某些不太幹淨的空氣,道:“那就這麽說定了,你也累了,蘇珊,扶小姐回房休息吧。”說完,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先一步離開。

佩達爾小姐咳得直不起腰,女仆跪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

“也許于事無補,至少能讓您好受一點。”紀楚戎再次遞出提前裝好的一小瓶恢複劑,道:“試一試吧。”

這一次,女仆收下了。

“謝謝你,先生。咳……”佩達爾小姐道:“來避雨的人裏,你是第一個給我禮物的呢。”

這句話落在紀楚戎耳中猶若驚雷。果然,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批來避雨的人了。

“小姐,你在說什麽胡話呢。”女仆小聲道。

“诶,我是有些糊塗了。一直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好像做了很多的夢,夢裏總是下着雨,好多人來我這裏避雨。”小姐握緊了那瓶小小的恢複劑,道:“可我卻記不清,他們都去哪了。後來我不讓他們進來了,他們……就凍死在了花園裏。我,我不知道怎麽辦了。”

女仆輕聲哄道:“您是躺久了,下次您醒了就叫我,我陪您說話,不要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你每次都是這麽說的,你們都這麽說……就當是我睡糊塗好了。”佩達爾小姐看向紀楚戎,道:“今晚的化妝舞會主題是面具,如果你們想參加的話,可以讓蘇珊為你們準備面具和服裝,咳……我希望,咳咳……我希望你們都能參加!”

最後一句話說出時,小姐擡起頭,柔和美麗的藍眼睛突然迸出堅決之意。

蘇珊低呼:“小姐!”

“蘇珊,如果他們參加的話,你不會阻攔的,對吧。”

“我……”

“對嗎!”小姐皺起眉頭,語氣中透出嚴厲的意味。

半晌,女仆嘆息道:“對,我永遠遵循您的心意。”

“戴上面具後,男人、女人、富人、窮人,所有的差異全都消失了。沒有人知道面具後藏着誰,所有人的身份都披着一層華麗的僞裝。大家可以抛去性別、階級、貧富,盡情歡舞,這多美好呀。”佩達爾小姐輕輕說道。

佩達爾小姐又在客廳坐了幾分鐘,女仆扶着她回房時時鐘指向下午五點。

離化裝舞會還有兩個小時。

小姐上樓時,又望了紀楚戎一眼。

紀楚戎聽到她幽幽的嘆息聲。

“先生,請您一定要來參加舞會呀。”

‘宿主,小姐為什麽這麽執着于這場化裝舞會?’

小姐回房後,屋外又開始下雨了,滴答滴答,淋淋漓漓。

‘她想救我們。’荒涼的,悲傷的善意,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唯一殘存的火苗,飄飄搖搖,不肯輕易熄滅。紀楚戎道:‘她以為,賓客們是從島外過來的。她打算讓我們用面具和服裝混淆視線,僞裝成賓客,混進賓客的隊伍離開這座島。’

成功的可能性很渺茫,她卻願意為外來者創造機會。她的計劃何時誕生的呢,是否是他們踏入別墅的那一刻,或更早之前,遠在他們進入這個世界前。

可惜,活動受限的佩達爾小姐不知道,島外是無盡的海,賓客們不是從島外乘船而來,他們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先生,如果重來一次,犯下罪惡的人是否仍會重蹈覆轍?”

紀楚戎無法回答蘇珊的這個問題,她所敬愛的小姐卻給出了另一種答案。

無論重來多少次,佩達爾小姐仍堅守着內心的善良。然而她卻是這棟別墅裏,最先走向死亡的。

滴答,時鐘一點一點挪向七。

滴答滴答,屋外雨聲漸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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